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深渊》,[美]理查德·福特著,徐振锋译,收录于《千百种罪》,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11月)
发生在同频之人身上的出轨有什么具体的吸引力,能让互不相识的弗朗西丝和霍华德的生活都一下子变得可以忍受了。小说《深渊》究竟还是借男女出轨的故事,刻画了人生路途上一种深入骨髓的失败感。
“一种巨大的、发自本能的肉体上的吸引力”,出轨的动机大抵如此,弗朗西丝和霍华德也未能免俗。所有的出轨都源自于动物本能,这让陌生男女从认识到发情只需要一个较短的时间。在弗朗西丝和霍华德身上,一顿饭的工夫,便两情相悦的在性的态度上认真了起来。
这对男女皆非风流成性的人,他们认真对待性,不过是善待自己的方式。其核心本质即为做自己,对自己诚实的同时不欺骗他人。如果将做自己看成一个人的特质,弗朗西丝和霍华德相互吸引,便可理解为同频之人的彼此靠近。是那种在大千世界里终于遇见一个同自己心性相近之人的喜悦,让他们甫一相识就有了与对方上床的欲望。
这种欲望不等同于对彼此肉体的迷恋。弗朗西丝和霍华德偷情,除了激情四溢的肉欲欢爱,还伴随着高强度的智力对抗,后者,才是这对男女出轨的故事里,最具解谜性质的主旨所在。因为福特在其间提炼出生活的意义,它不会像它看上去浮于表面的单纯,而是以幽深的世事让我们感慨于它的深度,它的复杂,为之着迷,又无限神伤。
《深渊》里,同频之人以相近的心性构建出代表自由的无序空间。“尽管他们都不倡导婚后自由的概念”,可他们二人在那个空间偷情时却乐于放任身心的享受自由的一刻。
弗朗西丝不会无视自己崇尚自由的特质。这个优秀的房产经纪人,在出席年度最佳房产经纪人的授奖晚宴上,穿了一身她并不喜欢的职业套装。这身装扮没有展现出她的曲线,她知道这一点。可她还知道,在她获奖的特殊之夜,“她想让自己看上去既有让人注目的华丽动人,但是又带着点职场正式的感觉”。实则,弗朗西丝的自由受到了那身装扮的压制,被“职场正式的感觉”,生活的眼光审视之下。这种眼光是规则和礼仪,口实与议论集大成后的结果,对讨生活之人来讲,不能不顾及的体面。体面下的弗朗西丝和自由的弗朗西丝根本不是一个人。自由的弗朗西丝是怎样的人,这要从她在授奖晚宴上跟同桌的霍华德的交谈说起。
弗朗西丝和霍华德窃笑同事、回忆室友、感叹人生,直到安心地讨论性话题。他们不仅仅谈的愉快,最要紧的在于,他们一直在避免谈论任何与房地产有关的话题,这给他们愉快的交谈带去了更多的可能。
弗朗西丝先发现了霍华德。不是作为同样优秀的房产经纪人,出席授奖晚宴的那个霍华德,而是除了与房地产有关的话题外,能在其他话题上同弗朗西丝应付裕如的霍华德,并且,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不会将其当回事的热情到十成十的上心。弗朗西丝的发现即是对和自己心性相近的霍华德的认可。这让弗朗西丝“因为懂他而可以放松相对”,其所用的时间很短,仅仅过了两个小时,他们就在那些并不严肃的话题上无所不谈。
正因为他们都有一肚子的压力需要释放,他们才会在性爱而不是爱情的层面走在一起。抛开严肃,拥抱快乐,他们甘冒风险也要达成此种目的。“不管哪里我都去”。对各自的获奖证书做了一番恶作剧般的嘲讽后,弗朗西丝对晚宴结束他们会做什么向霍华德明确表示出自己的意愿。
此刻,弗朗西丝不经意地凸显出她的强势。难以对“不管哪里我都去”理解成一份柔情的暗示,弗朗西丝说它的时候,语气的坚定贯穿了一股掌控一切的力道。它就是命令,有着不容置疑,必须去做的意味。
“这些事就是这样发生的”。经由霍华德的认识,性爱的真相“可以在最不受怀疑、最纯洁的人际交往中成为无可避免的必然。”这是霍华德的两面性导致他对性爱真相的认识堪称一针见血。霍华德有着和弗朗西丝心性相近的一面,弗朗西丝发现他不费吹灰之力。霍华德的另一面,则呈现出世俗的特质。那个世俗的霍华德,不算一个很好的人,却在做自己的心性里,不会在弗朗西丝的掌控下发生具体的转变。
弗朗西丝同霍华德的性爱传递出前者强烈的控制欲。视所有人为竞争对手的弗朗西丝,这一次把战场移到了她和霍华德构建的那个无序空间。那个空间里,“她进入了另一种性交境界,坚定地宣告她要怎样控制他,他该怎样控制她”。这是弗朗西丝特定的心性,对手愈强,愈能激发这个女人高昂的斗志。“另一种性交境界”对照于弗朗西丝年度最佳房产经纪人的获奖记录,可以想见,她是多么瞧不起那些输给她的对手。
霍华德在职业生涯里和弗朗西丝势均力敌,这不算幸运,恰是这个男人不幸的开始。“你胆敢输给我,你敢输给我,该死的”,弗朗西丝用激励的方式掌控霍华德的身心,主导性爱的过程,同时,塑造一个在性这个话题上能和自己般配的对手。霍华德在认识上却同弗朗西丝出现了不小的偏差。“弗朗西丝绝对是他的性爱理想”。认识上的偏差显然是一道裂痕,它让和弗朗西丝同频的霍华德不再迷人,在此情形下,那个世俗的霍华德逐渐显现出对弗朗西丝的抗拒。
抗拒并非霍华德的有意为之。抗拒是霍华德表现出世俗的特质引来弗朗西丝反感后对这个男人的重新发现,那些世俗的特质让弗朗西丝生气,她强硬的认为那就是霍华德对自己的抗拒。
霍华德像所有置身于出轨这件事里的男人那样,用性爱对象很在行的认识对弗朗西丝发出了赞叹的声音。无论这个声音自然还是不自然,男性不会平等看待女性(尤其在性话题上)的眼光昭然若揭。
霍华德的赞叹让弗朗西丝生气,进而引出了女性在性的态度上对待男性的一种反转。弗朗西丝向霍华德声明,自己不是爱上了他才和他有了性爱,而是和霍华德做才在行。这份声明里很难得见所谓男性魅力的影子,它强调了女性自主的选择。它击碎了关于男性魅力的幻梦,把女性在智力上放在了同男性公平对抗的地位。
霍华德的抗拒,弗朗西丝的生气,让对抗悄无声息的发生。从这时起,他们二人同频共振的融洽时光已经过去,接下来将会是他们各自的强硬和世俗这两个特质裹挟着二人朝生活的深渊坠落。弗朗西丝清楚自己在同霍华德的关系中想要什么,“要是他们两人中有一个是强硬派的话,那个人一定得是她”。掌控霍华德并且享受这个过程,如果做不到,弗朗西丝就输了。要弗朗西丝认输,不容易。她对霍华德的赞叹生气,可知这个女人惯于严肃的对待不合她心意的一切。霍华德那一方,沉浸在期待和幻想里,把世俗的特质彰显到了极致。霍华德盼着在不久的将来和弗朗西丝再做一次,成为每次偷情结束后留在这个男人脑海里的余兴节目。除此之外,他还正经地幻想着他和她坐在车里,“一直开上州际公路,转向南方永不回头。”这份浪漫的幻想不会有细节的掺入,比如“永不回头”之后的生活。霍华德在幻想中仍然固守着世俗特质赋予他的底线,他和弗朗西丝的关系同婚姻无关,这个底线一旦破防,他绝计逃不过弗朗西丝对他的掌控。
大峡谷是怎么回事呢?大峡谷是弗朗西丝的一个主意。它不同于霍华德产生于性意识上的浪漫幻想,它是弗朗西丝对“治愈的力量”固执地追寻。这种力量出自弗朗西丝的心性,她相信有这么一种力量的存在,它就在大峡谷。因此,这趟前往大峡谷的旅程在弗朗西丝眼里因充满意义而神圣。
尽管旅程神圣,弗朗西丝仍然在强势的主导着一切。这个主意是她的,“她可以就这样一个人去,只是她不想这样”。她需要霍华德,作为旅伴。至于说,她仍然比较喜欢他,在弗朗西丝对“旅伴”这个概念的认识上,屈居于次要地位。
霍华德有他自己的主意。“让我想想”。霍华德的世俗特质让他不再那么快的对弗朗西丝俯首听命,况且,他们现在又不是处于性爱的一刻。霍华德的迟疑是他根本就不想去的昭告,可他还是同意去大峡谷。“在他心里,同意去就让这想法变成是他的了。”霍华德维护男性权威的努力在他心里得以实现,也给其后这对男女一路上的别扭和不快预设下了令双方都倍感憋屈的伏笔。
弗朗西丝租了一辆红色林肯。“车子可以让人兴奋起来——不是旅伴”。有了这句话,也就有了他们一路前行,他们的亲密关系却在一路倒退的难堪景象。这趟旅程,他们话不投机,很难聊到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某个话题的点子上。其实,他们的话题只有一个,由大峡谷推及到的精神力量。弗朗西丝感动于自己对大峡谷的联想,霍华德则对抽象的东西生不出任何兴趣。
在弗朗西丝的感动面前,霍华德一些愚蠢的玩笑让弗朗西丝心生厌恶。那些玩笑话说的实在又形象,沙漠和大窟窿,霍华德对大峡谷的观感同弗朗西丝在观念上产生了对抗。他摧毁了弗朗西丝的一个美好记忆。那个记忆里,有弗朗西丝的父亲说过的话,“大峡谷意味着某些绝对的东西。它意味着和美国有关的一切重要事物”。它对弗朗西丝的意义在于和父亲、和过去的联结,这个女人只有来到大峡谷,亲眼看一看它,才会忘了职业,忘了竞争,从俗世中得到解脱,进而获得治愈的力量。
霍华德终究不会懂得弗朗西丝。他不懂得大峡谷在弗朗西丝眼里的神圣,他认为这一趟只是弗朗西丝心血来潮的主意,而那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霍华德于无意识中产生了调侃的心态,他开始随意地调侃旅途中发生的任何事,不再顾忌弗朗西丝的感受。弗朗西丝以同样的方式回敬霍华德,这让他们二人产生了自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误解,他们都变了。
他们并没变。说他们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过是认识上的误解。随着旅途的进行下去,弗朗西丝恢复了职场上竞争时更为强硬的面目。她视霍华德为自己的对手,冷酷地回应他的调侃,由此,“她是可憎的”,强化了弗朗西丝难以相处的本性。霍华德身上,被弗朗西丝发现并欣赏的那个霍华德已完全隐去,随同弗朗西丝一同前往大峡谷的,是另一个世俗的霍华德,他让弗朗西丝厌恶,却揭示出某种真实的人性。
霍华德是弗朗西丝自己的选择。“虽然某种意义上,这个男人既不合适,又完全合适她”。将其放在小说《深渊》里来理解,弗朗西丝的选择并非冲动下的错误。她发现了霍华德有着同自己相近的心性并与之靠近,除去欣慰于茫茫人海中的这场遇见,还融入了一颗孤寂心灵的感触。他们在一起的那段融洽时光,二人互相欣赏,彼此取悦,不谈婚姻,只讲快乐。他们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在相互厌倦的那一天来临之前,以何种方式来抹去他们冲动下对彼此的记忆呢?“通奸”,弗朗西丝清醒的意识到,这个词可以擦去一切,包括弗朗西丝发现那个和自己同频的霍华德时,对心灵的孤寂所寻求的慰藉。
当这段关系行将结束,弗朗西丝总结出到底还是她在指挥着事情的进展,可她并没赢。弗朗西丝在床上时,她开发的是和她同一频段的霍华德,后者表现出的智慧是对此并不抗拒。同频的霍华德乐于被弗朗西丝利用,成为她释放压力,摆脱孤寂的工具。在世俗的霍华德看来,这不是他彻底输给弗朗西丝的理由。弗朗西丝难以掌控世俗的霍华德,输的并不彻底的霍华德也说不上是赢家。与其让这段关系化作僵局,不如结束它是他们二人未曾公开表明的心思。
他们在旅途中的话题里谈到了死亡。它像一个不详的预示,给他们此行投下了雾霾般的阴影。他们感知不到阴影的存在,只感受到这个话题给他们的交谈带去的不畅。
弗朗西丝一定要霍华德答应自己,如果她出了意外,倒地死去,霍华德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而是就这么离开,让它去。霍华德则表示出不会承诺任何事的坚定。死亡的话题在故事的尾声终于成谶,铺展开一对同频之人达至旅途的终点却成为失败者的悲凉心绪。
在大峡谷面前,弗朗西丝格外振奋,自然奇观的宏伟让她产生了宗教般的体验。它唤起了弗朗西丝内心的反省,有了对生活做出修正的决定。大峡谷的意义就在于自由,那种纯粹的自由让弗朗西丝酝酿起结束她以前所过的生活,推倒一切重来。霍华德在此刻的破坏让弗朗西丝恼怒。他拿房地产同大峡谷相比,无知的调侃冒犯了自然的神性。“你我就是不一样”。弗朗西丝说出了她对霍华德最终的断言,以此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处理弗朗西丝意外坠崖这件事上,霍华德预感到,他所做的一定改变了一些事物。他给弗朗西丝的丈夫打了电话,那是一切公开化的前兆。这不要紧。丢了饭碗也不要紧。什么是要紧的?霍华德想到,“不管他可能喜欢过什么,把他最完整、最好的自己带入这种体验,现在已经被拿走了。”这个男人大概意识到,和弗朗西丝的那段融洽时光里,那时的他才是自己最好的一面,因为,是她发现了他。弗朗西丝身亡,不会再有这么一双眼睛来发现最完整的他。带着世俗的特质生活,霍华德成了被抹去一半自己的失败者。小说就此结束,结束在霍华德感到害怕却实际上感受并不强烈的心绪里。他强烈的感受能力随着那个最好的自己被生活拿走了而变得麻木,在世俗特质的主导下会一直麻木着。
202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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