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梦》,[美]雷蒙德·卡佛著,于晓丹廖世奇译,收录于《需要时,就给我电话》,译林出版社,2012年9月)
《梦》里的妻子爱做梦,已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简单。梦,对这个做妻子的来讲,成了一处心灵的避风港。因为丈夫在情感上的冷淡,给妻子的婚后生活带去了太多的空虚。妻子藉由梦境弥补现实场景的种种失落,正是内心的诉求得以实现的方式。
现实场景的丈夫,对妻子失去了从前的激情,在妻子面前,早已习惯了没什么可说的。丈夫从来不做梦。这一点,让丈夫颇为自负。它说明丈夫晚上很多时候都能安稳地入睡,那是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的态度,包括同妻子的感情在内。
有了对感情的淡然处之,丈夫也就有了例行公事般的行事方式。每天早上,给妻子端来咖啡和果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她醒过来,撩开脸上的头发”。叙述这个场景的文字里,感受不到丈夫对妻子的爱意,只有完成任务似的动作行为机械地复制着日复一日不再新鲜的仪式。
妻子每天睡醒后,总要给丈夫讲她做的梦。习惯了它,不管爱不爱听,丈夫都得做出配合的姿态把这场仪式进行下去。丈夫其实是不爱听的。“把它写下来”。每次,丈夫都如此敷衍妻子。敷衍,明显暴露出丈夫对妻子的厌倦。丈夫不想对妻子的梦做出什么解释,他以自己不是解梦专家为口实来避免同妻子的交流。无论交流必要还是不必要,丈夫只想把自己每天给妻子送早点、听梦的任务完成后,尽快从妻子身边逃离。
不再看见妻子,丈夫坐在餐桌边,听邻居玛丽·莱斯唱歌。卡佛的叙述读来平淡,却在平淡中道出了一对夫妻危机四伏的婚姻现状。妻子通过每天给丈夫讲她做的梦,盼着和丈夫重建夫妻间正常的交流。丈夫则在对妻子的厌倦中,聆听邻居主妇唱或哼哼,以此消磨自家居所遍布各处的无趣。
丈夫认为自己很富有。它来自丈夫消磨无趣时的幻想。丈夫有一个爱做梦的妻子,这个妻子除了做梦,未曾在失去了激情的日子对丈夫提出分手的要求。另外,丈夫每天还能听见邻居主妇的歌声,幻想中的丈夫觉得自己很幸运。丈夫的幻想同妻子做梦殊途同归,皆是在现实场景里激情失落后的愿望满足。妻子渴望交流,丈夫则到了对其他女人产生强烈兴趣的年龄。他们都没有迈出令他们后悔终生的一步,不过是在各自的幻想和梦境里安抚疲惫的心绪。
相比妻子在梦境里的自我挣扎,丈夫在现实场景走得较远。丈夫对邻居玛丽·莱斯的生活习惯了然于胸,他花费了不少心思观察这个主妇的私生活。丈夫的观察细致、耐心,精确到玛丽家的电话响起来,“她通常会在响三声后才接”。丈夫在这样的观察里不知不觉有了过多的情感投入,也就进一步幻想出玛丽的孩子们不需要父亲。
属于玛丽的现实场景,她和丈夫分开了。那人是个混蛋。传言如此描绘玛丽的丈夫,传言也描绘出玛丽的新生活。有了新生活的玛丽,表现出女性自强的一面。同时,也有了与人交往的主动。
与人交往,在小说里是一场不经意的邂逅,其间略显苦涩的关切有着过来人隐于心底的忧伤。玛丽看见隔壁的丈夫正在装防雪窗,准备过冬了,遂上前礼貌的示意。他们二人在这个场景里的话不多,无非问好与回应。足足有一分钟的沉默出现在场景里,让他们品尝生活的沉重。玛丽在她的新生活里尝试主动与人接触,这需要一个过程,沉默的一分钟是她适应这个过程的起点。隔壁的丈夫看出玛丽“似乎想说点别的”,他希望听她说点别的。他等了一分钟,只等来玛丽“很高兴跟你聊天”这一止步似的话别。
隔壁的丈夫是否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卡佛在这里省去了太多的解释和必要的过渡,直接跳转到隔壁爱做梦的妻子做的一个梦,以对梦境的叙述展现妻子的担忧。这个梦里,担忧以刻骨铭心的形式化做丈夫什么都没说的反复咏叹,对应妻子的害怕,给这个梦染上了迷离而恐怖的色彩。
关于丈夫什么都没说的句式在妻子的梦里出现了三次,强调出妻子处在害怕中潜在的不安感。丈夫和妻子在现实场景里从未坐过船,妻子却梦见同丈夫在一条船上。哪怕丈夫对妻子情感冷淡,梦境的示现表明妻子仍然爱着丈夫。伴随着一阵喧腾的嚣音,船掉了头。梦境映现出妻子害怕的根源。她和丈夫的生活应该一直前行,却不明所以的开了倒车。梦里的嚣音预示了日子不再平静如初,生活究竟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妻子难以明了,但她感到了害怕。梦里的丈夫对待妻子依旧冷淡,依旧如现实场景那般对任何事都淡然处之。
妻子有了一个预感。梦醒之后,她告诉丈夫,“它们越来越奇怪了”。这是指妻子做的梦,越发有了场景复杂、指涉迷离的趋向。妻子和丈夫的婚姻已是极度脆弱,妻子感受到了,在现实场景却无计可施。
“故事最沉重的部分现在开始”,叙述者的声音适时切入,就这一次,将这个有可能发出哀音的故事最终定格于温和的基调。如何理解叙述者笔下的沉重。随着玛丽·莱斯家的一场事故,隔壁的丈夫中止了自己的幻想,生活又老生常谈般重回正轨,一切好似发生的偶然又温和。而生活的偶然性恰恰见证了沉重心绪的暗自滋生与独自神伤。
玛丽家的意外事故导致了两个孩子的丧生。火灾现场,爱幻想的丈夫和爱做梦的妻子目睹了这一惨象,玛丽的崩溃让这对夫妻心怀恻隐。爱幻想的丈夫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在妻子眼前拉住玛丽的胳膊,试图对情绪激动的玛丽做出安慰。这个丈夫此刻没想太多,下意识的行为体现了情感的自然流露。直到他挨了玛丽一个耳光,他才应该有所醒悟,眼前之人不是自己的妻子,他所目睹的惨象也并未发生在自家身上。
爱幻想的丈夫可以对邻居主妇遭受的厄运表示同情,超过情感的限度反而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不小的烦恼。就在这天晚上,爱做梦的妻子“不断翻身,在她的梦里呻吟”。她一夜都在做梦,目睹了丈夫对邻居主妇饱含情感的同情,担忧与害怕将她带到了梦里离丈夫很远的一个地方。这是妻子在现实场景同丈夫在心理上拉大距离的婉词,藏下了妻子所有的委屈。这次的梦,妻子没有讲给丈夫听,她把它写在本子上,用这样的方式默默承受着。
妻子或许在承受命运无情的宣告,还是对命运致以何种期待,不得而知。生活却以符合自身运动规律的细小变化对命运的航向进行了纠偏。玛丽的前夫回来了。他和玛丽参加了孩子们的葬礼,他在玛丽家住了四天。隔壁的丈夫淡然的看着邻居家的这一幕,感受到久违的温和。
对温和日子的期待一直都未从爱做梦的妻子身上远遁。妻子新近做的这个梦,场景简洁,指涉简单,充盈着祥和的气息。梦里,一匹白马隔着窗户看妻子,她就醒了。白马象征温和入梦,此后,丈夫不再幻想,妻子不再做梦,把日子过得温润而平和是对岁月最好的敬重。生活中,细小的变化发生时不需要特定的理由,不需要探明丈夫的回心转意,也不需要获知妻子对丈夫情感上的接受。他们二人就这么扫除了过去情感世界里的冷淡,敞开心扉认真过起了日子。
隔壁的丈夫同玛丽又有了一场邂逅。三月底,来年的春天,他在屋外取掉防雪窗。玛丽在屋外铲土,“翻她房子后面的地”。他们有了一场简短的交谈。隔壁的丈夫以自己和妻子共同的名义请玛丽吃晚饭,玛丽答应了。他回到家中,告诉妻子晚饭的事。正当他们为这顿晚饭准备着,丈夫看见,玛丽不再铲土,而是离开花园进了屋。小说结尾营造了一个落寞的心绪。玛丽很有可能不会赴宴,在读者做出的如此甚好的推断里,叙述者留出了一个可以惆怅,可以回味,但生活就是这样的论说空间。
2023.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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