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与陌生人共乐》，［美］理查德·耶茨著，陈新宇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带着学生做任何事都要讲求一下有无教育意义，这让执教了大半辈子的斯耐尔小姐比她本人看上去要严肃的多。严肃是斯耐尔小姐难以令人亲近的形象，它具体化作斯耐尔小姐身上有“一股学校的味道”固定了其人不易相处的内在气质。

这种气质里几乎觅不见一丝儿快乐、活泼的成分。很难说斯耐尔小姐真正感到过快乐，她要求严格，不仅对学生，对她自己更是如此。当她把自己在学生面前不苟言笑做到了极致，她会极其有意识的维护好她那严肃的一面。她不会随便地在学生面前绽放笑颜，如果有那么一刻，笑容出现在她脸上，她也会迅速将其收住。这个可能有六十岁的老师，在大半辈子的时间里，活在一个严肃的世界。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对她来讲，是她生活的全部，对她的学生而言，是受到学生们诟病不已的行事方式。

“伙计，会有你好受的”。高年级的孩子们会如此警告那些即将念三年级的孩子，这种警告在整个暑期会不断地在后者耳边响起，成为九月开学前斯耐尔小姐班上士气低落的重要原因。“开学头几周她也没做什么来改善一下”。这不能怪斯耐尔小姐，班上士气低落不是她造成的。暑期流传在孩子们中的小话她对其无能为力，很显然，当孩子们不喜欢一个严肃的老师，对老师本人来讲，面对这样的境况根本就毫无办法。

斯耐尔小姐不是一个懂得要改变自己行事风格的人，再说，她一心扑在教学上，全部心思只想着如何引导学生明确学习的意义，这让她不大可能明白抽些心思出来调和同学生之间的关系对自己的授业是多么的有利。

斯耐尔小姐每次接手一个新的三年级不可避免的会陷入他人印象里经由观察得出的负面的吐槽声。她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味道，“干干的铅笔屑、粉笔灰的味道”。这种经年累月的陈旧之气，映照出岁月对一个人的磨淬，它使得只知埋头做事，不会修饰自己，缺乏人情观念的斯耐尔小姐百分百符合老派之人的称谓。

说教是斯耐尔小姐那样的老派之人对学生擅长的教育方式。在说教中，斯耐尔小姐毫无感情，以尖锐的批评和强行的灌输让学生接受她的主张，其带来的后果往往是“全班人人情绪低落”。低落的情绪不会让这些孩子们认识到斯耐尔小姐对教育的初心可以简单的归结为一切为了他们好，孩子们理解起来有困难。孩子们更想和善解人意的老师在一起，充满热情，让人愉快，并且不仅仅如此，最好像另一个班的克莱丽夫人那样，年轻而优雅，“是斯耐尔小姐班上的学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由此产生的区别不但存在于两个老师之间，还存在于她们各自的学生中。克莱丽夫人的学生明显比斯耐尔小姐的学生要快乐。前者的学生提前一两天就知道克莱丽夫人会带着他们去郊游，兴奋的告诉了后者的学生，引来了后者的学生满心的不快。他们认为是够糟糕的，自己没在克莱丽夫人的班上。可当他们一两天后得知消息，其实两个班计划一起去郊游，“只不过斯耐尔小姐忘了告诉她的学生”时，他们不会明白斯耐尔小姐处于跟他们不同角度上的思虑。

带学生郊游不是斯耐尔小姐感兴趣的活动。或者，可以这么说，凡是离开学校，离开教室的活动都不会让斯耐尔小姐感兴趣。她并非忘了告诉学生要去郊游，而是不乐意让她的学生们提前知道郊游的计划后，在学习上分心。在这方面，新潮的克莱丽夫人就不做如此想。孩子们提前一两天知道有一场郊游等着他们，能从学习上分散多少精力呢。这是老派之人与新潮之人因理念、认知的差异而彰显出迥异的行事方式，成为两者暗地里经过一番较劲后难以调和的矛盾。孩子们从中收获到的一边是快乐，一边则是痛苦。

新潮之人活力四射，表现在克莱丽夫人身上是她在郊游时协调一切的能力。安排学生更好的参观，帮学生寻找公共厕所，带着自信的笑和看上去不太友好的火车司机、扳道工打交道，让他们变成了快活的东道主。相比之下，斯耐尔小姐过于拘束。她时时提防着有人掉队，郊游时也不忘做长篇说教，要求学生们待在一起，否则以后不会再有什么郊游。谨慎在老派之人的意识里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可谨慎同时也搞砸了这次郊游。斯耐尔小姐引起了学生们对她的反感，谨慎和拘束让她显得粗笨，那些孩子没人会理解到斯耐尔小姐为他们的安全着想的苦心，他们这时只觉得斯耐尔小姐糟糕的令人失望，并可怜起了她。

斯耐尔小姐班上的学生同她的关系建立在失望和可怜上，让一种陌生的疏离感显而易见。这不是说学生们不尊重她，他们做不到对斯耐尔小姐表示出强烈的憎恶。“因为孩子们心中的大坏蛋必须一无是处，而不可否认，斯耐尔小姐有时候也会用她笨拙的方法，试探着表达她的好意”。斯耐尔小姐毫不做作的向她的学生们做出努力，表明自己从开学那会儿就在同他们交朋友。“这的确让孩子们对她产生了某种模糊的责任感”，可他们就是无法从意愿上对她建立起真正的尊重。

孩子们和斯耐尔小姐更像是处于陌生人的关系上。他们和她有距离，最明显的表现是孩子们身在斯耐尔小姐的班上，却无一不在羡慕着隔壁克莱丽夫人班上传来的欢声笑语。一边是沉闷，一边是欢乐，截然不同的对比无形中扩大了孩子们的失望，也使得斯耐尔小姐的可怜愈发的无助。

圣诞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下午，克莱丽夫人班上举行了派对。对这个班的学生来讲，这场派对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惊喜。他们早就从高年级的学生那里得知，每年临近圣诞的这一天，克莱丽夫人会给学生们一个派对。而这个消息却让斯耐尔小姐班上的学生们充满了期待。不过，随着圣诞节的日益临近，他们对斯耐尔小姐能否给他们一个派对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克莱丽夫人班上开派对时，斯耐尔小姐还在给学生们上课。教室里没有任何要开派对的迹象，斯耐尔小姐的桌子上放着一堆包装好的礼物稍许冲淡了学生们因失望而涌上心头的不快。没有派对，有圣诞节礼物也行，学生们燃起了新的希望。它带来了笼罩全班的紧张气息，可想而知，学生们此刻应付学习的认真劲儿是多么的不靠谱，其中的表演成分很大程度上伴随着他们捱到了放学前的最后五分钟。

斯耐尔小姐把她给学生们准备的礼物称为“小惊喜”，因此她在分发它们的时候是满怀期待的。期待学生们会衷心地喜欢它，并向自己表示诚挚的谢意。让斯耐尔小姐没想到的是，全班一起打开包装纸的那一刻，整个教室出现了足有一分钟的安静。没有预想中兴奋的欢呼，没有惊叹，没有立刻便传入耳内的此起彼伏的感谢声。安静即是沉默。那种由集体的失望构建的沉默中，“她看上去很无助”。

全班学生收到了同样的礼物，一块橡皮。它寄予了斯耐尔小姐对学生们的叮嘱，过节也不要忘了学习。这件礼物的意义太重，又太闹心。斯耐尔小姐用过去的认知来面对现在的学生，已是不合时宜的落伍了。她送出了橡皮，送出了意义深远的叮嘱，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收到学生们真诚的回应，在现在的学生们眼里，疏离感让她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安静或者沉默的一分钟，等不来学生们回应的斯耐尔小姐依然保持着柔和的笑容，笑容里有着颤抖，凸显出斯耐尔小姐倍感孤独的内心。她已然不属于这间教室，更不属于这个时代。她想和学生们交朋友，可他们“很难与陌生人一起玩得开心”。她努力过，还是无法让这一切变得融洽。这一切属于变化中的时代，斯耐尔小姐因老派之人的行事方式已被它礼貌的抛在身后。

2023.7.10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