小说评介|《下到小船里》:母爱——托起坠落童真的力量

王栩的文字 2025-02-27 14:06:56

文/王栩

(作品:《下到小船里》,[美]J.D.塞林格著,李文俊何上峰译,收录于《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

《下到小船里》这篇小说从故事性来看无甚新意,就是一个男孩听到他人对父亲的歧视后,在母爱的疗愈下修复心理创伤,找回童真的故事。塞林格用迥异于传统的写作手法将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写出了复杂多变的现代风格,赋予母爱托举童真的主题夺目的光华。

小说里的场景只有两处,室内和室外。它们犹如一部两幕剧的舞台设置那么简单,人物全靠对话和动作描写推动情节进展的同时,辅以细节的渲染加强事件的画面感。读者在阅读中,透过文字产生的画面会惊异地感受出,塞林格隐于其间的那种欲语还休的留白的魅力。

小说开篇,男孩莱昂内尔已经听到了女仆桑德拉对他父亲说的歧视性话语,但塞林格没有把莱昂内尔一开始就置于室内这个场所,而是用桑德拉的慌乱和不安给日常叙事引入了一丝悬疑的色彩。“女仆桑德拉紧抿嘴唇,从厨房那临湖的窗子边走开,从中午到现在,她这样做已不下十五、二十次了”。桑德拉侮辱了莱昂内尔的父亲,这让她后怕,她怕莱昂内尔告诉母亲,发自内心的恐慌让她无法安静地坐下来。而当她如此折腾到过了四点,终于坐下来时,斯内尔太太也打扫完了房间,照例坐下来享用她离开之前要喝的那杯茶了。

斯内尔太太不是和桑德拉一类的女仆,她是享有“太太”尊称的体面人。这个体面人如今已沦落到替人打扫房间、熨烫衣服以维持生计的地步。斯内尔太太戴着一顶平顶黑毡帽,挎着一只真皮提包,它们都有着显赫的商标。然而,塞林格给出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细节。斯内尔太太的黑毡帽戴了四个夏天,真皮提包也很破旧了,只有那显赫的商标“还死守着阵地”。这里的讽刺意味呼应斯内尔太太干完自己的活计后要坐下来享用一杯茶的习惯,对曾经的体面人勉力维护的所谓优雅姿态做出了精细地刻画。

在姿态上,斯内尔太太维护了体面人曾经的优雅,却在体面人内在的涵养上拉低了自己往日的水准,成了女仆桑德拉那一类人的良友。斯内尔太太学会了用桑德拉的认知方式打量自己为之干活的这家人。这家犹太人,如今已是新贵,在财富的拥有上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斯内尔太太不会像桑德拉那样,在主人背后说坏话,但她会以一种巧妙的方式对付钱给自己的这家人进行意想不到的敲打。

那种方式表现出斯内尔太太伪善的关心,关心男孩莱昂内尔为什么老爱往外跑。斯内尔太太的潜台词无非是想说,女主人波波作为母亲,不会管教自己的孩子。斯内尔太太对男孩的关心,句句诛心,波波并非不明白。波波礼数周到的同斯内尔太太周旋,承认儿子往外跑,“不过从没跑得特別远”。最远的一次,是在中央公园的林阴道。波波这么说,原本想给出一个暗示,这个暗示由桑德拉揭开了继底。“林阴道是纽约人老去溜冰的地方,小孩大人都去的”。儿子爱往外跑,但去的地方人多,安全。波波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但她应付不了斯内尔太太的纠缠。斯内尔太太就想听波波说出儿子不好管教的例子,这样的例子波波让斯内尔太太得偿了所愿,那正是一个母亲真正的精明之处。

斯内尔太太心满意足地离去,家里清静了。室内这个场景的情节张弛有度,玄机暗藏。波波没进家门之前,桑德拉对主人恶语相向,斯内尔太太在一旁帮腔引导,煽风点火。波波进了家门,则换成斯内尔太太占据主导,用伪善绑架波波,对其肆意调侃。这场表演说到底不过是将人性中的丑恶剖白于读者眼前,它所带来的震憾不在于桑德拉和斯内尔太太胜利的笑,尽管那种别有用心的笑在室内场景里出现了两次,并不等于塞林格引导读者对这样的笑认可与接受。震憾在于一个母亲息事宁人、获取平静的精明。它的背后藏着容忍世间一切不义的好心态,塞林格用室内场景对此做了充足的铺垫,给室外场景里母爱疗愈男孩的心理创伤提供了情节发展上的可信度。

室外场景里,湖岸拴着一条小船。莱昂内尔坐在小船的尾座上,与周遭的景物形成一幅凄淡的画面。这幅画面里的“凄淡”,是塞林格用文字描摹出的一种不适感。卸掉主帆和前三角帆的小船,底朝天浮在水面上、不知被谁扔掉的滑水板,和没有人们玩乐的船艇的湖面共同传导出画面上荒寂的氛围。而一只朝利奇码头驶去的县里汽艇的尾部,在波波的视角延伸下,湖面上只能看见它远去的影子更加深了这份荒寂。

室外有阳光,而且是很明亮的阳光。对阳光的描写,塞林格用了敏感细腻的文字。他是这么写的,“阳光虽然不特别热,却非常明亮,足以使任何稍远一些的图像——一个男孩也好,一条艇也好——看上去几乎像水里的一根木棍似的飘忽不定,反光晃眼”。这些文字看似冗余,实则在凄淡的湖边,衬托出阳光下的波波一时的不解。依照常理,母亲出现在湖边,小船上的男孩应该奔向母亲才是。可这母子相拥的一幕并未发生,波波有了一阵不详的感觉。那是做母亲的直觉,波波意识到男孩出了什么事。总之,湖岸边,母子相对的气氛有些沉闷。塞林格的文字表现出了这样的沉闷,“波波发现很奇怪,自己竟难以将眼光固定在莱昂内尔身上”。那根本就不是阳光晃眼的原因,当母亲走近湖岸,没有得到男孩热情的回应,她才会注意到阳光明亮的晃花了自己的眼睛。

波波用一种貌似轻松的姿态走向男孩。这样的轻松需要装扮,可装扮轻松对波波来讲不太容易。所以她才透过牙缝吹着小曲,在男孩面前蹲下来时,“膝盖关节发出格格声”。波波对轻松的装扮显得不自然,动作僵硬,但她仍然留意着在如许情况下一种必要的分寸。波波蹲在男孩面前,同他保持了还不到一支木桨远的距离。这个距离波波完全可以一脚迈过去,她没有这么做,她顾及到了男孩的感受。即使这样,莱昂内尔也没有抬起头来看母亲一眼。

波波采取了新的策略。她同男孩谑笑,把母子二人熟悉的游戏情节代入到当下的场景里。波波极力营造置身于游戏中的欢乐场面,莱昂内尔仍然以冷淡的态度对待母亲的讨好。男孩的冷淡等同于低落的情绪,被这种情绪掌控的男孩机械地发泄着内心的郁闷。“他把那个不起作用的舵一直扳到右面,然后立刻猛拉回自己身边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舱面。”莱昂内尔一直都没看他母亲,这让湖岸边母子相对的气氛一直处于僵滞的状态。

当莱昂内尔终于开口说话,塞林格用了一个过渡句表示转机的出现。“终于有了反应”。它提示出情节的转折全然在于波波用了激将的方式引导男孩对母亲自称是舰队副司令坦纳鲍姆的出言否定。莱昂内尔说话了,“由于呼吸控制得不对”,男孩的声调并不激昂,而是随着起伏不定的呼吸的节奏呈现出低沉、间断、不连贯的特点。“他说出的句子常常至少出现一个停顿,使得他想强调的字声调非但没有上升,反倒下降了”。塞林格把原因指向呼吸的节奏这一精确的说辞,暗示出男孩低落的情绪让他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哭腔。

波波当然注意到了男孩的哭腔。在莱昂内尔说话时,“波波不仅是在听,更像是在密切注视着他的声音”。从关注男孩的声音开始,波波更明确了男孩心里有不好的事藏着。正是它,在吞噬着男孩活泼的天性,让他变得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波波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她要用一个母亲的力量把莱昂内尔身上正快速坠落的童真托起来,让男孩拥有完整的童年,而不是带着童年的阴影走向成人。

托举童真的策略是让母子二人都熟悉的角色扮演游戏继续下去。继续游戏,波波用指哨吹出了像军号那样的声音。它让男孩感到振奋,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母亲。男孩被母亲的指哨吸引,但他拒绝母亲进入小船。直到此刻,波波才用肺腑之言的方式告诉男孩,自己想同他说话。而说话,必须下到船里去。莱昂内尔用抗拒坚守着最后的防线,可它在波波买给男孩的钥匙串皮包这件礼物面前逐渐崩溃。

“我照说是应该把钥匙串儿扔到湖里去的。”波波不会这么干,她在趁热打铁,趁着莱昂内尔想要这件礼物的心情十分迫切之际,再激他一下。男孩有着彻底的领悟力,他不用母亲这么做,他自己也会做。当波波把钥匙串儿扔进船舱,男孩捡起它,只看了看,“然后一拨——从身体侧面——把它拔进湖中”。“一拨”的动作,属于男孩的决断,决断的于漫不经意中对礼物失去了兴趣。这个细节反映出孩童下意识的天性,那种出自本能的童真涌现。在涌现的童真时刻,波波制止住了男孩身上快速坠落的童真,听到了男孩哭泣中内心的告白。

女仆桑德拉对斯内尔太太说,男孩的爸爸是个“开克”(Kike)。那是一个俚语,对犹太人的贬称。听了男孩的话,“波波抽缩了一下,动作小得仅仅能察觉”。波波这时的动作,跟男孩放声哭开之际,她下到船里,把男孩抱在膝上的动作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克制冷静。在波波坐进船舱,同莱昂内尔相拥的这一刻,一个母亲用宽容引领儿子保有心灵的纯粹才有了完美的意义。莱昂内尔不知道“开克”是什么意思,他以为说的是“风筝”(Kite),波波将错就错,没有指出这两个词释义上的不同。

母子间新的游戏开始了。这次不是角色扮演游戏,是一次赛跑。莱昂内尔赢了。小说结尾留下了一个男孩重获快乐的余韵,它久久地萦绕在读者心头,让每个读完这个故事的人对母爱深情地回望和感动。

2025.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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