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时，我曾在给某金融机构授课介绍沙特国别情况时提到过这样一个观点：“2030愿景”的三大改革主旨 — 活力社会、繁荣经济、雄心国家 — 最终更像是将沙特建成一个XXXL码的阿联酋。
如果说疫情前的沙特更像是对阿联酋的模仿和追随，那么现如今的沙特则已经从跟跑进化为与阿联酋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方面与阿联酋交替领跑，未来或会在很多方面实现对阿联酋的超越。考虑到阿联酋整体的体量，这种超越迟早会发生。但即便如此，阿联酋之于沙特仍有后者可以继续参考借鉴的地方，换句话说，阿联酋依旧在某些方面领先于沙特，比如战略层面的路径设计。
这里的路径不仅仅指的是“2030愿景”这些经济多远转型的蓝图，还包括了对于沙特等海湾阿拉伯国家更关键的王权交接等政治体制过渡安排。Tahnoun bin Zayed这样一位在阿联酋政治经济安全科技领域扮演着极特殊重要角色的人物，也是阿布扎比乃至整个阿联酋在过去数年间政治体制过渡进程的产物。曾经的Mohammed bin Zayed与Muhammad bin Salman都是两国尚未扶正的实际统治者，前者现已正式成为阿联酋的国家元首，后者也极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坐上沙特国王的宝座。那么，沙特王室内部会不会也出现一位Tahnoun bin Zayed那样的人物？
答案是，有。他的名字叫做Turki bin Salman。
一、谁是Turki bin Salman？
历史总有些惊人的相似之处。昨天关于Tahnoun bin Zayed的文章中提到了一篇旧文，介绍了Tahnoun bin Zayed与包括阿联酋总统Mohammed bin Zayed、外长Abdullah bin Zayed在内兄弟六人被称作“法蒂玛诸子（Bani Fatima）”。这里的法蒂玛就是阿联酋开国总统Zayed bin Sultan的第三位妻子Fatima bint Mubarak al-Ketbi。
有意思的是，沙特国王萨勒曼的第三位妻子法赫达（Fahda bint Falah al-Hithlain）也育有六个儿子，按年龄排序依次是：Muhammad bin Salman（沙特王储兼首相）、Turki bin Salman（本文主人公）、Khalid bin Salman（沙特国防大臣）、Nayef bin Salman、Bandar bin Salman（沙特皇家卫队指挥官）和Rakan bin Salman。公开资料上只能找到前三位的出生年份，分别是1985年、1987年和1988年。或许未来的某一天，这六人会以“法赫达诸子（Bani Fahda）”的名号在沙特国家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Turki十分低调，与2019年以前的Tahnoun bin Zayed很像，在网络上很少能找到他的个人资料，哪怕是个人的照片都很少。很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张拍摄于2020年12月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Turki正在接受新冠疫苗的接种。相比于疫苗，更吸引我的是照片中的他穿着的黑色T恤印着大大的意甲俱乐部尤文图斯的Logo，似乎表明Turki是这家俱乐部的支持者。
Turki无论是在沙特王室内部还是在沙特政府都没有担任任何职务。在庞大的王室之中，与他关系最好的两人都是他的亲兄弟，一位就是他的长兄——沙特王储，另一位就是他的弟弟Nayef。Turki同样没有海外留学的经历，他与沙特王储一样都是在沙特国王大学完成的高等教育，获得了市场营销学学位。
二、沙特王储身边快速崛起的“钱客”
有一种说法是，弃政从商是Turki的母亲有意为之。说法真实与否无从查证，但从发展轨迹来看，Turki的确完完全全“钻到了钱眼里”，一门心思搞钱。
在起步阶段，Turki首先进入了沙特研究与营销集团（Saudi Research and Marketing Group, SRMG）历练。SRMG是一家出版企业，在沙特大大小小的企业名录中并不起眼。但事实上，这是一家直属于萨勒曼国王本人的公司，也是萨勒曼家族的主要钱袋子之一。只不过，萨勒曼国王本人对金钱的热情并不高，因此并未刻意将SRMG做大。2013年2月，Turki被任命为SRMG这家公司的董事会主席，他的前任是他的同父异母哥哥Faisal bin Salman（现任麦地那省长）。
Turki在SRMG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前后仅一年有余。2014年4月，他离开了SRMG。而接替Turki掌管SRMG的人名字叫做Bader bin Abdullah bin Mohammed bin Farhan al-Saud。这么长的名字很难让人记得住，但如果提到一幅创下艺术品成交价纪录的画——达芬奇的《救世主（Salvator Mundi）》，或许大家就有印象了。的确，这位在Turki之后的SRMG新任董事长，就是在拍卖会上帮助Muhammad bin Salman出价4.5亿美元拍下那幅画的人，他来自沙特王室的边缘支系Farhan家族，也是沙特王储的“白手套”之一，两人的交集最初缘于同期入读沙特国王大学。对了，沙特内阁中还有一位来自Farhan家族的要员，知道的朋友可以在文末留言。
2015年初，当萨勒曼继承国王之位后，Muhammad bin Salman也一跃成为沙特国防大臣、王储继承人，成为举世关注的沙特王室新星。而在聚光灯的背后，Turki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一家名为Tharawat Holding的资本投资公司，低调地打理起整个萨勒曼家族的财富。更具体地说，打理专属于Bani Fahda、专属于Muhammad bin Salman的财富。
正是从这时起，Turki成为了沙特王储身边的“钱客”，即Money Man，有别于收取中间人提成的一般“掮客”。
Tharawat Holding的名字翻译过来是“财富控股公司”，其中Tharawat一词是阿拉伯语的英文音译，在阿拉伯语中的意思为“财富”。在沙特王储名下的商业帝国中，成立于2008年的Tharawat当仁不让地占据着C位。该公司的控股人仅有两位，其中之一就是Turki，持股比例为99%；另一位则是Nayef，持股比例为1%。 虽然沙特王储本人的名字从未出现在Tharawat的股东名单中，但据曾与该公司打过交道的知情人士称，沙特王储才是这家公司背后的真正控制人，也是他赚取财富的最主要渠道。
从业务类型来看，Tharawat的投资涉猎领域极广，包括房地产、科技服务、体育、媒体、渔业养殖、大宗农产品贸易等，甚至还经营多家餐馆。值得注意的是，这家公司的很多业务都紧紧围绕着“2030愿景”和配套的“国家转型计划（NTP）”。NTP一直非常注重支持沙特战略领域的私营部门增长，目标是将私营部门对GDP的贡献从40%提高到65%。Tharawat旗下子公司Nasaq Holding在其官网上宣称，将积极投资于建筑领域，以充分享受到沙特政府第十个“五年计划”的政策红利，特别是拟在房地产领域投资3582亿美元的雄伟规划；该公司绝对控股的科技公司Jawraa Technologies则在2014年获颁的沙特国内移动通信牌照，一跃成为当地三大移动运营商之一。
除此以外，企业注册信息还显示，Tharawat旗下企业还与总部位于美国新奥尔良的Ochsner Health System公司合作，每年安排相当数量的沙特人前往美国接受器官移植手术。
Tharawat的触角所及之广，也让它成为了沙特乃至整个海湾地区的知名企业集团，英文是Conglomerate，阿拉伯语则是شركة تكتل（sharikat takatul）。最初，Tharawat被广泛对标于来自迪拜和巴林的一些大型家族企业，比如Al Futtaim Group、Al Ghurair Group和Kanoo Group等。但后来的一宗交易案清楚无疑地告诉所有人，这些企业根本不配与Tharawat相提并论。这宗倍受争议的交易案就是当年沙特航空与欧洲空客公司的客机采购案。
三、玩到极致的“空手套白狼”
《华尔街日报》两位记者Justin Scheck和Bradley Hope此前曾爆料，当沙特航空公司（Saudi Airlines）因经营不善而陷入挣扎境地后，它迅速被Tharawat盯上，成为了Tharawat套取暴利的主要目标。
2014年，根据西方咨询公司提出的“私有化改造”方案，连年亏损的沙特航空与空客公司接近达成一项采购协议，将一次性采购50架空客客机，对该公司现有服役机型进行升级换代。在最初的采购方案中，沙特主权财富基金 - 公共投资基金（PIF）将为这笔采购交易提供资金支持。依照惯例，这般规模的大宗采购可享受到来自空客的巨大折扣优惠。
但就在此时，Muhammad bin Salman本人盯上了这笔利润丰厚的交易案。由于当时的中东房地产市场持续过热，许多投资者开始在其他行业寻找新的投资机会。同时，为优化资产负债表上的数据，中东地区航空公司愈来愈青睐于通过融资租赁而非直接购买，来获取最新型的民航客机。这都为对财富极为渴望的Muhammad bin Salman介入该交易案提供了契机。
Tharawat于2014年首先收购了一家位于迪拜的金融企业，量子投资银行（Quantum Investment Bank, 以下简称QIB）。根据阿联酋方面信息显示，这家投资银行更像是一个空壳公司，在2014年前的交易记录几乎完全空白。收购完成后，刚刚入主Tharawat的Turki就顺理成章成为了QIB的董事会主席。
紧接着，QIB与另一家小银行在开曼群岛注册成立了名为国际航空金融公司（International Airfinance Corp., 以下简称IAFC）的新公司，进军航空租赁市场。虽然沙特人始终否认QIB与IAFC有关联，但根据公开渠道信息显示，两家企业高管团队的人员构成高度重合，且QIB的首席执行官就是IAFC的合伙人。
起初，IAFC计划发起一支名为完全遵照伊斯兰金融模式的ALIF基金，通过多种渠道筹集至少约50亿美元资金。经过商谈后，空客方面同意，如ALIF基金承诺未来不采购除空客以外的客机，则将向该基金注资1亿美元。2014年6月23日，空客方面与IAFC在伦敦举行签字仪式，正式宣布了ALIF基金的成立。当时签字仪式的主持人就是Turki。
然而2015年1月沙特前国王阿卜杜拉突然离世，打乱了沙特航空与空客之间原定采购协议的有关安排，相关工作被完全叫停。在萨勒曼继位后，沙特方面突然告知空客称，原合作计划作废，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全新方案。据曾参与居中联系的知情人士透露，所谓的新方案就是，沙特政府不再直接出资采购空客飞机，而是由与萨勒曼家族有紧密关联的ALIF基金代为出资购买，并在随后出租给沙特航空。
据知情者介绍，沙特航空当时完全不考虑其他租赁公司的报价，并拒绝与ALIF基金以外的公司接洽。
在回应外界质疑时，沙特航空高层曾表示，“该笔交易符合公司内部采购程序。公司不仅评估了租赁价格，确保其相比同业具有足够的竞争力，还充分考虑到该交易中的客机交付时间完全契合公司机队建设的时间表”。
而在空客方面，部分高层对沙特政府的新方案持保留态度，因为其沙特子公司已因海外业务涉嫌行贿而遭到英国司法机构调查，因此空客方面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但最终，空客仍然妥协了，不仅仅是因为该笔交易案为当年最大的飞机采购协议之一，还因为“不想断了萨勒曼家族的财路”。对于空客以外的交易参与方而言，Muhammad bin Salman及其兄弟的直接介入让他们兴奋异常。“这绝对是天大的利好，这些人不仅有钱还有广泛的政治资源，足以促成这笔交易最终落地。在一定程度上，萨勒曼家族的参与甚至降低了交易的风险水平”。
不过，《华尔街日报》彼时搜集到的文件却暴露出该交易案的严重不合理性。
首先，Tharawat通过QIB、IAFC和它所发起的ALIF基金，从个人和机构投资者手中筹集到了约40亿美元，用以购买空客飞机，几乎没有动用哪怕一分钱的自有资金，以“空手套白狼”转去了丰厚利润。
其次，当ALIF基金一次性购买50架空客飞机时，享受到了仅为官方价格4折的巨大优惠。但ALIF基金在租赁给沙特航空时却完全按照无任何优惠的市场价签订合同。根据英国航空业咨询公司IBA Group Ltd.分析师Paul Lyons测算，ALIF基金的投资回报超过15%，远高于飞机租赁行业7-9%的平均回报水平。
最后，该交易有关资料显示，当投资回报超过7%时，IAFC将可获得ALIF基金利润的35%；当投资回报超过10%时，IAFC则可获得利润的50%。曾供职世界银行研究航空业投资的专家Aldo Giovannitti表示，“这个比例实在是太高了，一般的情况是可获得利润的10-20%”。
2015年，Muhammad bin Salman以王储继承人的身份访问法国。期间，他与时任法国总统奥朗德共同见证了该交易案协议的最终签署。在完成该交易案后的家族聚会中，Muhammad bin Salman毫不掩饰地反复重复着，“我才是这笔交易的幕后策划者”。
是的，他和他的兄弟成功地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间“取得了平衡”，并借此一次性赚取了数千万美元的佣金。
四、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沙特航空与空客公司的这笔争议交易案无非再度揭露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尽管沙特王储本人曾不止一次抨击指责部分王室成员滥用权力以权谋私、贪污公帑中饱私囊，但实际上王室成员游走在亦官亦商的灰色地带一直是这个国家的标签。
过去数年间，Turki以及他的Tharawat似乎略显沉寂，但他实际上一直在投资领域扮演着沙特与其他国家合作伙伴间的顶级对话者角色。除了Tharawat以外，Turki还负责打理萨勒曼国王在海外的投资组合，包括分布在多个国家的一众房产等。
2022年初，一幅出现在沙特al-Yamamah宫的全新肖像画将Turki重新拉回到外界关注中来。画中C位自然是萨勒曼国王，在他右手边的是权倾沙特的王储兼首相Muhammad bin Salman。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萨勒曼国王的左手边，与Muhammad bin Salman并肩而立的是低调的Turki。
位于利雅得的al-Yamamah宫在沙特王室的地位无需多言。正是这幅肖像画的出现，再度引发了沙特国内和外界对于这个石油王国未来王位传承顺序的议论和猜测。
Muhammad bin Salman在2017年成为沙特王储后，沙特迄今一直没有出现一位王储继承人。根据沙特的《治理基本法（Basic Law of Government）》，王储继承人并不是必须有的安排。但一旦萨勒曼国王仙去，继位的Muhammad bin Salman则必须选定他的接班人。
那么，未来的沙特王储会是Turki吗？如果从上面提到的这幅肖像画来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或许这幅画本身也暗示了萨勒曼国王的个人意愿。Muhammad bin Salman会同意和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很难讲，但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大概率是否定的。站在萨勒曼国王的角度来看，如果Turki成为王储，至少保证了沙特王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将成为萨勒曼家族支系的私有物品。现在回看2017年6月21日的那一项皇家谕令（Royal Order），当年的一些不解之处或许现在就有了答案。
在1992年由法赫德国王签发的《治理基本法》第5b条阐释的就是沙特王位继承问题。而2017年6月21日那天，萨勒曼国王在宣布Muhammad bin Salman为王储的同时，单独下令对第5b条的内容进行了修订，增加了非常简短的一句话：“在开国国王的儿子之后，国王和王储不能出自开国国王后裔的同一支系（There will be, after the sons of the Founder King, no King and Crown Prince belonging to the same branch of the Founder King's descendants）”。
最初，人们普遍认为这条修改内容与萨勒曼国王任命Muhammad bin Salman为王储的命令自相矛盾。但现在看来，或许萨勒曼国王着眼的是下一任王储。换句话说，萨勒曼国王似乎并无意让Muhammad bin Salman的儿子很快成为沙特王储，虽然这个孩子的名字叫做Salman bin Muhammad（下图）。
可即便是萨勒曼国王属意Turki或自己的其他儿子未来接班，似乎也与修正过的第5b条抵触。怎么办？这其实很好办，简单的文字游戏就可以轻松搞定。老一辈过世后，年轻一辈会很快分家。这在全世界都是如此。所以，当萨勒曼国王离世后，Muhammad bin Salman与Turki两人完全可以被界定为两个独立的支系，其他人也是同理。
但问题的关键仍取决于Muhammad bin Salman本人的意愿和打算。写到这里，大家可以意识到，其实Muhammad bin Salman已经或接近处于阿联酋总统Mohammed bin Zayed上任之初的境地：一边是自己羽翼未丰的亲儿子Salman bin Muhammad，另一边是实力日益强大的亲兄弟Turki。
或许，沙特王储会再次向他的政治导师讨教学习，能拖就拖、能熬就熬，一直拖到熬到他的儿子的年龄和阅历能够独当一面。从这个角度出发，或许现在最希望萨勒曼国王多活几年的不是别人，就是沙特王储。
那么，Turki又该怎么安排？或许Tahnoun bin Zayed的路径就是答案，毕竟1970年生人的Yasir al-Rumayyan也算不上不年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