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疯子”古乐

王栩的文字 2023-10-03 08:13:43

文/王栩

“这条街上住着梵高,他把一只耳朵割下来送给妓女。他和高更吵了架,事后做出了这一‘壮举’,并直接导致他被家人送进了疯人院。他的命运很悲惨,但他不知道这一点,这都是后人给他强加上去的。因此,他后来的开枪自杀似在意料之中。”

“这是他的疯狂吗?抑或是那个时代的疯狂?疯人院里的梵高如何面对四周狭窄的黑暗?他会不会象鸟儿那样飞出这座牢笼……”

古乐胡乱地想着这些扰乱神经的奇异句子,觉得有许多只蚂蚁在大脑那边聚集在一起,“它们不是想啃啮我的中枢神经吗,它们怎么还不下口?”

古乐有着和他这个年龄不相称的成熟,眼窝凹陷、眼神迷离,眼里长年累月布满血丝。像个艺术家那样地生活,这是古乐身体力行的一个准则。于是古乐一年到头就那么几件衣裳换来换去的穿。“太贵,没意思。” 不知是嫌衣裳贵了,还是没意思,反正古乐每个月都把钱花在大量购书上面,成了他每月必须施行的仪式。

古乐酷爱读书。酷爱读书的人很单纯,用“心地无邪” 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古乐阅读面很广,没有固定的方向,随心所欲,只要看见喜欢的书就买来读。照他说的,“那本书和我有感觉。心之所喜,遑论其它。” 隐隐然一副名士的做派。

古乐家中的书多倒是真的,只是过于杂乱,宛如一堆大杂烩。他就这样坐拥书城,不分昼夜的读着。这是一个怪人,一个不知未来、没有过去的怪人,生活在书与书堆砌的天地里。 “ 心灵澄澈的很彻底了。” 每次我去他家,见他埋头读书,我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似调侃又似赞扬的话。

他不会理睬我,这我知道,因为他还没从阅读中解放出来。过量的阅读已成了—道枷锁,牢牢地把古乐拴在精神的墓园。这块墓园是大师们的归宿,古乐是这里的守墓人,他无时无刻不在和这些大师对话,同时也担负着防御外界污浊空气入侵的任务。

古乐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是在防止大师们的思想外溢,“这些思想的光芒应由我一人独享,而不能让他人来夺走我的最爱。” 他两眼放光,脸上流淌着一股激昂的神采,照亮了他居处的阴暗。在这亮堂堂的氛围下,原本阴郁的古乐变得可爱了起来。而我,却讶异于他话中的“最爱”这个词。

看来他把书当成了恋人,由此而来的排他性太可怕了。我随便拿起一本书来翻翻,都要看看他的脸色,不敢擅自乱动他的“恋人”。不过,在他沉湎于阅读中的时侯,我方得以摆脱他的监视,在这些书中寻觅自己的快乐。

古乐最喜欢读的书是那些艺术家的传记,见一本买一本,哪怕一个艺术家的传记有多种版本,他也会毫不犹豫的买下来。“在阅读中品味生活,体验痛苦。”古乐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可你不能把别人的生活当成自己的,把别人的痛苦强加到自己身上呀!” 我很想指出他走入了一个误区。但我知道,一旦我实话实说,古乐就会和我绝交。他这人很脆弱,通过阅读建立的幻象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这些幻象就象肥皂泡似的毫无理性的基础,随时都有破碎的一天。那一天如果来临,我很担心他能否抵御住幻灭给他带来的打击。

古乐读艺术家的传记,想象自己能象艺术家那样生活,每天都处于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他最爱跟我谈论梵高,谈论他的画。我知道他并不懂得那些画,他只是对画中那些强烈的色彩感兴趣。“梵高心里肯定有着难以抑制的风暴。” 我冷漠地听着,不发一言,因为这样的句子无任何新意可言。他是否拾人牙慧还是自己的见解,我都无动于衷。我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

古乐对梵高的崇拜可能与他的经历有一定关联。他时常喟叹自己生不逢时,不被人理解,生活过得也很悲惨。“我理解你呀!” 他喜欢听我这么说,这多少能给他带去—点儿慰藉吧。

他不喜外出,天生不爱交际。偶尔出去逛逛都是购买生活必需品,且每次都要把我拉在一块儿。我挺烦他,又不好意思明言,只好充当他和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 ,小心翼翼地维护他和陌生人打交道时的那份“尊严” 。我不只一次地指责他,既然要像艺术家那样去生活,又何必把自己包裹起来呢?他无言可答,相反却兴致勃勃的在购物时讨价还价,凸显一个凡人的本色。

古乐其实就是个凡人,他不承认这点,每次和我争得面红耳赤后总要大醉一场,醒来又继续过他的凡庸生活。好在他的生活里有许多书籍作伴,倒也不是太寂寞,这让他在别人眼里显得很特别。古乐喜欢读书在熟识他的人里是出了名的,“可他没钱,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不只—个人背着古乐这样说,箭头淬了毒。古乐没钱也是众所周知的。每个月那点微薄收入都被他换了书。他吃最低劣的饮食,穿最便宜的衣裳,即使如此,他也会有借钱买书的惊人之举。

说到古乐的借钱买书,他确实象个“疯子” 。对书籍的痴迷让他与一个正常人的行为大相径庭。他只要看见令他“有感觉”的书,那是非买不可,不问价格的高低。“他对书太痴迷了,莫不是有病?” 不少熟识古乐的人知道他把我当做唯一的朋友,遂在我面前打探他的隐私。这些人也真是,古乐每次找他们借了钱后,都会想法尽快还上,可他们还在背后窥探这个可怜人的秘密。这样的好奇心太可怕,足以扼杀一个善良人的天真。

很多时侯,我鼓励古乐多出去走走,别老呆在家里读那些所谓的“精神食粮” 。书读多了,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反倒还使自己拙于行动。古乐总是摇摇头,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看来,他病得不轻。

如此过了两年,古乐有一天来找我,告诉我他辞职了,离开了那个让他厌恶的工厂。他要和我庆贺一下,好好的醉一场。听到这,我惊呆了。他靠着毕业分配进了厂,现在离开,以他落拓的性子如何能够谋生呢?我把我的担忧向他提出来,尽管木已成舟,但我总要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吧。古乐不以为然,拉我进入一家小酒馆,毫不在乎地开怀痛饮。直到他开始骂娘,我才把他扶回他那喷涌着书香的小屋。这一回,古乐不似往常那样倒头便睡,而是摇晃着身子翻出梵高的传记,那个死去的疯子和这个醉得半死的疯子在冥冥中重合,发出各自对苦难人世的控诉。古乐要的就是这种混合了酒精的悲愤的效果。

那一晚,我倒是吐得昏天黑地。

后来,古乐告诉我,那晚他醉了后,不知不觉来到一个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的建筑和我们平常所见的不一样。每间房子、每扇窗户都流淌着温暖、祥和的色彩。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呼唤他的名字,亲切而自然。据古乐的描述,那声音就像长辈对晚辈的抚爱与怜惜,充满慈霭的光芒。

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古乐已病入膏肓,只是听了他的描述后觉得全身发麻,当时我能做的便是落荒而逃。事后,我为自己的草率而深深自责,我不该不有所警惕。古乐通过长期忘我的阅读建立起来的肥皂泡似的幻象已趋于破灭的边缘,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听说古乐失踪了,我才猛然省悟,古乐在幻觉中来到的地方,就是阿尔——梵高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一个有着温暖阳光,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跟着那些闲极无聊的人来到古乐家中,趁无人注意,拿走了那本梵高的传记。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我打开这本书,翻到梵高自杀那一页。我看见了古乐。他成了真正的守墓人,在墓园四处巡逻,防御着外界一些污浊的入侵。他的身影尽管显得有些疲惫,可我仍然为他高兴。

那些想在古乐家中窥探出乐子的人面对满屋的书显得大失所望,“这个人买了这么多书,肯定有病。”他们—致达成这个共识后意犹未尽的离开了这个“疯子”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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