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假如世界没有书,我就能见到古乐了。
我一直认为,古乐的失踪跟书有着莫大的关系。从古乐家出来,没人见我藏了本书在身上。这本起了毛边,书页卷角的梵高传被我揣在兜里,跟着我溜出了众人的视线。
众人何指?我扭头瞅了瞅古乐家的窗户,隐约还有“疯子”、“有病”的议论传来。这会儿还不消停。先前他们一拨又一拨在古乐家瞎掰,把“疯子”跟“有病”铆足了劲挂在嘴边,好不热闹。
我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们。
对眼前的热闹,我又能说什么呢?古乐不见了,未留下只言片语。涌上前的臆测成了正确的舆情,大有决定一个人生死去留之势。这样的势头下,“疯子”古乐因为有病,自弃于世无疑是最好的解脱。
他们众口一词的认识让我嗤之以鼻。
拥有那么多书的古乐不会傻到自弃,让自己成为受人评说的丑角。我信这点。于是,我开始了一场以书为线索的寻找。
我去了这座城市的各大书店,不放过印象里仍然记得的旧书摊。这些地方古乐带我去过。每一处,没多久我就不耐烦起来。原本我是陪古乐逛街,他却一头扎进书堆,好半天不出来。“山中日久,不知世上已千年”的德性,我鄙夷着这个呆子。
古乐不在乎我鄙夷的眼神,在我耳边悄语。这个作家出了新书,这部诗集版本少见,凡此种种,听得我直皱眉,越发的不快。古乐摩挲着那些定价昂贵的书籍的封面,心中的不舍在我看来甚是好笑。至于么,一堆毫无生命气息的纸张而已。
古乐不这么看。他会反驳我的讥讽。“它们有着内在的灵魂”。我不敢再和他抬杠,不然,古乐会在书店里大声发表关于灵魂之书的宏论。这人的疯劲一上来,他会当场放飞自我,好好阐释一番积攒在心头,无人懂得的东西。
我知道古乐通过大量阅读,形成了一些可称之为见解的东西。他向我展示过,用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的方式。我在煎熬中成了古乐唯一的听众,也承蒙他瞧得起,每次去书店,都把我拉上。
寻找古乐的时机,我走进曾经熟悉的书店。这会儿,我仔细打量着它们,发现它们无一例外的冷清和沉寂。在对萧条气息的触摸下,我捕捉到传自墓园的味道。墓园,古乐的日常言谈里,不只一次提到的意象。之所以说它是意象,在于古乐言谈里浓醇、绵厚的诗意。古乐像个真正的诗人那般,伤感的总结过书店与墓园的相似性。
书,承载了死去的大师们的思想,亦是那些大师肉身枯朽后灵魂得以安身立命之所在。这种意象的营造,让古乐相信,一本书就是一座坟墓,大师们经由书籍得享永生与纪念。
我不信。
此刻,我徜徉在墓园,一边浏览书架上的书,一边寻觅古乐的身影。古乐在想象中营造了墓园的意象,也为他自己规划出欲将从事的职业。守墓人,古乐心向往之的愿望。它贯穿于古乐的想象,直达“诗意地栖居”的象征高地。我却在书店的营业员里当真地留意着,寻觅一张熟悉的脸。当我开始正视自己说来好笑的行径时,才知晓,我从来就没有学着去真正的理解古乐。
带着寻找古乐是否有意义的疑问,我把这座城市的旧书摊挨个逛了一遍。买旧书,是古乐拉我逛书店的保留节目。先逛书店,再买旧书,循着这样的顺序,我还原出古乐失踪前的行迹。从中,大致上可以窥见古乐对死去的大师们的接近何其不易。
照着印象里的旧书摊一个个逛下去,我感受到它们不亚于书店的冷清。陪同古乐一起,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书摊前为数不多的顾客。这些老爷子,在发霉的书堆里翻捡着,倒腾起阵阵肉眼可见的轻烟。我把腾起的灰喻为轻烟,意在较为诗意的描述记忆里难忘的一幕。他们中,古乐是仅有的年轻人。回忆让我难堪,况且,我不好意思说出,古乐在旧书堆里翻捡,我在马路牙子上则充当一个面带笑意,看着眼前这一切的路人。
我看着古乐如何满手脏污的捧着一摞书,如何同老板讨价还价,锱铢必较的认真劲儿,暗自窃笑。买来的书,古乐皆读过。由此,我以为,古乐同爱好收藏的老爷子们不一样。他是货真价实的读者,囊中羞涩的嗜书人。
我欣慰于自己没加入到议论古乐是“疯子”、“有病”的那些人里,可我随时留意着逛旧书摊不要被个把熟人碰见。不然,来自他们那伙人狐疑加审视的眼光会让我吃不消的。古乐则坦然的面对如此的眼光。它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古乐漠视一切的态度,这恰好也是我欣赏他的原因。
为何古乐能做到漠视一切?在我心底,有一个不成熟的答案,我固执地相信它的可靠。许是书读得多了,庞杂的文字填塞进古乐的大脑,挤占了那里每一寸空间。古乐腾不出思绪好好看看他的周围,看一看他们的眼光。他自动屏蔽了来自周遭的疑虑,这让得不到回应的他们对古乐更为恼恨。
我可能不小心探知到了梵高的命运。那本梵高传,它还在我的兜里。我坐在马路牙子上,背后是一排冷冷清清的旧书摊。抽出兜里的书,我学着古乐的样,把脸埋进书里。探知到梵高的命运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过程。对应古乐时常向我提及的阿尔,梵高的命运映射出古乐的失踪,已是不争的事实。
古乐心中,必定激荡着不小的风暴。我似乎明白了古乐为何热衷于参观画展,他在寻找色彩强烈的东西,接近于梵高内心底色的一种痛苦的显影。阅读让古乐变了,他不满足于仅仅从书上观赏梵高的画作,他开始在当代知名或不知名画家的作品里通过色彩强烈的构图来感受人格上的痛苦。这泛化的梵高让古乐为之着迷。
还原古乐的行迹,我走遍了这座城市的书店,旧书摊,还有美术馆。它们是古乐常去的地方,勾画出古乐因此而冒犯他人的日常生活。
古乐显得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不参与对古乐的非议,那伙人对我也冷眼相看。这倒也好,我可以在一个较为安全的距离旁观他们对古乐的排斥和责难。那会儿,他们还未产生对古乐的非议,只是零敲碎打的传播古乐不受人待见的种种因由。
一个只知埋头读书,有着无数稀希古怪想法之人是会引起他们怀疑的。古乐不把自己活给他们看,这是他们的揪心之处。作为旁观者,我知道问题出在这里,古乐用自己的世界令他们如坐针毡般的难受。
只有我明了古乐的纯粹。它是真的,绝非他们认为的虚假不堪。古乐透明的活在他们眼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当。“他的优点太明显,是否过了?”我反复咂摸心中的疑问,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对古乐妄自揣测。这个优点明显的人,不过在以独特个性冷对万夫所指罢了。
没人知晓古乐热情的一面。他所营造的精神世界里,书是他不可或缺的伙伴,身兼知己与益友的双重标识。我,算不上,一个听众,凑巧见过古乐令人吃惊的疯狂。
如果把古乐的疯狂称做热情的话,这个“疯子”的行为是会令人大跌眼镜的。就好比他将一根带刺的铁丝缠在额头,缠了好几圈,皮肉上勒出了触目惊心的血印子,我被吓得汗毛倒竖,他却一脸轻松的谈笑自若。问他为何如此。他说那是一幅画的构图,关于痛并快乐着的切身体验。可这幅画他画不出,构想中交织着疼痛和快乐的主题被他演绎的恰到好处。
我猛然省悟,梵高割下一只耳朵,将它送给一名妓女时,一定是冷静而清醒的。梵高当时正在体验传自疼痛中的快乐,他沉浸在这样的快乐中,以此抵御自己不被内心的风暴摧毁。
我没将一些话说与古乐,也没跟任何人说起古乐仅仅在行为上同梵高的几分相似。从见到古乐将带刺的铁丝缠在额头上的那天起,我有意同他拉开了距离。距离后来成为我和古乐的一种特殊的交往方式。
我得以远远地瞧着古乐,在一片非议之声的包围下,处境尴尬的过着每一天。这时,来自他们的非议已然形成,在古乐周围,非议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知为何,我能看见这张网状若铁丝,其上的尖刺犬牙交错,泛着寒光。它紧紧地勒着古乐,非议给他带去疼痛,阅读又让他品尝快乐。
网中的古乐,反复读着那本被他翻毛了边的梵高传,在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里宁静心绪。我这个怯懦到不敢对非议提出批评的人由此对古乐发自内心的高兴。
然而,古乐还是失踪了。前前后后,我没有说一句话。
走遍了古乐常去的地方,我对这样无休止的寻找感到腻味。我慢下了脚步,不再对一个失踪的人表示关切。这迫切的心情让位给了厌烦。再次打开梵高传,我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读不下去了,从心底涌上来的厌烦让我对书有了强烈的抗拒。
我惊讶于自己在古乐失踪后,经由努力地寻找古乐,没有从中获得寻找的意义。相反,心底的厌烦阻止了意义的生成。厌烦中,我确切的明白,在这个感知退化的年代,意义变得不再重要,活得卑微才是让自己快乐起来的源泉。他们的快乐源自于此,这让失踪前的古乐遭受的非议显得无比正当。
毫无预兆地,我恨上了世间所有的书籍。应该说,书毁了古乐。古乐一直从书里寻求指引,汲取力量,凭借它,古乐在摆脱渺小与卑微的路上走出了令他们不安的足音。他走得骄傲,看不见紧随其后的隐忧。
“等一等!古乐。”我想大声提醒他,内在的犹豫使我最终失去了那点可怜的勇气。眼下,我心里只有恨,对书籍的恨。恨意凝聚在我手里的梵高传上。我紧紧攥着它,用力朝前扔去,扔出了恨意满满的我对古乐难以割舍的惦念。
假如世界没有书,古乐也许不会失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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