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邱林今天请客。
今天请客的邱林还在为叫不叫上小新大费思量。三点过,邱林就醒了。窗外正漆黑,邱林没了睡意。他几乎一晚上都在想着小新,不是想着这么个人,而是到底叫不叫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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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林打算显摆一下,挣个面子,也出口气。邱林有钱了。把自己有钱的消息散布出去,对三湾镇那旮旯来讲,请客是最好的方式。拟定散布消息的方式简便,拟定请客的名单则颇费斟酌。邱林这二十来年在外头瞎闯,总算让他闯出了一番名堂。过去在三湾镇同他交情好的熟人总还是有那么一些,管他熟人还是朋友,邱林和他们并未完全断了往来。
有几个是一定要请的。据邱林对这几人近况的了解,他们混得还行。邱林按捺不住心头的失落,兀自狠狠叫骂:“过去就是一帮孙子!”好在阿兰及时制止了邱林,他才悻悻地又审视了一遍名单上的人,粗重地哼了声。
阿兰扭头看着丈夫,调整了坐姿,从丈夫手上拿过那张名单,快速浏览了一遍。她的眉头皱在了一堆,极为不满的质问邱林:“毛丽呢?”
“哟,我把毛丽忘了。添上,添上。”邱林涎着笑脸,讨好的望着妻子。
“还有佩佩,你不是也忘了吧?”
“你说的是周佩佩?瞧我这记性。幸亏有你提醒,不然我还真把她给忘了。添上,一并添上。”邱林拍着脑门,一脸憨笑的打着哈哈。
阿兰白了丈夫一眼,从沙发上起身,踢了茶几一脚,一身利索地钻进厨房,把早就切好的排骨放进锅里煨着。
待到阿兰的身影闪进厨房门后,邱林才“呸”了声,抓起茶几上的名单,从余桐、宋思文、朱进、一直看到邹明伟,看一个骂一声“孙子”,脸上的阴云,嘴角的鄙夷,无一不在牵惹着他亟待扬眉吐气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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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桐打着手机,走进他的副镇长办公室。圈里,余桐第一个接到邱林电话。他不觉得多么惊奇,相反,他还有些儿好奇。邱林这小子行啊,在山洞请客,发了,讲排场了。邱林的电话让余桐唏嘘不已,直到上班的路上,他还在手机里跟宋思文说着这事。
这事在宋思文看来特好笑。“邱林?就那小子,上学那会儿经常被咱俩给揍趴下的那个,如今还学人请客了。这倒稀罕。不过,山洞我还真没去过。唉,他请客不是定在今晚七点吗,老余,你下午啥时候走,到时给我招呼一声,我搭你的车进城。”
手机那头,车间主任宋思文噼里啪啦如放连珠炮似的一通话让余桐听得心烦。多亏三湾化工厂这几年效益不错,宋思文这样的鳖孙说话也有了底气。余桐对宋思文心下生厌,嘴上仍旧不温不火的回应着:“我下午没啥事。三点吧。我顺道去你们厂捎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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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邱林的电话,小新暗自庆幸自己今天轮休。一大早起来,小新就帮着老婆做家务。家务活不多,挺杂。老婆身子骨弱,家务几乎都是小新抢着做。洗完衣服,甩干,小新正把它们端到阳台上晾晒,邱林的电话恰在这时打来了。
这道电话,邱林足足说了差不多半小时。也不全是废话,重在叙旧,在邱林看来,算得上是自己对小新的诚意。过去,邱林被人狠揍那会儿,小新毕竟出手相助过他。这不算啥。最让邱林过意不去的,是当年他去广州,找小新借了1200块钱。如今二十来年过去,邱林依然记得小新当年的古道热肠,他忘不了,谁在他困难之时帮助过他,他都忘不了。
邱林和小新通了半小时的电话,叙旧就当聊天,话说得不痛不痒,渐渐地不着边际。实在有些乏了,邱林终于提出请小新吃个饭。就在山洞,本市的一家高端酒店。邱林把吃饭的地儿说得漫不经心,有意留了分寸。山洞,本市数一数二的豪华酒店,超五星级的配置,他怕这样说吓着了小新。
时间定在中午,12点整,就他俩。邱林的诚意让小新感动。自打邱林去了广州,他们就很少联系。小新知道邱林发了,发得多厉害,他没具体概念。大概是个有钱的主儿。小新停留在对“有钱”粗浅的认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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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小新中午吃个饭是邱林眨巴眨巴眼一直捱到天色微明做出的决定。请客叫不叫上小新让邱林一夜辗转,阿兰很响的鼾声更让他睡不安稳,他三点过就醒了,一直在盘算着该怎么放置小新。
邱林心里,提前放置了一些人。余桐、宋思文、朱进、邹明伟,他们各归其位,在内心深处那个邱林的调派下,每个人占据的位置有序、守则、丝毫不乱。小新,挤不下了。
睡得正酣的阿兰不会听见丈夫那一侧传来的一声长长叹息,可她感受到了丈夫对她的蹬踹。迷迷糊糊中,阿兰以为丈夫又在发梦症,就跟往常那般,含混不清的嘀咕了一下,翻过身去,又很响的打着鼾。
邱林瞅着阿兰满是赘肉的后背,厌恶地蹬了她一脚。一想起请客名单上新添加的毛丽和周佩佩,邱林就来气。两个给人洗头的货,也配我笑脸相待!倒是阿兰,在邱林急难时的仗义周济,令他不好意思嫌弃这个女人。这让邱林像个伟丈夫。
伟丈夫又踹了阿兰一脚。同时,他猛地想到该如何放置小新了。
做什么事都要趁热打铁的邱林,这天一大早,就给小新去了电话。电话里,他听出小新对自己很热情,他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邱林轻松的约小新吃饭,就在中午,本市的山洞酒店。小新答应了。够爽快。听见是我,小新定是欣喜的。邱林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他懂得感恩,他更懂得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待着的位置。想到这,和小新通话时,他自始至终没有提那1200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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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踅到阳台上,趁早上空气好,出来透透气。看着老婆柔弱的身子,小新眼里满是爱怜。今天轮休,小新打算弄一桌子好菜,中午和老婆小酌两杯。老婆不会喝酒,喝果汁。小新头天买回两瓶果汁,够了。下午陪她出去走走,去河边蹓蹓。镇子外有条河,附近的景不错。计划在小新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他品尝到一股幸福的味道。
这味道眼看就要消失,小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在空气里捕捉幸福的余味。他捕捉到一张浅笑盈盈的脸,立马回过了神。
“做什么呢?一副傻样儿。”老婆伸出一根指头,点着小新的脑门问。
“没做啥。觉得遗憾。”小新故作深沉的呼出一口长气。
“说说,咋回事?”
见老婆相帮着将洗好的衣服挂上晾衣杆,小新把邱林请吃饭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他特意强调,邱林只请了他一人,他们过去是同学。
“你这同学挺地道,请客只想着你,不错呀。难不成你们过去关系特好?”
小新注目了老婆片刻,看她神色如故,并无半分调侃的意思,心下也就释然。老婆怎么会心怀恶意,对自己的同学胡乱质疑呢。小新赶紧掐掉这种近乎对老婆无端指摘的念头,随意地说道:“大概他还记得过去我帮过他吧。其实那也没啥,不带这样放在心上的。”小新话是这么说,颤抖的话音却被老婆清楚的听了去。
“那么激动干吗?没见过世面。”老婆朝小新身上贴了贴,转身进了屋。等小新晾完衣服,拎着空盆进到客厅,老婆塞了一叠钞票在他手里。
小新数了数,不多不少,1000元。他望着老婆,正欲张口,被老婆抢过话头:“去高档酒店吃饭,多带点钱,别让人小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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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桐寻思着,邱林约我吃饭,我有必要准点到么。这么一寻思,余桐在办公室迁延的时间可长了。四点,余桐才动身,去三湾化工厂接宋思文。
车上,宋思文兴奋地嚷嚷:“老余,我就知道你脑筋活,能想到这招儿。是该把邱林那小子晾晾,太狂了,还在山洞请客。唉,老余,山洞你去过没?”
“没。”余桐只吐出一个字,就不愿再搭理宋思文。他递了盒烟给他,接着便专注地盯着前方,开车容不得分心。
另一条省道上,一辆警用摩托正风驰电掣的朝市里赶。朱进的目标很明确,赶着去吃饭。刚才的交通肇事事故处理的挺顺,朱进这会儿心情大好。他估摸着邹明伟怕是已经到了。这不是暑期吗,那个教书匠有的是时间提前去到山洞凉快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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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婚后,很少见到毛丽和周佩佩,可她们仍然是很好的姐妹。当初她们一起去广州,约好一块儿上岸。遇见邱林,阿兰把自己飞快地拴靠在邱林这座浮礁上。那时,她看着在海里扑腾的毛丽和周佩佩,心里是庆幸的。那时的阿兰,认为邱林够牢靠,直到她把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周济邱林,她才看穿了这个男人是个真真切切的浮礁。阿兰糊里糊涂的同邱林结了婚,邱林不小心发了起来,阿兰才对自己先前的糊涂有了些许感慨。
如今的阿兰,依旧不觉得自己真的上了岸。邱林离真正的岸还差得远。他就是浮礁,阿兰无数次咬着腮帮子暗自恨着。自打和邱林婚后,这个男人就没做过什么靠谱的事。以前的就不提了,这次他脑子发热,要请客,还选了家豪华酒店,这都由着他。请客名单上一开始居然没有毛丽和周佩佩,这让阿兰气不过。后来把她俩补上了,可阿兰明白,自己心里的一个窟窿眼儿能补得上吗。
最令阿兰气恼的,是丈夫一天要请两回客,都在山洞,这叫什么事儿。丈夫中午单独请的那个小新,据丈夫说,就是个小工人。阿兰一听,老大不痛快。推说自己这就出门去约毛丽和周佩佩,中午三人在外面随便吃点,下午直接去酒店。
阿兰特羡慕她的两个好姐妹。她俩比阿兰晚上岸,男人却牢靠。自尊心让阿兰在好姐妹面前极尽小心的不表露出她对她们的羡慕,相反,她寻求别样的方式来夯实自己的自尊。
见到毛丽和周佩佩,阿兰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俩邱林请客的事,附带对丈夫一天请两回客挖苦了一番。这番挖苦聚焦在小新身上,在三个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小新和邱林都成了她们开心逗乐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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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邱林耐着性子,在心里骂了一千遍“孙子”,终于看到余桐和宋思文那两张肉嘟嘟的脸。邱林满脸堆笑的招呼老同学,先跟余桐握了手,又和宋思文互相拍打了几下。这番客套邱林习以为常,做的没啥不自在。
让邱林不自在的是余桐甫一坐定,迎着邱林的笑脸,劈头就问:“小新在干吗?”未等邱林回应,宋思文“噗哧”笑出了声。宋思文太明白余桐了,他在给邱林使坏。打从一进包间,宋思文就没看见小新。在余桐的车上,宋思文和余桐说起过小新,余桐断言,邱林今晚请客,不会请小新。宋思文半信半疑,到场一看,果如余桐所言,邱林还跟过去一个德性,杂种,纯的。
宋思文正开心余桐一开场就给了邱林一个难堪,邹明伟扯开嗓子叫唤了起来:“老宋,小新跟你一个厂的,他今天上啥班你知道不?”
真烦人。宋思文乜了眼教书匠,收住脸上的笑,也大着嗓门回了句:“他跟我不是一个车间的,我哪儿知道。”
“邱哥不知道小新的手机号,联系不上他。赶明儿我帮邱哥打听打听,不就行了。”
“对对对。小新的手机号我翻遍了通讯录都没见着,许是真没记。赶明儿朱进帮哥打听打听,打听打听,记住了啊。”
宋思文定定地端详着对面的朱进,好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他。你小子从前管谁都叫哥,这么多年保持本色啊。宋思文不屑地扭过脸,打趣似的端详起在座的女宾。
余桐见自己让邱林难堪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真的去关心为啥没见着小新。他先前的一问给邱林提个醒,做人别太得意。点到即止处,便是觥筹交错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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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新赶到山洞酒店,已近中午。见邱林在酒店大门外等着他,小新好一阵激动。他和邱林握手,还显得较为拘谨,那张脸却涨得通红。
他们没在包间就座。邱林把小新引至餐厅,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菜品不算贵,五星级酒店的水平。合乎不落俗套的豪华,这是小新能形容出的感受。
邱林点的啤酒。小新喝了两口,赞不绝口:“这酒好。”邱林干笑了两声:“好就多喝点。”赶忙给小新的杯子续上。
话题是何时打开的,两人都没在意。小新过了许久还会记得,邱林请他吃饭那天,对他一口一个感恩的极尽煽情之能事,把他感动的热泪盈眶,邱林也哭了,哭得怪难为情。不过,彼时的小新回想这一幕,好笑之余,会痛恨他那会儿心志不坚,在邱林这杂种面前闲抛眼泪,可恶。每每忆及,小新总要给自己一耳刮子,以示警诫。
打开了话题,邱林对小新的感恩犹如事先拟好的话术,一套套演示了个遍。围绕小新曾经的相助,邱林吹吹捧捧,抖出了一连串溢美之词。
受宠若惊的感觉像一匹马力强劲的蒸汽机车,牵引着小新陶醉在感恩与夸赞交织的洪流里。小新不知道喝下了多少啤酒,他有些醺醺然,又急着上洗手间,趁邱林的一番夸赞落了音,他赶紧赔个不是,径往洗手间而去。
小新一时间迷了方向,因为醉意。他连走连问,总算找到洗手间的位置。走廊上,两个中年女子正旁若无人的大声交谈,“邱林……小新……请客”的字眼传入小新耳内。小新看了看她俩,不认识。
上完洗手间,小新一出门就看见方才走廊上的中年女子多出了一人。阿兰和她的两个旧日小姐妹慢吞吞地走着,不在乎自个儿的嗓门是否会引来旁人侧目。“那小新就是个小工人,我家邱林不晓得搭错了哪根筋,中午单独请他吃饭,这叫什么事儿呀。”阿兰的声音飘向身后,化作一根看不见的线。循着它,小新来到酒店大堂,坐在三个女子旁边的沙发上,佯装闭目养神,把阿兰她们的交谈听了个明白。
中午,阿兰和小姐妹吃饭时还惦记着邱林这边。一个小工人,理他干啥呀。他有那么重要么。这顿饭阿兰吃得不香,满怀心事地扒拉了几口,就匆匆结账,拉上毛丽和周佩佩来了酒店。
阿兰在餐厅门口瞅了两眼,瞅见丈夫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喝得正欢,没好气的扭身就走,把一肚子的牢骚和怨气又在小姐妹面前宣泄了一通。
小新听明白了。邱林今晚还要请一回客,客人里有余桐、宋思文,还有朱进,邹明伟也要来。邱林订了包间,他们会好好的乐上一乐。
小新走出酒店的大门,头也未回。他上过洗手间,现在不觉得小腹有多么鼓涨。走快点,还赶得及回去给老婆弄一桌好菜,只是可惜了下午陪老婆去河边蹓蹓的计划。手机响了,急切的铃声在怪罪什么。邱林打来的。小新掏出手机瞄了一眼,顺手挂断了它。
2023.7.19(草)
2023.7.23(改)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