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为埃斯米而作》,[美]J.D.塞林格著,李文俊何上峰译,收录于《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8月)
埃斯米,一个十三岁的英国女孩,有一个能把人镇住的封号。她爱读污秽凄苦的小说,要求从未正式发表过小说,却又自认为是作家的“我”为她写一篇这样的小说。埃斯米的要求并不唐突,恰恰相反,这个有着英国贵族封号的女孩对人世间凄苦污秽的看法同“我”的心境不谋而合。熟悉凄苦污秽的各种表现形式,把它们真情实感的写下来,即是一篇好小说。能否发表又有什么关系呢。认知高尚的埃斯米才不愿意听“我”详细解释美国编辑的行事与识见,这也就是“我”和这个女孩聊得愉快的原因。
这么一幅愉快的聊天场景冲淡了战争的阴影,甚或可以这么说,静谧、祥和的日常生活让战争走开。当梦想照进现实,这幅田园诗般的画面并非不可实现的愿景。尽管塞林格在小说里交代了时间和背景,一九四四年诺曼底登陆的前夜,新的战斗一触即发,可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厌恶和倦怠却是凄苦污秽的人世间遍布的真实心绪。
厌恶和倦怠让人们麻木,麻木到在英国情报学校受训的美国士兵相互间“毫无战友气氛”。他们只顾得上埋头写信,写出了同凄苦污秽的人世间完全切合的伤感。弥漫在军营里的伤感中,有着一份同他人不一样的玩世不恭。那是“我”的专属,把防毒面具扔了,装防毒面具的帆包袋里装满了“我”从美国带来的书籍。显然,受训之余,看书和去附近的乡下散步,让“我”与众不同,也给这篇小说定下了一个并不那么空洞的反战的基调。
围绕这个基调,塞林格非常细致地写出了“我”对附近的所见所闻。在轻松的讲述中,不见一丝大战迫近的紧张气息,反倒通过琐碎的细节描写,表现出人物内心对战争厌倦到极致的精神状态。教堂门前的告示牌是一个匠心独具的设置,它吸引“我”的原因是,“因为在军队里呆了三年,我已经看告示看上瘾了。”然而,这个场景里的布告上不是来自军队的消息,而是开列了来教堂参加排练的儿童的名字。“我站在雨地里把所有的名字都看了一遍”。一个人无以复加的麻木经由简单的陈述即可,即能达至一人、一物在雨中即景式的映照下那种漠然的情状。
教堂是一个神圣的所在,“没有任何干扰”。一个简洁的双关语,既是对唱赞美诗的儿童们没有乐器伴奏,物资匮乏的说明,又是对战争未曾打扰到这座教堂的祥和所怀有的欣慰。这份欣慰在赞美诗唱响后转化成祥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期盼,“我以前没听到过这首赞美诗,但我不断地希望它有十来节歌词,最好长些”。“我”的期盼并不做作,那是听惯了炮火声的耳朵对儿童们所唱的天籁之音最为纯粹的肯定,肯定浸润在宁静与祥和中值得追求的日子,而非惨烈的战争所带来的人间状若地狱的景象。
正是在教堂里,“我”注意到一个特别的女孩。这是埃斯米,有着精致秀美的前额和倦怠的目光。在茶室同埃斯米的再次相遇,“我”看见她展露出的浅浅的、含蓄的笑,觉得特别温暖。此时的埃斯米,倦怠的目光让位于友善的热情。随后,一场愉快的交谈开始了。
这场交谈里,没人谈论战争。他们交谈的话题自然流畅,明快多变,战争没有在他们的交谈中被有意的回避,好像对他们来说,战争没有发生过似的。那就是一场生活中正常的相逢,两个陌生人在一次非功利性的人际交往中简单的相识。“我”和埃斯米成了朋友,并且答应,互相给对方写信。
塞林格把这场交谈写得很美,美到从中展现出朴素的人性之光是其笔下得意之处。埃斯米对“我”聊她未来的打算,讲她绝顶聪明的母亲,讲她有一个文笔很漂亮的父亲。讲她自己的偏爱,对凄苦污秽的小说感兴趣。埃斯米感兴趣的是具有真情实感的小说,那是能让一个人经历了凄苦污秽后仍然身心健康如初的作品。
“我”给埃斯米写了一个故事,X军士即是“我”在故事里的伪装。这个故事构成了小说后半部分污秽凄苦的人间现状。它色彩灰败,画面昏暗,透着传自地狱的死寂的气息。那是战争胜利后一种意志消沉的颓唐的愁绪笼罩人心的结果。在“我”的故事里,消沉与颓唐成为熟悉的感觉,当它毫无预兆的来到,那种提不上劲的空虚便是对其最为贴切的反映。在这样的“战争后遗症”里,X军士的身心健康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不仅仅是X军士,参战者无一例外的有着各种潜在的疾患。战争让人们精神紧张,紧张到对一只猫开枪,只因那只猫是个间谍。这一点儿都不好笑,当X军士和克莱下士正经地谈论猫间谍时,战争把他们变成了连他们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战争后遗症”让X军士浑身疼痛,难以止息的痛苦让X军士和克莱下士的谈话溢出一点就着的火药味。他们之间不会有愉快的交谈,而这样的交谈看不见结束的一天。除非像克莱下士女友的哥哥那样,倚仗坐骨有毛病,才得以从海军退伍。没有任何倚仗的克莱下士把女友的哥哥叫做“狗杂种”,充满恶意的蔑称背后藏不住对他人远离战场,拥抱正常生活的欣羡。
凡此种种,让“我”给埃斯米写的故事动人了起来。故事里有太多真情的流露,没人想装作什么。战争胜利后的人们有着怎样的心境,“我”纤毫不差的把它们写了下来。写出了“不能去爱而受苦”,那就是地狱在人间这一直达心境的真正写照。心境的颓丧在“我”拆开一只绿邮包时得到了适时的改观。这是一场唤醒,邮包里,埃斯米的来信让这一刻氤氲在救赎的伟力下,如此,“我”便有了睡意。
睡意的到来意味着放松,意味着紧绷着的神经开始松弛。战争已经结束,凄苦污秽化作云烟。“我”可以安心地睡了。一个人能重新入睡,他就能恢复以往的活力,重新成为“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塞林格将朴拙的信念附于文末,比高呼激进的反战口号更合乎普通人的脾性。
20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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