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关于秋冬的红叶,我们通常会想到枫树。另外就是香山红叶,这里的香山红叶实际是红叶黄栌。但是在长江流域的广大山林和原野,最常见的秋冬红叶,并非枫树和黄栌,而是不为很多城市人知道的树种,叫作乌桕树。
而且乌桕的红叶特别的靓丽明艳,杨万里数次说,乌桕红于枫,而实际的观感也是如此,巨大的乌桕树,象燃烧的火和晚霞,点缀着秋冬的江南,格外绮丽。
最早载有乌桕的文字,是魏晋时代的民歌《西洲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魏晋 · 无名氏《西洲曲》
这是江南的乡村,水域宽阔,河流众多。女子的丈夫出门去远处的沙洲或者地方,去采收梅子,而留下女子留守在水边的家园。
女子遥望着水泽,回忆丈夫驾着船,通过着各种水面的桥,去往遥远的地方。
黄昏时也没有回来。
而她所在的水边家园,有高大的乌桕树,天色黄昏,伯劳鸟都已经倦鸟归林,纷纷飞回,而只有乌桕树在风中摇曳,高大的树木,仿佛在眺望等待不归的人。
这里诗中的景色极其开阔。
那么这里就点名了这种树叫乌臼。而且在当时,这种树已经叫乌臼,且家喻户晓。要知道这首《西洲曲》不是文人创作,而是民歌。
那么为什么叫乌臼呢?这种树,春夏枝叶翠绿,秋冬叶子红美,和乌字,没有关系啊。臼,是一种舂米和捣碎物质的石器或者木器,和这种树有关系吗?
实际上是有的,乌臼树,在叫作乌臼树之前,是一种山林杂木。它虽然高大,但是不适合做大型的建筑原料,而且它的果实并不好吃。所以至少是在原始社会早期,它们的利用价值不算太高。
那么它的利用价值,是什么时候体现出来的呢,就是在纺织品出现,需要颜色来漂染纺织品的时候。人们用植物的叶子和根茎捣出汁液来,将布料染色,达到耐穿耐脏的目的,其中也包括乌桕树的树叶。乌桕树的树叶能提供黑色的汁水,让布料纺织物着色。
但是这种树种,专门成为提供黑色染料的来源,应该是在国家大一统,手工业分工更细,物流便捷的时代。也就是说,应该是不晚于汉朝,南方的这种杂木迎来了高光时期,由于它的汁液提供的染料,固色度好,成为重要的黑色染料的提供源头。
所以这种树,才有了符合它经济用途的名字“乌臼”,意味着这是可以放在臼中道出黑色染料的特殊树种。这也是在汉朝和汉朝之后,江南纺织业发达的地区,多种植保留乌臼树的原因。
因为它是纺织品黑色染料的重要植物来源。
也就是这首民歌,如此寻常而又深情的写到,家园边,巨大摇曳的乌臼树。一对小夫妻,努力经营着家园,在日常里牵挂守望。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南北朝 · 无名氏《读曲歌八十九首 其五十五》
至少在汉朝之后,乌桕树成为南方具有经济价值的树种。在江南一带,家家户户都种植乌臼树,因为实用啊。乌桕树高大舒展,且树叶菱形,披垂生长,是很好的庭院绿化遮阴树,况且需要漂染衣服时,顺手就可以摘下树叶。
这种小而美的庭院经济,一直是中国古代家庭的生存模式,比如利用庭院,种植各种经济树木,果树,药用花草。
乌桕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乌桕树的枝叶是舒展下垂的,春夏的时候,叶子细密,一树玲珑之美。我所在的楼道门口就有一树乌桕,那枝叶遮蔽了半个楼道门,我的手忍不住伸着,让树叶尖尖滑过手掌,走出去后,又忍不住回头,好个藤萝一样的幽美。
那么在古代的庭院中,这种树在春夏遮天蔽日,给人绿荫之美,种在卧室的窗外,那是最好不过。
不过这种树,因为茂密,会时常引来一种鸟类,在上面筑巢。这就是黑卷尾鸟,浑身漆黑,类似乌鸦。它们在茂盛的乌桕树上筑巢,并在秋冬以乌桕的果实为食。因为这种鸟,通常不会错过这繁盛的乌桕树,所以,人们就叫它乌臼鸟。乌臼鸟象乌鸦,但是不是乌鸦。
这种鸟夫妻成双,居住在乌桕树上,特别敏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护雏而鸣叫。且在子夜凌晨时鸣叫,是感知时间和光亮的一种鸟类。
唐朝“月落乌啼霜满天”,说的就是这种乌桕鸟,而非乌鸦。
那么这种鸟儿居住在庭院的树上,唯一的坏处,就是夜晚鸣叫,失眠或者睡眠不深沉的人,往往烦躁于这种叫声。
这首诗歌,写出了即将离别的夫妻,聚少离多的感伤。
我要杀掉喜欢打鸣的公鸡,我要用弹弓驱赶乌臼鸟。
我愿意和你睡个长久而深沉的好觉,就这么相拥而卧,睡上一年,不愿意天亮的这么的快,不愿意分别啊。
这是情浓之语,愿望相守,地老天荒。
这首诗让我想到扶桑的一首名诗,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这来源就是这首南北朝的民歌,只不过,里面的戾气更重,而这里的鸦,显然不是乌臼鸟,而是黑压压的乌鸦,扶桑国的太阳神,这不是地久天长,这是毁灭和沉埋。

“焰白光寒泪亦收,臼灯十倍蜜灯休。
忘情也似诚斋叟,烧尽心时不泪流。”南宋 · 杨万里《乌臼烛 》
乌臼树秋冬之美,在于燃烧的红叶,也在于枝头累累雪白,远看如同梅花的果实。
上古之人肯定品尝过乌臼的果实,但是味道是一言难尽,且有毒,自然排除在食用的范畴之内。不过在宋朝也有人吃,说是白色的种皮,有油脂,类似猪油的味道。这想必是没有吃的时候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救荒食物。
但是乌臼鸟爱吃,证明这种白色的果实,油脂高,养羽毛。
古人是物尽其用。
在汉朝,蜡烛是奢侈品,是南方的蜡树上的虫子的分泌物,采集下来,制成可以照明的蜡烛,取代松脂和动物油,看起来高档清洁。不过那个时候的蜡烛很贵,需要从南方进贡到北方,为皇室贵族专有。那么民间也诞生了替代品。就是收集乌桕树的种子,上面的蜡质白色的果皮,可以融化,然后凝固,里面加灯芯,样子和蜡烛没有区别,且更光亮干净。
到了宋朝,随着船舶车马制造需求的增多,乌桕果实的油脂也用作油漆和润滑,乌桕的种植面积扩大,其衍生产品,乌桕蜡烛也就市场化了。
但显然乌桕蜡烛比普通蜡烛更受欢迎,市场价值更高。
杨万里谈到乌桕蜡烛时,是这样说的,乌桕蜡烛的光是白亮清寒的,有了乌桕蜡烛,普通的蜡烛就显得暗淡了。
乌桕蜡烛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燃烧充分,不流蜡泪,一根蜡烛烧到底,没有灰烟。
杨万里自然引申到自己,我就象乌桕蜡烛一样利落,万般艰苦磨难,也不会泪流。
网上有个视频是描叙的古法制作乌桕蜡烛。实际在古代,手工业大规模生产,是江南乌桕产地的一种经济收入。也是乌桕物尽其用。

“方池曲沼动林花,竹院僧闲日又斜。
西崦果园方晚熟,一双乌臼打乌鸦。”南宋 · 释永颐《果熟 》
这是早冬时节的山林景色。水边树林里,梅花正在出蕾。这里这个林花,看似平淡,却韵味深长。李煜说,林花谢了春红,就是树木上的花朵,其开也高绚,其落也缤纷。
显然这里的林花是指的梅花。
冬天在冬至前后,是梅花出蕾的时期,一阳动,生梅花。
这是早冬的下午,太阳照射在寺庙内长青的竹林上。景色清丽。
这是山寺,辖有附近广袤的山林,比如在山脚,就有果园,其中乌桕树的果实成熟了,引来了乌鸦前来觅食。但是原本居住在树上的乌桕鸟,却展开了防卫站,一双乌桕驱赶着前来觅食的乌鸦,它们在半空中缠斗,让这个果园,瞬间生动起来。
为什么选这首诗呢,因为很多人都将乌鸦和乌桕鸟分不清楚。
而在从事农业劳作的人来讲,乌鸦是乌鸦,乌桕鸟是乌桕鸟。
乌臼鸟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领地,和乌鸦做着搏斗。

“江郎山下野人家,漠漠朝烟出树斜。
乌桕叶残垂白子,参差早拟是梅花。“” 明末清初 · 施闰章《还至清湖即目》
关于乌桕之秋冬红叶,古诗里非常多,尤其是宋人的诗,极力推崇乌桕红叶之美。江山代代,因为各种原因,会有符合时代的种植树木。宋朝乌桕林产业发达,也衍生了相关的审美。就像现在各地区都有自己特色的农业林业区,去香山看红叶,去湖北麻城看杜鹃花。
乌桕树的种植利用,从宋朝开始,历经明清,成为江南有特色的乡土景观。
很多人就生活在乌桕成林的乡村,对于乌桕树有着特殊的家园感。
不过施闰章是安徽人,在他的家乡,冬天梅花树多,而这年他是调任到浙江。
他发现了一个浙江乡村的不同之处。
他发现很多树高大,远远看,上面有很多白色的花,仿佛是梅花树,但是又和梅花树不一样。
乡村的房舍就被这些看似开花的树笼罩,袅袅炊烟升起,分外清美。
走进一看,原来这树是乌桕树,上面还残留着乌桕树的红叶,但是枝头细小圆润的白色果实簇簇团团,难怪他先前误认为是梅花呢。
这是乌桕种子的特殊美。

又是乌桕红叶时,然而乌桕树的叶子落了,还可以看果实。当代的工业,用上乌桕树叶和种子的机会比以前要少,或者乌桕树比前朝也会少很多。
但是乌桕树带给人视觉的红叶壮美,以及冬天如梅的果实,都值得我们珍爱。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