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素食者》:重塑一个真实的“我”

王栩的文字 2025-03-31 22:46:26

文/王栩

(作品:《素食者》,[韩]韩江著,胡椒筒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9月)

英惠是被丈夫打上了诸多标签娶回家的。那些标签无一不透着一个男权社会里丈夫对完美妻子所谓理想的诠释。何谓完美妻子?首先,也是最关键的,她相貌普通,衣着朴素,这让“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这么一个不会让人看了眼前一亮的女人,将之娶来做妻子才会让丈夫感到舒坦。

舒坦一说的背后透视出做丈夫的在心态上极度的放松。就像英惠的丈夫不无庆幸的承认的那样,他不用讨取妻子的欢心,不用手忙脚乱应付约会,不用拿自己和时尚杂志上的男人做比较,更不用担心自己日益走形的身材所带来的自卑感会令妻子不快,它们对英惠来讲,根本无关紧要。

其次,英惠的平凡让娶了她的男人不会感到有什么不自在。那种不自在会出现在一个自身也极为普通的男人面对漂亮、娇艳和聪明的富家千金时,而英惠的丈夫在英惠面前,绝对不会产生丝毫自我压抑的感受。相反,这个男人还会得意地把英惠跟其他妻子做一番心思不纯的比较。英惠少言寡语,沉静无趣,尽管跟她一起生活没有意思,但她跟那些对丈夫盯梢,找碴儿吵架的女人相比,却又成了男人觅之不易的佳妇。

英惠身上的这些标签,被韩江女士火力全开的堆积在这个故事的开头,借助英惠丈夫的内心独白将它们乐呵呵地详述出来,那种自得的口吻好似做丈夫的占尽了世间所有的便宜。藏身在这种自得里的丈夫,不会善待温柔、安静的英惠。这对夫妻就像猛兽和绵羊的组合,英惠时常都要承受丈夫的怒吼和大骂。在这惯常的吵骂声里,丈夫一人在主导着男性威权不败的地位。那样的主导并非针对妻子做错了什么,而是丈夫在逆来顺受的妻子面前滋生的优越感未曾受到挑战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凭借英惠的内心独白详述得一目了然。“你知道的,每当你要着急出门时,我就会手忙脚乱。我越是想快点,事情越是会变得乱七八糟,我慌张得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另外一个人大有违背英惠本心的苦涩含义。在苦涩心绪的牵引下,英惠长久以来被埋没在绝境处的自我意识有了复苏的生机。

自我意识的复苏对英惠来讲,是她发现自己可喜的一步。英惠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韩江女士却也不会把这个人物设定成用过激的行为反抗丈夫威压的妻子。英惠对自己的发现,始于梦境的示现。而梦,正是一个人自我的映射。英惠的梦里,有生肉构建的丛林,有仓库地上的血泊,有映在血泊上的脸。这个怪异的梦,让英惠用不再吃肉的方式反抗起了她眼里看出去的世界。

丈夫只是这个世界里微小的分子,父母和姐弟同样是分子。他们逼迫英惠吃肉,隐喻出强力意志介入个体的反抗时对后者的高压力量。这种力量不愿站在个体的角度去体认反抗背后的苦楚,只愿将已成定势的认识强加于个体,用殷切期待和暴力威胁双管齐下的方式逼使英惠这样的个体就范。不再吃肉的英惠显然成了叛逆,成了不容于世的多余的人。这样的人真的极为少见吗?恐怕韩江女士的本意在于,英惠并非个例,当其他人在发现自己的路途上跋涉,挣扎,不断地试错时,英惠已然进入了重塑自己的阶段。

重塑自己,必然要拋除旧日的“我”,必然要同过去那个散发着肉味的暴力世界决裂。九岁的英惠,亲眼看见父亲用残暴加戏弄的方式杀死了一只狗。一碗狗肉汤饭的味道和这只狗临死时满含血泪的眼睛,让英惠满不在乎的一直都记得。旧日的“我”在对暴力的不在乎中成长,最终带着满身的标签做了他人的妻子。世间的戏弄永无休止,不管针对畜牲,还是针对灵长。暴力也永无休止,父亲残暴的杀狗,不过是为了吃肉。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肉味的丈夫,对英惠犹如家常便饭的吵骂让暴力的辨识度无比清晰。

抛除了旧日的“我”,拒绝吃肉的英惠并不想以此达成什么目的。她只想这么活着,活在真实的“我”日渐显影的每一天。她不穿胸罩,并且,不再吃肉后更是喜欢赤裸着身子。在这卸去束缚的指向里,无拘无束依赖身心的自由才会得以实现。那必定要付出代价,构成人类社会最小单位的家庭对英惠的逼迫正是强力意志对真实的“我”绞杀的开始。

“瞧瞧你这副德行,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用经验主义者的面目规劝英惠的母亲不知道,正是吃了太多的肉,那些生命永远留在了英惠的体内。它们发出咆哮和呼喊,它们化作英惠梦里的一张脸。由各种被吃掉的生命混合而成的脸,让梦的示现有了意义。那个意义关乎道德上的负疚感,也关乎《素食者》这个故事对人类理性的绝望呼唤。

“没有人可以帮我。没有人可以救我。没有人可以让我呼吸。”逼迫和挤压让真实的“我”直面几无容身之地的悲催困境。这困境在黑塞的《荒原狼》里是不平的嘶吼,“我这一生,只是想成为自己。然而道路为何如此艰难?”在韩江女士笔下,嘶吼换做英惠拒绝一切时的愤懑。当她拒绝成为一个食肉者,用吃素的转变由里到外,从认知到行为拒绝被全世界接纳时,她成了同全世界对抗的异类。

英惠带着上天的标记误入人世,印在她左侧臀部上方的一小块胎记,用醒目的淤青标识出异类的魅力。那种魅力需要同频之人的识别,而同频之人,绝不仅仅是像英惠的丈夫那样对大姨子的美貌生出邪祟的色心。仁惠的丈夫也在暗中打量小姨子英惠,打量这个外貌并不出众的女人身上有着“某种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这般有意思的对比,归功于韩江女士超越常规的对情节的处理能力,那种看似会发生不伦之恋的打量,在对比中划分出女性性别特征所赋予的多重定位。

在男权观念主导的社会里,漂亮迷人的女人会受到男人的注目,不在于女人自身的诱惑,诱惑来自于男人内心的蠢动。它无关男人的权力地位,身家的富足,一个各方面都平凡的男人在有着绝佳容貌的女人面前,也会本能的将其揽入自身的幻想世界,进而春心大动。英惠的丈夫垂涎仁惠的美貌,于情节的推进上并不显得多余。这个世界最微小的分子,无足轻重的小职员筑就了男权社会的根基。在英惠丈夫的身上,可以裂变出无数个那样的他。由他组成的他们,娶回对家庭来讲,令人感到安全的妻子,却放任自己对其他漂亮女人滋生不灭的色心。这对女性明显不公的复杂的社会议题,韩江女士并未将其尖锐地阐发,而是用平静的叙述语调沉稳的将情节延伸,文字间,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批判锋芒趁便铸就。

能感受到英惠身上的“野生力量”,仁惠的丈夫在某一方面识别出了自己和英惠能产生共鸣的那段频率波。这个画家,喜欢拍摄有翅膀的东西,仅此而已。他想呈现一幅色彩强烈到扣人心弦的画作,也仅此而已。他想飞翔,却折翼在自己不伦的欲望里。他想真正的创造,可原本纯粹的自我被令人震憾的画作反噬。不是任何精神层面的升华都能通过性行为来得到提升。当仁惠的丈夫为了能和充当模特的英惠做爱,把自己的身体也画满了色彩强烈的花朵,以此讨取了英惠的欢心而达成目的时,此时的性,蜕去了高尚的外衣,只剩下仍然由男人主导下的交媾的欲望。

那样的欲望产生之前,仁惠的丈夫有着对自由的崇尚。而自由,正是他和英惠有着共鸣的频率波。他们应该同频的纯粹,出于对自由,对飞翔一致的拥抱。欲望拉低了仁惠的丈夫有别于他人的眼界,当他费尽心机得到英惠的身体,他和其他男人没有什么两样。英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被哪个男人进入,她在乎的是那些色彩强烈的花朵。花朵画在哪个男人身上,他便成为英惠用身体紧紧贴附的宿主。与其说英惠和全身画满花朵的男人做爱,不如说英惠在向自然的母体归顺。由此,英惠践行自由的方式才是纯而又纯的,仁惠的丈夫用全身画满花朵的心机得到英惠则让他所向往的自由蒙羞。

真正能飞翔的是英惠。“她把发出闪闪金黄色的胸部探过阳台的栏杆,跟着张开布满橘黄色花瓣的双腿,恰似在与阳光和风交媾”。这是世界不在眼中的独自飞翔,也是一种忘我的状态。只有忘我,才能做一个真实的“我”。相比妹妹英惠犹如孩子般的纯真,仁惠做不到忘我,这使得她难以放弃,放弃生活,也放弃自己。

仁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丈夫,也没有真正地认识自己。她最大的特点便是无谓的妥协。妥协于未结婚之前,丈夫年轻时忙于工作的疲惫带给自己的投射。仁惠怜惜这个男人,想要用婚姻把他从疲惫中拯救出来。“没过多久,她便醒悟到自己迫切想要从疲惫中拯救出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拯救一个失去了青春的女人,她的青春在背井离乡讨生活的日子里消磨殆尽。仁惠终究没有成功地拯救自己,有了智宇后,她再一次妥协于身为母亲的责任。

责任像一根铁铸的锁链,锁住了仁惠身上那个真实的“我”。她不再将真实显现,她跟着务实的惯性,走着一条叠加着众多脚印的路。那条路上的仁惠,还在幼时便认识到卑怯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在卑怯中代替母亲给父亲煮醒酒汤,让身为长女的仁惠收获了早熟,也收获了责任的锁链。尽管仁惠能看出英惠还拥有一双孩子般的眼睛,可仁惠还是把妹妹送进了精神病院。

长久的卑怯,或者说务实的惯性让仁惠不明白英惠想长成一棵树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心理动机。仁惠的认识在务实层面跟他人有着相同的调性,英惠生病了。韩江女士用独特的方式告诉我们,英惠不但没病,还非常清醒的批评世间的每个人,包括她的姐姐仁惠。

“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手足,一个良好的愿景。仁惠和英惠,原本应该共同长成森林里的两棵树。当仁惠和逼迫英惠的强力意志站在了一起,森林所象征的那个自然之力便关闭了接纳仁惠的通道。这个通道对英惠永远敞开了大门。自然的生长,自由地绽放,那森林里如同绿色花火熊熊燃烧的树木无疑代表了一种归宿,一个拒绝进入人类世界的退路。不要务实,只要真实,英惠绝望的做到了这一点,做到了她身上那个真实的“我”在绝望境地里灿烂地发声,像一棵树那般优雅地抗议。

2025.3.30

——图片由AI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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