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勃朗宁自动步枪手》,[美]理查德·耶茨著,陈新宇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约翰·费隆是那种毫无任何存在感的人。这就是说,没人真的在意他,不会有人主动的想起他。他可有可无,就算有一个具体的位置,也不会引来他人的注意。直到他的名字见了报,“人们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这是费隆其人在生活中的境况,处在被边缘化的遭际里,凭着一份保险公司的工作,好赖勉强度日。他“成日皱眉尽职工作,在文件柜之间笨拙地挪动他庞大的身躯”,这是耶茨式的“勉强”,刻画出费隆应对生活的勉为其难。耶茨对人物的刻画,传递出人物厌倦又不得不为之的努力。这份工作费隆干着吃力,又不能随意将其放弃,随意在曾经一个更为勇敢的年代里是那时的人普遍的心性,从那个年代走来的费隆如今必须压制住心性上的随意,学会不那么勇敢的活在当下。
当一个人做到了把眼前的生活置于心性的随意和勇敢的自我之上,他多少都会如费隆这般能够尝到点生活给予的甜头。费隆一只手腕上紧卡着的金表,正是他个人性子遵照生活的要求磨炼之后所获得的菲薄的馈赠,对他来讲,这样的奖励已属丰厚。另外一面,费隆并未和过去那个年代完全割裂,他另一只手腕上戴着根军人身份识别腕带,那个年代比如今更为勇敢、更为随意通过这种方式遗留在了费隆的记忆里。
记忆里,过去的日子没有什么常规,常规是如今的生活赋予费隆的认识。妻子挣得比丈夫多,可夫妻俩比陌生人更像陌生人。朋友不再靠选择,而是出于习惯来建立一种所谓的友谊。习惯看见一些相熟的面孔,彼此也就认可对方是朋友了。如今什么都在改变,变得特别的不对劲。
最不对劲的还是费隆对当下的感受。他并不缺少融入朋友圈的能力,他缺少的是对如今这个年代的人们的了解,这让他无法有效的在他人的话题里找到自己的兴趣点。再说,他也不会观察,不懂得对他人的话题浅显的附和就好,没必要深入的加以讨论。一旦深入到话题中去,那份明显过时的认真劲儿让费隆在他人眼里看上去就是个笑话。
“我是个勃朗宁自动步枪手”,费隆说得郑重其事。一起聊天的同事却不明白。费隆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在跟过去那帮人一起聊天了。人物的感慨有多大,其对应的这些年来的变化就有多大。保险公司的同事不知道勃朗宁自动步枪,费隆“凭着记忆和热爱”给他们画出了枪的轮廓。费隆在用一己之力扭转着什么,却让自己显得更傻。他认为自己认真的给同事解惑会换来相应的尊敬,或者,喝彩也行,就像过去在步兵班里,费隆“好多次被班上其他人封为‘最佳勃朗宁自动步枪手’”那样令人出自心底的敬佩。然而,变化的年代让敬佩他人成为一种奢侈的情感,人们都在克制自己,不再随意的让情感外溢,由此而来的冷漠代替了认真也就成为了一场流行病,没人能逃脱它的掌控。
没有染上流行病症的费隆显得异类。一起聊天的同事不知道勃朗宁自动步枪,也并不真心想要对它做一个透彻的了解。费隆的解惑看着就糟糕,“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和一个认真的人聊天出现的话不投机是不可避免的,冷漠不失油滑的同事用搁置这个话题的方式让聊天冷场,为他们开启新话题转移大家的注意。这样的结果对费隆来讲,形成了一个近似于排斥他的局面。只有在涉及到过去那个年代的话题时,费隆才有不少想说的,才有不少想对别人做出指导的念头,除此之外,他对如今一无所知。
费隆不知道现在不比过去那么随意了。他才二十九岁,眼神和善,如果不恶狠狠地说话,“他的嘴总孩子气地微张着”。这让他仍然有男人的魅力,不容易让姑娘们觉得他这人粗鲁。他真的和姑娘们在一起时,一切都变了,他不再那么自然,而是笨口拙舌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费隆在酒吧里结识了两个年轻士兵,他们对他倒是挺尊敬的,至少,他们知道什么是勃朗宁自动步枪。费隆对他们有了好感,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们当成了亲密的朋友。放在如今的年代,“朋友”这个词很难像它过去对友谊指称的那么真心。费隆清晰的向两个年轻士兵介绍了自己,他把“约翰尼·费隆”说得字正腔圆。轮到两个士兵,他们则“嘟囔着自己的名字”。费隆没意识到士兵们对他的敷衍。“朋友”一词观念上的不对等在变化的年代里是人们常见的行为,与过去连结太深的费隆似乎对它免疫般的啥也不明白。
在一个舞厅,费隆和两个士兵跟三个姑娘搭讪,士兵们驾轻就熟,费隆却成了跟这里完全不相干的人。费隆熟悉的是过去年代的人取悦姑娘的方式,那种方式放在更为随意的过去,以其火辣的热情能迅速赢得姑娘的青睐,那时的人们都很勇敢。现在的姑娘接受不了直接的示爱,把它当作对自己的无礼,坚定的抗拒令费隆在无奈中变得手足无措。
两个士兵在舞厅里玩得开心,这原本就是他们熟悉的年代,熟悉的生活,他们游刃有余的享受其间,还拿费隆过去在军队里的特长开起了玩笑。“他以前是个勃朗宁自动步枪手”。士兵们当笑话似的介绍费隆,才不会真的在意姑娘们是否能听懂。他们和姑娘的聊天已经入港,并非靠情话,而是来自于嬉笑中顾左右而言他的契合。在如今这个年代的调情方式面前,熟悉过去那种调情方式的费隆又被人看成傻子似的对待了。
士兵和姑娘趁费隆去买啤酒时把他给甩了,委婉的点出了一个弃者的遭遇。费隆,带着旧日的荣耀活在当下,活出了一身的不适和满心的忧愤。他熟悉的已然远去,他不熟悉的处处与他作对。他不是不懂得要做出改变,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迎合当下。当下最大的变化在于,如今的愤怒也早就过时,像过去那般能直接表现愤怒的政治抗议活动也变成了形同表演似的宣传窠臼。
只有费隆还在真正的愤怒,把所有因失落而来的怒火藉由抗议活动宣泄出来。这是过去年代的人熟悉的方式,认真的对待政治,从不摇摆,从不退缩。愤怒中,费隆仿佛回到了过去,带着“绝对的满足与彻底的解脱”,实则它们在今天无人理解,只不过是弃者的力量炫示出的个人意志而显得孤独无畏。在费隆因抗议活动中的极端行为上了警方的罪状登记簿,见了报后,相比旧日的荣耀,这样的污点又使得他的遭遇遍布悲凉。
2023.7.14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