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孤女》
我将太后从鬼门关拉回来,帝王问我要何赏赐。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趁此机会,让帝王给我与太子赐婚。
毕竟,我恬不知耻的心悦了他七年。
可……
我却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女子,冲着我直摇头,她被割了舌头,无法言语。
旁人什么都瞧不见,唯我可以看见她。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答:「臣女什么都不要,只想替边关将士,多求一批粮草。」
太子猛然朝着我望过来,眉目紧蹙:「你如此在意边关将士,不如嫁给已战死的封少将军,他的衣冠冢刚被送回京!」
我咬唇点头,成了已亡人的妻。
可没过多久,那战死的封凌,又回来了。
太子彻底慌了。
1
「你想要何赏赐?」帝王问。
宫宴上,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答复。
他们都以为,我定会趁机会,求帝王赐婚。
就在不久之前,太后被一颗花生米呛住,险些当场窒息而亡。我眼疾手快,将太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可此刻,我却浑身冰寒。
只因,我看见一个浑身是伤,蓬头垢面的女子,正站在宴席正中央,她没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只能冲着我直摇头,一双手无措的摆动,她似乎很焦灼。
这人是谁?
旁人却好像无法看见她。
太后正慈祥的看向我,又指了指太子的方向。
我明白,太后在鼓励我积极争取这桩婚事。
人人皆知,我自从入宫开始,就时常恬不知耻的跟在太子身后,简直爱惨了他。
他让我往东,我绝对不会往西。
我乃楚家孤女,父兄战死后,家中再无人支应门楣,太后便将我接入宫,一直养在身边。
我与太子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就连帝后也将我归为了太子妃的人选。
可太子这几年迟迟不肯成婚,对我也愈发不耐烦,让我一度内心不安,以为他很厌弃我。
身为一介孤女,又在宫廷寄人篱下,我自是不会天真的以为,仗着父兄数年前的战功,我就能挟恩图报。
此刻,我与那妇人对视,她布满血丝的眸子,满目惊恐,将头摇晃得更厉害了。
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我当真见鬼了,我并未求赐婚,而是郑重道:
「臣女什么都不要,只想替边关将士,多求一批粮草。」
此言一出,那妇人松了口气,下一刻就不见了。
一股凉意从我的脊椎骨一直窜到天灵盖。
在场众人哗然。
太后、帝王、皇后三人皆面面相觑。
帝王同意:「善!朕今日就命人,再押运一批粮草去边关。也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了。」
太子则忽然望向我,眉目紧蹙:「你如此在意边关将士,不如嫁给已战死的封少将军,他的衣冠冢刚被送回京!」
太子语毕,众人更哗然。
我与太子本是两小无猜,他不娶我就罢了,还让我嫁给一个死人。
此事放眼本朝,也是少见。
我的胸口像被什么盾物重创了一下,闷得慌。
忽然,那消失的妇人又出现,这次,她冲着我猛烈点头。
透过凌乱污秽的发丝,我总觉得妇人有几分眼熟。
鬼使神差的,我跪在御前:「皇上,臣女愿意嫁给封少将军。」
封少将军已经战死,我若嫁给他,便是嫁了已亡人。
太子的提议,本就惊世骇俗。
而我直接同意,更是令人诧异不已。
帝王狐疑,太后笑着打圆场:「太子、安宁,你二人年轻气盛,拌嘴闹矛盾亦是正常事,但婚姻大事不可儿戏。」
这场闹剧本该结束,然而,我一抬首就瞧见妇人飘到了我面前,她用双手不断比划,喉咙里艰难发出「嫁……封……」的字样。
我再次叩首:「皇上,臣女自请嫁给封少将军的牌位。方才皇上明明金口玉言,还请皇上如了臣女的愿。」
君无戏言,这下,就连太后也没辙了。
2
让好端端一个云英未嫁女子,嫁给牌位。
这桩事着实残忍。
帝王与皇后都看不下去,离席时,瞪了太子一眼。
太后更是气到头晕,被宫人搀扶了回去。
我四处环视,试图查看方才那妇人的踪迹。
太子的脸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我与他自幼相识,刚入宫那会,我恐慌又孤独,太子总喜欢陪着我解闷,还亲手给我做纸鸢。
他笑起来,眉目清澈,少年时煞是好看。
从前,我唤他太子哥哥。
但不知从几时开始,我与他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十分微妙的变化。
我难以言说。
此刻,太子冷笑,深邃眉目显得颇为无情,像在嘲讽我:「孤让你去嫁牌位,你便当真嫁?那孤让你去死,你敢死么?楚安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他在说什么?
我后退了一步,忽然觉得眼前人很陌生。
他还是那个陪我彻夜长谈的太子哥哥么?
我喉咙干涩,有很多话想问,可话到嘴边,却又卡住了。
因为一个穿着太监服侍的人忽然撞了过来。
刚好撞在了太子身侧。
她明眸皓齿,肤色白皙,身量娇小,一脸狡黠。
分明是女扮男装的林洛洛。
太子一看见她,眸光亮了,嗓音也染上笑意:「你又横冲直撞,也不怕伤着。」
说着,太子的一只手虚揽住了林洛洛的后腰。
林洛洛一拳头砸在太子胸口,像极了撒娇:「殿下说什么呢。我哪有横冲直撞?况且,是殿下说不喜欢乏闷的女子,我本就如此性情,殿下若是不喜欢,我便远离殿下便是。」
林洛洛在太子胸膛推了一下,往一旁窜了好几步。
她古灵精怪,动作也很灵活,眼睛仿佛会发光。
这位相府庶女,自从上次落水醒来后,性情大变。凭借几样稀奇古怪的创意,名扬京都。
相府也开始重视这位庶女。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穿着太监的衣裳参加宫宴。
太子一把握住了林洛洛的手腕,禁止她离开:「孤几时说过不喜欢了?」
林洛洛斜睨了我一眼:「可是殿下,旁人都说,殿下与楚小姐郎情妾意呢。」
我心头一颤,抬眸看太子。
到底还心存最后一丝幻想,可我没有在太子脸上看见任何不舍。
我在看着太子,而太子的目光都在林洛洛脸上:「胡说!楚小姐是皇上的义女,自然就是孤的义妹。哪来的郎情妾意?」
林洛洛咬唇窃笑,喜不自胜。
我杵在一旁,像一个局外人,呆呆的看着他二人打情骂俏。
只是义妹么?
年少时,我有一次起了高热,太子为了给我降温,亲自守了一夜。
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有人抱住了我。一睁开眼,就对上了太子秀丽的面庞。
我还以为,他待我与众不同。
3
林洛洛并未与太子继续纠缠。
她像一阵风一样,突然出现,这又潇洒离开,翩然而去。
她的背影轻快,走路姿势也甚是可爱,蹦蹦跳跳像个活泼的孩子。
太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林洛洛,直至看不见为止。
我将这一幕看入眼底,说不出来是怎样的体会。
要如何形容呢?
像是被人挖开了心窝,再泼上一碗老陈醋。
又酸又胀。
我转身要离开,却被太子拉住了手腕。
可他的这只手,刚才还握过林洛洛的手腕。
出于本能,我立刻挥开。
太子怔愣住:「楚安宁,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缠了孤七年,不就是为了靠近孤?现在又摆什么清高?」
我怔然,喉咙干涩至极,像吞下了一口沙子。
我……缠着他?
他认为,我这七年是在缠他?
「缠」可不是一个什么好字眼。
有什么东西忽然崩塌,曾经坚信的一切,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道:「殿下多虑了,我只是担心太后娘娘。」
太子哂笑,根本不信我的话:「看着孤与林二小姐打闹,你就当真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就不吃醋?林二小姐与你不同,她活泼灵动,与她相处,孤甚是开心。」
我无意识的眨眨眼,生怕眼泪掉下来。这一刻,只想逃离,以维护仅剩的自尊。
对上曾经令我最心安的这张脸,我道:「殿下与林二小姐如何相处,我并不关心。殿下也不必告知我。不出意外的话,我即将嫁入封府。」
太子眸色乍寒:「好得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与太子正剑拔弩张,太后身边的婆子疾步走来:「殿下,楚小姐,太后娘娘让您二位速速过去一趟呢。」
太后服用了救心丸,正靠着软椅。
见太子过来,太后先对我招了招手,将我拉到她身侧,这才怒视太子:「安宁是哀家看着长大,你若对她不好,哀家不会放过你!」
「那封少将军已经战死,你岂能让安宁嫁给牌位?!」
「安宁也是你的义妹啊!」
太后心疼我,一边大骂太子,一边轻拍我的手背。
太子却一脸嫌恶:「皇祖母,你也说了,她是孤的义妹,那孤与她自然没有男女之情,亦不曾有过婚约。从前的事,无非是皇祖母你们随口说说而已,算不得数。」
彼时正当年少,我情窦初开,太子也十分关照我。
太后与皇后便提及过,要将我许配给太子。
当初的太子,会红着脸一笑了之。
我以为,他也当真了。
可原来,在他看来,年少暧昧都是算不得数的。
倒是我一直以来,都在一厢情愿。
眼眶没出息的红了,我实在无法继续留在内殿,朝着太后行了一礼,这便跑了出去。
身后,太后怒骂太子:「太子!你真是愈发不体面!还不快把安宁给哀家寻回来!」
4
我并非一个满脑子情爱的女子。
也不是非太子不嫁。
只是年少红鸾心动,走到今日痴心错付,我多少有些难过。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并非空心人。
自少时成了孤儿,我比旁人敏感。故此,旁人可以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到了我这里,便会翻了数倍。
只是没想到,那么厌弃我的太子,竟然后脚就追出来了。
他光风霁月,尚未娶太子妃,是多少贵女的梦中情郎。
我痴痴看着他的脸,倒不是还念念不忘,只想做个告别。
确切的说,是告别自己的年少心动。
太子在我面前驻足,居高临下看着我,忽然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你该不会真想当太子妃吧?这七年里,孤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隐忍到了今日,还能忍?孤倒是佩服你。」
「楚安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就没其他表情么?实在无趣的紧。」
我用力推开太子的手,后退了一步,积压太久的情绪爆发了出来,我冲着太子吼道:
「我古板,我无趣,我一无是处!这总行了吧!我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你放过我行不行?!」
这是我第一次对太子红了脸。
太子之前不是这般的。
我刚入宫那会,他待我极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对了,是我劝说太子励精图治,为了百姓与将士着想时,他便骂我,我说就像太后与皇后一般无二,整日只会讲大道理。
有一日,他怒意上头,骂我是走狗,就仿佛我背叛了他。
我应该完全附和他的心意,才是对的。
就像林洛洛,时常邀太子外出游玩,甚至逛花楼,可这些离经叛道的事,我不可能办到。
父兄战死,我寄人篱下,靠着皇家的恩赐活过,我岂能唆使当今太子外出吃喝玩乐?
太子有一句话说对了。
我是傀儡,是个牵线木偶。
好些时候,我都不知自己究竟是谁。
此刻,四目相对,我稍稍平复,唯有眼泪簌簌往下落。
太子剑眉紧拧:「你这样的人,就该嫁给牌位。哭什么?你那夫君的衣冠冢在封府,你该去那边哭!」
丢下一句,太子转身拂袖而去。
七年时光,从九岁到十六岁,在林洛洛没有接近太子之前,太子亦不曾这般冷落无情。
当晚,太后苦口婆心劝说:「你与太子打小关系好,幼时还同睡过一个被窝。太子身上佩戴的香囊,皆是你亲手缝制,你们两个当真不该闹到这般田地。」
「听哀家的话,莫要嫁去封府,那封少将军人都没了,你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吧。」
我却心意已决。
我是将门孤女,封凌是将门孤魂,倒是挺般配。
5
次日,我要嫁给封凌牌位的事,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皆知。
太后勃然大怒,怀疑有人蓄意散播。
太后:「定是那个林家二小姐!否则,谁会这般嚼舌根子?!谁人不知你才是内定的太子妃!」
我安抚太后:「您老人家有心疾,万不可动怒。再者……我实在敬佩封少将军,他十三岁上战场,十五岁封狼居胥。此番这一战,西戎兵马统共二十万人,可封少将军麾下才五万人马,他实在死得可惜。」
「封少将军是英雄,我仰慕他都来不及,嫁他的牌位,也没什么不好。」
太后唉声叹气:「可哀家对不住你呀!哀家将你接入宫,便是为了好生照顾你。倘若你过不好,哀家如何对得起你的祖父?」
太后与祖父是表亲,年轻时差点嫁给了祖父,却阴差阳错入了宫。
我缄默半晌:「太后娘娘,可我即便嫁给了太子,也不会欢喜。太子他……也并不想让我当他的太子妃。人,总不能一直活在梦里。」
这七年间,我无数次以为太子就是我命定的归宿。
可一次次被太子冷落、针对后,心会碎了一块又一块。
即便自己缝缝补补,也变不回原先的样子。
闻言,太后怔愣半晌,她像是回忆起了曾经,又或许是想到了她自己,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当真欢喜么?
太后哑然,没有继续劝说,还命掌事宫女开始给我筹备嫁妆:「安宁呀,无论你作何选择,你都得从哀家身边嫁出去,哀家就是你的母族!太子不懂珍惜,那是他没那个福气!」
我点头:「嗯。」
两日后的晌午,我在庭院给太后晒花茶,东宫有人过来传话:「楚小姐,太子殿下邀你过去一趟。」
我稍作踌躇,一想到父亲的佩剑还在太子手里,我刚好过去讨要回来。
四年前,太子外出剿匪,身受重伤。
我照料了他三天三夜,亲自照顾起居。
太子苏醒后,百感交集,非要与我交换信物。
他将贴身玉佩给了我,便向我索要了父亲的佩剑。
如今,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自是要归还信物。
可谁知,当我被宫奴领到太子书房时,书房大门紧闭,透过半开的茜窗,我刚好看见林洛洛趴在太子身上。
太子身下是软塌,林洛洛扒拉着太子的衣襟,娇媚的声音一句句劝道:
「殿下,人生得意须尽欢,短短数十载,莫要在乎那样多的繁文缛节,开心最重要嘛。」
太子避开了林洛洛凑过来的嘴唇,但嗓音已然喑哑,一手扶着林洛洛的后腰,像担心她从自己身上滑下去:「大白天的,别闹。」
林洛洛不依不饶,往太子怀里拱。
其实,以太子的性子,若非他愿意,无人可以近身。
他贵为太子,身边并无莺莺燕燕,一直洁身自好,爬床的宫婢没有一个落了好下场。
可见,他是当真喜欢林洛洛。
我撇过脸,不敢再多看一眼。
我本该接受这个事实,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还是心中酸楚。
此时,林洛洛又娇滴滴劝道:「殿下明明喜欢我,为何不接受我?白日怎么了?我倒是觉着,白日才更好。殿下没试过么?那我就带着殿下尝试一番。我可不是楚安宁那个榆木疙瘩。殿下放心,我不会让殿下负责的。」
太子愉悦笑了,专门挑出一句:「对,楚安宁就是个榆木疙瘩。」
6
眼角的余光又瞥向书房。
我看见太子与林洛洛调换了一个位置。
这也是我头一次见太子失控。
我忙转身离开,走出数丈,才放缓了步子。
身后隐有靡靡之音传过来,我耳朵嗡鸣,胸腔那股酸楚即将溢满而出。
但奇怪的是,这一刻我更坚定了离开皇宫的决心。
这天下之大,好像没有我能去的地方。
既然无处可去,倒不如先嫁给封凌。
父兄皆是武将,也都战死。
故此,我虽与封凌不相熟,却有着天然的好感。
东宫白日宣淫的事,很快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太后又怒:「去查清楚,那个林二究竟对太子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太子是太后亲自教养长大,本该是天选之子。
太后自是不会相信,太子会被一个女子迷惑到了这个地步。
见我杵在一旁,太后满目怜惜:「安宁呀,定是有人故意引你去了东宫。这种手段,哀家岂会瞧不出?!」
我不置可否。
但,我并不想去质问什么,亦或是前去挑衅林洛洛。
我与太子也只是口头婚约,他无需为我负责,更是可以宠爱任何女子,且这些……皆与我无关。
「太后娘娘,我想尽快嫁去封府。听闻封家如今只剩下老幼妇孺,多一个人帮衬也是好的。」
太后握着我的手,见我手心冰凉,她心疼都来不及:「好孩子,苦了你了。太子……你不要也罢!」
「将来若有合适的郎君,哀家再将你从封家接出来,重新婚嫁。」
我莞尔一笑。
眼下,只想快点离开皇宫。
懦弱也好,逃避也罢,我当真不想见到太子了,至少不愿意被太子与林洛洛继续影响了心情。
那位年纪轻轻就战死的封少将军,也该有个人替他守灵吧……
7
太后替我操办大婚。
我虽在待嫁中,但不必准备婚服。
封凌是本朝的英雄,他死了,有个未亡人替他披麻戴孝,也算慰藉英雄亡灵。
旁人出阁准备喜服,我则准备了一身雪色孝衣。
嫁去封府之前,我又去找太子索要父亲的那把佩剑,也想将太子的玉佩归还。
太子在书房处理政务,他自幼出众,如今已帮衬帝王批阅奏折。
撇去旁的因素不考虑,他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但愿……
他将来也能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让本朝武将可以得到应有的敬重。
再次与太子四目相对,我的情绪与前几日截然不同了。
太子抬眸看向我,见我站在书房外,迟迟不肯进去,他冷声道:「你自己不进来,难道让孤亲自请你?」
我:「……」
一想到太子与林洛洛曾在书房白日渲淫,我委实有些反胃。
太后已经调查清楚,是林洛洛身上抹了催情粉,那日才让太子失控。
但太后即便将事实告知了太子,且太子也证实了,可他还是包庇林洛洛,甚至认为林洛洛的行为刚好满足了他。
我福身:「肯请太子出来,臣女有事与殿下商榷。」
太子脸色很难看。
他三步并成两步走了过来:「楚安宁,你最好是有正事!」
是么?
我找他,就需得是正事。
且罢,我不该再被太子困扰一丝一毫了。
我递上玉佩:「殿下,这是你此前赠我的,我现在还给你。还请殿下将臣女父亲的佩剑,也还给臣女。」
我没听见动静,一抬眼,就发现太子正眸色冷沉的盯着我看。
「殿下,你的玉佩。」我提醒道。
太子这才缓过神,随手接了过去:「楚安宁,你该不会是欲情故纵吧?」
我愣了一愣。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这七年皆是自己单相思。
其实,太子从来都没有真正懂过我。
太后教我知书达礼,皇后拿我当做太子妃培养,但好像没人询问过我的意见。
我就像是御花园中,被修剪的盆栽,长成了别人要求的模样。但,那不是我自己。
我莞尔,不欲多言,只说:「殿下,我父亲的佩剑……」
未及我说完,太子打断了我的话:「孤忘了搁置在哪里,几时想起来,几时还你。」
我不免错愕。
东宫就这么大,太子完全可以命宫人搜找。
我态度坚定:「殿下,那是我父亲的遗物,我必须带走。」
太子倏然哂笑,冷嘲热讽:「你要将那把剑带去哪里?封府么?楚安宁,你会后悔的。」
太子甩袖离开。
我怔愣半晌。
他可真奇怪啊,明明是他让我嫁去封府,这会却又愠怒。
没有要回父亲的遗物,难免遗憾。好在,玉佩还回去了。
我与太子之间,最好可以再无牵扯。
8
几日后,我正式出宫。
太后叹息不已,拉着我的手,万般不舍。
我知晓太后待我极好。
但……
这七年间,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宫廷奢华,终究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太后惋惜说:「明明一场闹剧,怎就成真了呢?」
是啊,那日太子随口一提,让我嫁给封凌,我也顺了他的意。
如今,事情已是木已成舟。
我莞尔:「太后,我倒是挺想去封家。」
话音一落,一道阴冷的视线射了过来,我抬头去看,刚好对上了太子冷峻的脸。
太后给了太子一个眼神。
太子却宛若没瞧见,他直直看向我,薄唇噙着无情冷笑,多少有些嘲讽:「就这么急着嫁人?嫁不了孤,你就去嫁牌位?到时候后悔,你可别哭着回来。」
我脊背一凉。
这人当真是我少时就心悦的太子么?
皇后也来送行,将我拉到一旁说话,还塞给我一块令牌:「安宁,你可以随时入宫。太子的话,莫要往心里去。」
皇后故意抬高了声音:「那林家庶女哪能及你分毫?!」
谁知,太子非但没将皇后的话听进去,反而在帝王过来时,直接求娶林洛洛。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刚行礼准备上轿,就听见太子抬高音量:「父皇,今日义妹出阁,儿臣也想求娶林家庶女为侧妃。」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个女人,帝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何况,全城皆知,太子与林洛洛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花轿帷幔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我听见帝王同意了。
太子还扬声致谢,似是欢喜:「儿臣谢父皇成全。」
我闭了闭眼,感受着花轿被人抬起。
从今往后,我与太子再无交集。我也该彻底告别年少懵懂,和少女怀春。
我不再是太后的乖乖儿,也不是帝后的义女,我该去找回我自己了。
9
太子胸口憋闷。
他叫来詹事府的几位年轻大臣饮酒。
这几人纷纷朝着太子贺喜:「恭喜殿下喜得佳人。」
太子怔愣住:「什么佳人?」
其中一位大臣道:「殿下不是才向皇上求娶了林二小姐么?」
太子:「……」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却记得不太清楚。
但事情明明就发生在前不久。
太子闷声低喝:「闭嘴!」
众人噤声,只觉莫名其妙。太子之前明明大肆褒赞过林二姑娘。
此刻,太子脑子里全是楚安宁上花轿的画面。
她没有多看自己一眼,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玉佩也归还给了他。
思及楚安宁还想要回她父亲的佩剑,太子一掌拍在了案桌上,愈发烦闷。
几位年轻臣子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太子的手探到腰间,摩挲着那块玉佩,脑中浮现出楚安宁少时的模样。
从前的楚安宁鲜活灵动,小小年纪就骑射功夫了得。
彼时,楚安宁的父兄健在,她总是一袭红色劲装,高束马尾,眉目间尽是英气。
那时,太子很喜欢靠近她。
就仿佛,楚安宁是一束暖人夺目的阳光。
而后来,楚安宁变了。
她成了太后与皇后的牵线木偶,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后,完全没有她自己的主见。
不过就是一只漂亮的摆设花瓶而已。
可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气那只花瓶么?
她倒是硬气了这一次,非要上封家的花轿!
不对……他本该欢喜的。
他是储君,从小备受礼教管束,无论是太后、帝王、皇后、詹事府,皆对他的言行举止,进行无休止的说教管束。
所有人都打着为他好的幌子,试图将他困于看不见的囚笼。
他厌了!
他曾经还以为,楚安宁会不一样。
所以,当楚安宁也像旁人那样死气沉沉时,他恨她、厌弃她、烦她。
太子一度对楚安宁失望至极。
他一度以为,楚安宁不是他想要的女子,即便楚安宁是太子妃的完美人选,但并不会成为他的知心人。
但此时此刻,太子迷惘了。
一杯杯梨花白下肚,胸口愈发憋闷,像被人堵上了一团棉花。
10
花轿停下,我原以为封府不会重视,毕竟,封凌才战死不久。
如太后所言,我嫁给封凌的牌位,的确像一场闹剧。
可谁知,老夫人、封母,还有封家仅存的男丁,皆亲自迎接我。
「好孩子,委屈你了。」
「你放心,封家不会亏待了你。这是账本,所有铺子、田产、庄子,皆由你打理。」
府上下人也恭敬道:「恭迎少夫人。」
封小五是仅存的男丁,才五六岁的光景,容貌秀眉,长大后必定是个俊俏郎君。
他忽闪着大眼,唤道:「二嫂嫂,你可真好看,二哥一定会喜欢你的。」
众人神色赧然。
封凌已死,便是喜欢我,也与我阴阳两隔了。
我抱着牌位,拜了天地、高堂。
说来也怪,我竟莫名心安坦然。封府于我而言,就是自家了。
封家满门忠烈,老夫人与婆母总有老去的一日,忠烈之门不能无人支应门庭,忽然之间,我隐约明白了往后余生的使命。
每每思及楚家的凋零,我更能共情封府。
送入婚房,屋内一切摆设皆齐全,案台还摆放了几颗罕见的夜明珠。
封小五钻进屋子,与我说话。
小家伙是个话痨,提及他的二哥,一脸与有荣焉。
可……
封凌不是战死了么?
我难免诧异,但也没有当场提及,免得伤了小孩子的心。
我问:「你为何叫小五?」
这个名字取得过于潦草,封府又不是乡野人家。
封小五认真道:「祖母说,贱名好养活。封家儿郎总是短命,至今没人活过四十岁。祖母希望我活得长久一些。」
我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了。
楚家儿郎又何尝不是呢?
当年,大周与西戎开战,楚家满门战死,仅余我一个遗孤。
在其位,谋其职,尽其责。
身为武将,保家护国,本职责所在。
这世上,总有人活着,是负重前行。
故此,我无从怨恨。
我摸了摸封小五的脑袋,小家伙不多时就睡了过去。我便直接将他安置在喜榻上。
很快,我也困倦了,屋内浮香袅袅,莫名让人安心。
可不知几时,我感觉有一道视线盯着我,待悠悠转醒,以为自己做梦了,眼前浮现一张清朗俊秀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生了一双深邃含情眼,正打量着我,转瞬扬唇轻笑:「夫人。」
我:「……!」
这是见鬼了?!
11
未及我尖叫出声,封凌伸出手掌,捂住了我的唇。
他朝着床榻里侧瞥了一眼,示意我莫要惊吓了封小五。
可我岂能镇定?
死去的人,又活生生站在了我面前!
从前,我偶在宫宴上见过封凌几次,他容貌极好,气度卓然,我自然记得他。
封凌掌心温热,生了厚实的茧子,他的掌心贴紧我的唇瓣,触感十分清晰。
男人稍稍俯身,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我放开你,但你不可大叫。」
我连忙点头。
封凌放开之前,目光灼灼看着我。
他分明没笑,可我却似在他眼底瞧见了欢喜之色。
下一刻,封凌松开手,而我大口喘气的同时,也坐起身来。
封凌忽然侧过身,撇开了视线。
我低头一看,才察觉自己只着中衣,里面的玫红色兜衣若隐若现。
「咳咳……我、我在外间等你。」
说着,封凌大步往外走,步履如风,背影颀长清瘦,衬出宽肩、窄腰、长腿。
我一手捂着胸口,心慌又狂喜。
原因无它,封凌这样的民族英雄,他本该活着。
我套了外裳,很快去了外间。
薄光之中,封凌目光灼灼而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耳垂似是红了。
几年前,封凌一战成名,我站在朱雀街茶楼,亲眼看着他骑马路过,少年将军英武不凡,让我瞬间想到了战死的兄长。
我对武将,有着天生的亲切。
「夫君,你还活着……甚好!」
言辞显得苍白,我不知如何表述此刻心境。
封凌却说:「多亏了夫人。」
我迷惑:「嗯?什么?」
封凌解释:「夫人前阵子向皇上讨要封赏,替边关将士多求了一批粮草。刚好我麾下兵马到了粮绝之时。那批粮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至于我的死……那是故意放出去的假消息,只为了迷惑细作。眼下,细作已抓获,我便不必再假装。」
我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样。
那……
眼下,我不是嫁给了牌位,而是嫁给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我为何会突然不适应了?
屋内安静到落针可闻,气氛一下就变得不对劲。
四目相对,我眨了眨眼,封凌也眸光微闪。
我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我:「要不,将军先歇息。」
封凌:「你先睡,我去睡书房!」
两个并不相熟的人,忽然成了夫妻,多少会不自在。
封凌大步离开了卧房,从外面合上了房门。
我则很快折返内室,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着。
次日一早,封少将军还在世的消息就传开了。
东宫,太子一夜宿醉,天光乍现后便洗漱去了书房,听闻消息,他手中的银狼毫笔忽然落地,染了一地墨汁。
「封凌……还活着?」
东宫立侍答:「回殿下,封少将军的确还活着。昨晚已抵达将军府。」
太子眉头倏然紧蹙,他心跳加速,莫名慌乱。
12
一大清早,封家大院热热闹闹。
我与封凌虽未拜堂,但他既然活着,敬茶之类的礼仪自是免不了。
老夫人和婆母喜笑颜开。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呐!」
「楚丫头就是咱家的福星!」
「老二,你可得好好对你媳妇!」
我面红耳赤,封凌却一口应下:「祖母、母亲,您二位放心,我自是会好生对待自己的妻子。」
我:「……」
昨日还是捧着他的牌位拜堂,夫君这又忽然变成活生生的人,叫我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封府中人倒是格外热忱,几位老婆子甚至说,是我嫁入封府冲喜,才让封凌死而复生。
我只能笑笑,无从辩驳。
封小五一直跟在我与封凌身边,一个劲的说话。
「二哥,你也觉着二嫂嫂好看吧?」
「二嫂嫂身上还香喷喷的。昨晚我与二嫂嫂睡在一块,身上染了香气。那二哥今晚会和二嫂嫂睡一块么?」
童言无忌!
我目光不知该往哪儿看,无意间与封凌对视,视线交织的瞬间,我慌不择路。
封凌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墨玉冠束发,衬得他本就俊朗的容貌,更显芝兰玉树。
男人也愣住,随即,一巴掌拍在了封小五的脑门上:「课业写完了么?我出征一年,不曾检查过你的字帖,让我发现你偷懒,定不饶你。」
封小五委屈巴巴:「二哥!我、我去写便是!」
封小五气呼呼离开。
但,我与封凌间的气氛更诡异了。
我不敢看他,他亦是如此。
好在,很快他的下属过来了:「少夫人好!将军在边关就经常提及了少夫人。若非因为少夫人的善举,咱们这些人也没这么快打赢最后一战。」
我:「……」
是我想岔了么?
哪个好人会经常提及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曾经与他毫无干系的女子。
封凌轻咳,眸光扫过这几人。
几位下属立刻站得笔直。
封凌虚手一请,让我继续往前走,待四处无人,他解释道:「我对你并无不敬,此前,我将你撰写的兵书传播给将士们看,将你视作巾帼,绝无其他不敬之举!」
原是如此……
父兄战死后,我将楚家兵法总结成册。起初,只希望可以让更多的将士掌握,大周才有希望冒出更多的将才能人。
见封凌似乎很紧张,我忙摆手:「我并不介意!你无需多虑。」
与我而言,除却生死,一切皆算不得什么。
下一刻,我与封凌又开始大眼瞪小眼。
13
封府后花园占地颇广。
我与封凌漫无目的走在甬道上。
我不太明白,他为何一直跟着我,怎不去招待宾客?
今日认亲宴,封府的族亲也登门了。
恰在这时,不远处便有几位族亲女眷在谈话。
「少夫人算是走了大运了,她被太子始乱终弃,才会破罐子破摔,下嫁给少将军的牌位。谁知,她压根没有寡妇命,少将军又活了!」
「那又怎样?少夫人的心,肯定还在太子身上。」
「少将军就是个冤大头。」
听到这里,我侧过身,看向封凌。
我曾心悦太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亦不做辩解。
让我诧异的是,封凌竟还冲着我温柔一笑:「别当回事,你也不必介怀。」
一言至此,封凌扬声,故意对那几个族亲道:「怎么?几位婶娘今日登门,便是为了嚼舌根?」
几位妇人吓了一跳,登时不敢胡言乱语,神色讪讪,打了声招呼,立刻离开。
我忽然有种莫大的安全感。
这感觉,与在宫廷截然相反。
在宫里那几年,我生怕行差踏错。
但面对封凌,目之所及,是他满脸的温柔。
我难得敞开心扉,说:「并非如此!」
封凌一怔:「什、什么?」
他好像比我还紧张。
我更加不心虚了,如实说:「她们说得不对。我并非破罐子破摔,我是诚心想嫁入封家。我与太子之间,也毫无干系了。夫君,你莫要多想。」
封凌的注意力,好似在其他地方,盯着我的眉眼,问:「你是诚心想……嫁入封家?还是嫁给我?」
嗯?
什么?
他为何有此一问?
我眨了眨眼,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封凌与我面对面站着,他比我高出一个头,便俯视着我。
我在他黑亮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封凌忽然挠了挠头,抿唇笑了笑。
我:「……」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封凌想到了什么,神情认真:「我会给你时间适应。但……和离怕是不太妥当,对你的名声不利,封家没有和离的先例。」
我几时想过和离?明明昨日才嫁过来。
我:「我不想和离。」
封凌闻言,望着天,唇角不自主的上扬,他笑起来还能看见小梨涡。
他是在窃笑么?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盯着男人多看了几眼。
谁知,他又忽然低头,我二人视线相撞,他的脸逐渐靠近。
恰在这时,下人赶来通传:「少将军、少夫人,宫里派人传了皇上口谕,要宣见您二位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