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郡的春日总是带着几分书卷气，蔡府庭院的梧桐树下，九岁的蔡琰正伏案临摹父亲蔡邕的碑帖。突然，琴房传来一声弦断的脆响，她抬头轻声道：“爹爹，第二弦断了。”蔡邕故意又断一弦，小文姬不假思索：“此次是第四弦。”蔡邕抚掌大笑，从此“辨琴神童”之名传遍洛阳。

十六岁那年，她嫁与河东才子卫仲道。新婚燕尔，两人常于月下合奏《清商》，卫仲道赞她“琴中有剑气，诗里藏山河”。然而命运骤变，卫仲道肺疾加重，咳血而亡。婆家斥她“克夫”，一纸休书将她遣回陈留。归家那日，她抱琴独坐马车，指尖划过琴弦，奏的却是《别鹤操》——那是父亲为悼念流放友人所作的悲曲。

兴平二年（195年），董卓旧部李傕、郭汜祸乱关中。匈奴铁骑如黑云压境，马蹄踏碎了中原的安宁。蔡琰与流民奔逃时，一支羽箭射中她怀中的焦尾琴，琴身断裂的刹那，胡人绳索已套上她的脖颈。左贤王帐中，她被迫换上匈奴服饰，金刀抵喉：“要么做我的阏氏，要么做奴隶的尸体。”帐外，被俘汉女的哭喊与胡人的狞笑交织，她咬破嘴唇，在羊皮婚书上按下血指印。

大漠寒夜，她裹着腥膻的皮裘，用炭笔在桦树皮上写诗。两个混血儿子相继出生，长子阿迪拐学会的第一个汉词是“娘”，却总指着南方问：“那里真有爹爹说的杏花春雨吗？”每当此时，蔡琰便吹奏胡笳，十八段悲音随风飘散，匈奴人谓之“鬼哭调”。

建安十一年（207年），曹操使者携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踏入匈奴王庭。左贤王把玩着玉璧冷笑：“汉家丞相倒是舍得。”蔡琰跪地恳求带走孩子，却被一脚踢开。马车驶离时，五岁的阿眉拐追着车辙哭喊：“阿娘不要我们了吗？”她死死咬住衣袖，鲜血浸透罗帕，却不敢回头——那是她留给匈奴的最后一件汉家衣饰。

许昌城外的迎亲队伍中，22岁的董祀面如寒霜。洞房内，34岁的蔡琰吹灭喜烛：“君若弃我，丞相必疑你有异心。”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她鬓角早生的华发。董祀拂袖而去，却在廊下听见她弹唱《胡笳十八拍》，第十一拍忽转铿锵：“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琴声里的金戈铁马，让他想起父辈讲述的董卓旧事，竟怔立至天明。

婚后三年，董祀因私调军粮赈灾被判腰斩。蔡琰赤足散发冲入丞相府，积雪在她脚底融成血水。曹操正宴请群臣，见状讥讽：“蔡中郎之女竟如此狼狈？”她昂首道：“明公厩马万匹，何惜一骑救垂死之人？”满座哗然中，曹操掷出赦令，却命人将赦书与镣铐同呈：“夫人选吧。”她毫不犹豫捧起镣铐：“妾愿代夫受刑。”曹操终叹：“蔡邕有女，胜我儿曹丕多矣！”

归家途中，董祀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腕上镣铐的淤青，比匈奴的鞭痕更灼痛他的心。当夜，他翻出她藏在箱底的《悲愤诗》手稿，读到“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时，突然跪地痛哭：“我竟不知夫人吃过这般苦......”

建安十三年春，曹操召见蔡琰：“闻卿家藏古籍四千卷，今尚存否？”她垂首：“流离战火，唯四百篇刻于心头。”曹操欲遣十名书吏相助，她却摇头：“女子誊经，岂容男子窥视？”此后三月，董祀书房夜夜灯火通明。她每默写三行便咳血一次，他研墨的手颤抖不止：“歇息片刻吧。”她指着《周髀算经》中的星图微笑：“这些星辰，或许正照着我的孩儿......”

交稿那日，曹操抚卷惊叹：“竟与兰台旧藏一字不差！”赏赐的金帛堆满庭院，她却独取一枚素玉簪：“请丞相将此簪熔铸箭镞——文姬唯愿边疆孩童，不再见胡骑踏破家门。”

多年后，董祀辞官欲携她归隐。临行前夜，她将默写的古籍副本赠予太学。学生们发现，《尚书》某卷夹着片桦树皮，上绘两个匈奴装束的孩童，旁书小楷：“阿迪拐嗜甜，勿与蜂蜜；阿眉拐畏雷，需捂其耳。”

建安二十五年春，蔡琰病逝于返乡途中。送葬队伍经过黄河渡口时，忽闻胡笳声自对岸传来，一匈奴商队肃立致哀。风卷起她棺椁上的素幡，露出内衬一角——那是用十八种丝线绣成的《胡笳十八拍》曲谱，第一拍线色殷红如血，最后一拍却渐变成天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