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离开十六年的爱人回来了

朱灵讲小说 2024-04-09 23:05:04
离开十六年的爱人回来了。 他看着烂醉如泥的我,眼神疼惜,语气珍爱,温柔一如当年。 「为什么不好好爱自己呢?鸢鸢。」 1. 二零零四年冬,初遇陆先生。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出自于陶渊明的古诗《停云》,还说如果我愿意,完全可以直呼他的姓名,他并不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陆成江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和我是平等的,鸢鸢。」 2. 其实一开始,我是被当作玩物送给陆成江的。 父亲的生意出了问题,于是把我带到他住的地方,在这个温润的青年面前,他的姿态卑微又讨好:「陆先生,这是我女儿洛鸢,您要是喜欢……」 未竟之言,任谁都听得懂。 陆成江当然是拒绝了,他的教养不允许自己答应如此荒唐的事情,更何况那时候的我,才十五岁,还未成年。 父亲很失望。 在他眼里,取悦陆成江就是我唯一的利用价值,陆成江不要我,我自然就成了弃子。 所以他把我扔在陆家门口,一个人离开了。 傍晚气温降得很快,我穿着一条裙子,冻得嘴唇发紫,却不知道要去哪,只好呆呆地坐在陆家大门旁边,抱着手臂取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成江急忙走了出来,他拿着一条毯子帮我披上,眼神里满是歉疚。 「抱歉,我才发现你在这里。」 那条毯子很暖和,我却仍旧在发抖,但不是因为冷。我颤着指尖,拉住了他的衣角。 「陆先生,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我还是想说……您可不可以养着我?」 眼下的境况实在是太难堪了,可是我没有哭,而是试着像个大人一样去说服他,同时极力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我之前尝试过找一份工作,但别人都不敢要我……陆先生,我的成绩很好,您资助我读书不会吃亏的……」 陆成江看着我,没有说话。 心沉了下去,我苦笑一声:「……对不起,打扰您了。」 说罢,我松开他的衣角,转身离开。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家的小孩,无处可去,无路可逃。 夜色茫茫,未来是什么模样,我想都不敢想。 然而就在下一秒,陆成江唤住了我。 「鸢鸢。」 我转身,睁大了眼睛。 陆成江俯身,好声好气地询问我:「我可以叫你鸢鸢吗?」 我点点头,喉咙有一点点发酸。 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伸了过来,陆成江又唤了一声「鸢鸢」,嗓音包容柔和:「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家吧。」 我缓缓地抬起双手,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陆成江的手真的好暖和啊。 他左手手背上靠近大拇指的地方,有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痣,让我记了好多年。 3. 后来我告诉他,那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陆成江温柔地看着我:「为什么呢?鸢鸢。」 「为了五十块钱。」 我不爱哭的,可是在他面前,却总是忍不住想要哽咽:「……那天学校要交资料费,我没有钱,只能问妈妈要。」 可是回到家后,却只看见了继父。 他原本是很不耐烦的,但当我脱下鞋走进客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鸢鸢长大了。」 继父笑得很奇怪,走过来用手摸我的脸,我还没反应过来,就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烟酒气息,眼神夹杂着肮脏的意味,令人作呕。 这一幕落到从厨房出来的母亲眼里,成了我勾引她丈夫的铁证。 母亲并不愿意给我辩解的机会。 她大声咒骂我是个娼妓,眼里的厌恶与恨意浓郁得让人心惊,好像我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的仇人。 初冬,我穿着薄薄的校服,被赶出了家门。 父亲早已组建新的家庭,我知道那里并不欢迎我,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去找他。 我本以为父亲会发怒,但他竟然没有,甚至还很高兴。得知我的来意,父亲和蔼地对我说:「鸢鸢,爸爸可以给你这五十块钱,不过你得帮爸爸一个小忙,好吗?」 我迟疑点头,说好。 父亲很欣慰,他带我去买了一条夏天的裙子,他说穿成这样才好看,才能讨人喜欢。 而我需要讨好的那个人,就是陆成江。 我知道世界上不幸的人有很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 但被母亲骂是个娼妓,被父亲当成一件货物,我从未得到过他们的爱,终其一生,我都没有办法释怀。 胸口的酸涩传到了舌尖,我的声音隐隐发抖:「……这一天真的糟糕透了,因为五十块钱,我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是没有爸爸妈妈爱的小孩。」 「我以为,等我变成更好的人,爸爸妈妈就会爱我了,但在那一天我发现,爱是本能,不爱也是。」 十五岁之前,我的人生陷在一滩淤泥里,家更像是恶臭的水沟,我却无法自救。 但十五岁那年,有人拉了我一把。 「鸢鸢,任何时候的你都是很好的,你值得被爱,值得被善待。」 陆成江捧住我的脸,替我擦去眼泪,他身上有很好闻的木质香气,眼神柔和得如同一片深湖,容纳了我所有不堪的过去。 他坚定地告诉我:「不要害怕,好吗?我保证,我会一直在。」 陆成江说,我值得被爱。 他还说,他会一直在。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突然就觉得好委屈。 以前吃不起饭的时候,我没有哭,没钱交学费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哭。 可是在感受到自己被好好珍爱的时候,我却忍不住地,想要嚎啕大哭一场。 原来不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是被爱的孩子才会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有糖吃,爱他们的人也舍不得他们哭。 「陆成江——」 我没有忍住,小声喊他的名字,视线变得模糊:「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陆成江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极具安全感的温暖拥抱,然后怜惜地抚摸着我的头顶。 好奇怪啊。 心里明明觉得很幸福,可我却止不住地想哭。 我这样想,就这样做了。 我在陆成江怀里哭得天昏地暗,眼泪鼻涕蹭得他身上到处都是,等我终于哭完了,才在他怀里闷闷地说:「但那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陆成江低声道:「为什么呢?鸢鸢。」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暖柔和,没有一丝不耐,充满了安宁的气息。 我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 「因为那一天,我遇见了你。」 4. 从医院出来,我第一时间回了家。 颤着手开了门,我脚步踉跄地走进客厅,倒在沙发上,终于可以大口喘气,额头也不再冒出冷汗。 我静静感受着腹内传来剧烈的疼痛,胃里像是吞了一千根针。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的症状总算得到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内心巨大的空虚与绝望。 今天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陆先生离开的第十六年。 熟悉的环境,十六年不变的装潢,那人无处不在,却又遍寻不见。 眼前又开始出现从前的幻象。 我望向落地窗边,看见陆成江就站在那里,年少的自己拿着一张成绩单,怯怯地走到他身边。 那时我和陆成江还不太熟悉。 他很绅士,对我很好,却从不要回报。 高一期末考,我考了个好成绩,第一反应就是要拿给他看,可是走到他身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陆成江看见我手里的成绩单,微笑道:「是想让我看看吗?鸢鸢。」 我咬咬唇,把成绩单递给了他。 他接过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难为情至极,刚刚的行为让我看起来像个渴望得到夸奖的小孩子,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样做是很羞耻的事情。 不过是第三名,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可是后悔也晚了。 陆成江看得很认真,我捏着手指,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半晌,他微笑道:「鸢鸢好厉害。」 听到陆成江毫不吝啬的夸奖,我的脸霎时红了,心里止不住地雀跃,磕磕绊绊地对他说:「我会考出更好的成绩给你看的……」 「可是鸢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陆成江摸了摸我的头,温柔地打断我:「学习应当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答应我,不要让它成为你的负担,好吗?」 我沉默下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陆成江像是能洞悉一切,他弯下腰,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鸢鸢。」 我抬起头,同他对视。 「你不需要讨好我,永远都不需要。」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润朗,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考出好成绩与否,并不会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为你提供的一切帮助,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我满心困惑,喃喃道:「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成江轻轻地笑起来,眼里荡起柔和的涟漪。 「因为你需要,而我恰好有。」 「鸢鸢,你可以把这些当作是,来自年长者的关爱。」 年长者。 我默念着这三个字,看向他的脸。 剑眉朗目,温润如玉,分明是很年轻的一张脸。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和陆成江之间,相隔了整整十六年的岁月。 他只身前往英国求学的那一年,我才刚刚出生,而当我蹒跚学步,他已准备好成为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好不容易我们终于相遇,他却已经开始向而立之年进发。 陆成江人生的前三十年里,没有洛鸢。 突然就觉得有点难过,我小心翼翼地拉过那只温暖的手,将脸贴在那颗小痣上。 「怎么了呢?鸢鸢。」 「没怎么。」 我摇摇头,忍不住和他靠得更近。 「陆成江,你真好。」 5. 落地窗边的人影突然消散,透过夜色,我看见了庭院里的合欢树,和树下的那架秋千。 少女坐在秋千上,男人正轻轻推着她。 那是十七岁的我,和三十三岁的陆成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害怕陆成江会结婚这件事,一想到自己会失去他对我的这些好,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陆成江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并决定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失眠的原因让我难以启齿,所以一开始,我是拒绝回答的。 可是陆成江很有耐心。 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无论我做错了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所以我告诉他,我不想他结婚。 我知道这很自私,可是我就是不愿意让别人来分享他的好。 而听了我的这些话,陆成江先是笑,而后认真地看着我:「鸢鸢放心,我不会结婚。」 「为什么?」 我有点愧疚:「……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了。」 陆成江拍拍我的后脑勺,告诉我,在遇见我之前,他就一直是独身主义者,所以不必愧疚,也不要觉得是我耽误了他。 按理说我该松一口气,可当他真的不会结婚了,我却觉得失望又沮丧。 他结婚,我不开心。 他不结婚,我还是不开心。 我讨厌这样摇摆不定又自私愚蠢的自己。 陆成江轻轻捧起我的脸,他的掌心温热,我撇撇嘴,眼泪就顺着脸颊掉了下去。 「陆成江——」 我委屈地喊了他一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哭得那么伤心,明明什么都依了我,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陆成江叹了口气,替我揩去眼泪:「鸢鸢,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要很多很多的爱。」 「好,鸢鸢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陆成江轻声哄着我,像是在哄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鸢鸢要很多很多的爱,那我就给鸢鸢很多很多的爱。」 「我们鸢鸢是小公主,不可以一直哭。」 我破涕为笑,抱住他的手臂,顺着他的话说道:「我是公主,那你一定是拯救我的骑士。」 「我不是拯救鸢鸢的骑士。」 陆成江笑容淡了一些,他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地说:「我是守护鸢鸢的国王。」 国王为公主在合欢树下搭了一架秋千。 他想要治愈公主不幸的童年。 二零零六年的夏天,国王带着公主去了很多地方。 他们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去游乐园,去爬山,去吃冰激凌,去买大大的卡通气球。 当他们回到城堡,国王会陪公主一起读她最喜欢的绘本故事。 瞧,就坐在那架秋千上。 风倦懒地吹过发梢,明媚的阳光透过合欢树温柔地打在身上,树叶发出碎碎的响。 低沉的男声从耳边传来:「……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 我靠在陆成江的肩膀上,轻声地念出了下一句:「More than all the cold and sun and the wind and the rain together?」 头顶似乎传来了一声轻笑。 「No,my little princess.」 陆成江摸摸我的额头,语气笃定地读完了最后一句:「More than all the special moments that go with them.」 猜猜我有多爱你。 比所有的凉爽、阳光、秋风还有雨水加起来还要多吗? 不,我的小公主。 比所有这些特别的时光加起来,还要多。 6. 我眨了眨眼睛,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合欢树早已枯死,树下也没有秋千。 楼梯处,十八岁的我跳上陆成江的背。 他好脾气地用一只手接住我,另一只手拿了本厚厚的相簿,带着我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 窗外,北城初雪降临。 十八岁的我很想很想知道,十八岁的陆成江在哪里,那些没有我的岁月里,他在做些什么。 于是三十四岁的陆成江翻出相簿,向我讲述他的过往。 幼时在钢琴前苦练的他,少年时站在父母身后的他,青年时在伦敦喂鸽子的他……一桩桩一件件,他去过哪些地方,经历过哪些事情,陆成江毫无保留地向我讲述从前的那个他,那个我不认识的他。 「父母去后,人生只剩归途。」 陆成江眼里泛出浅浅的伤感,但很快又散开,他笑了笑,对我说:「鸢鸢,其实我寂寞又无趣,不值得你探究过去。」 我沉默不语,目光停留在瑞士滑雪的那个他。 十八岁的陆成江抱着滑雪板,眼神干净真挚,笑得肆意又张扬,却仍旧掩盖不住浑身温润的气息。 那是我不曾参与的人生。 陆成江三十岁之前体验到的所有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里,全都没有洛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好可惜。 假使我与他不曾相差十六岁,我们会不会为彼此赴汤蹈火,相伴百年,再约好下一个百年。 我内心涌起巨大的遗憾,而这种巨大的遗憾,来源于巨大的爱意。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我,洛鸢。 虔诚又热烈地爱着陆成江。 公主错过了国王最美好的三十年,但我们还有下个三十年,下下个三十年。 如果可以,我想和他结婚。 就在这座城堡里。 公主和国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们很可能会有一个小王子,又或者是小公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总之,国王和公主会很爱他们的宝贝。 有多爱呢? 大概是比所有的凉爽、阳光、秋风还有雨水加起来,还要多。 7. 沙发上的人影消逝不见。 感觉到躯体逐渐恢复了正常的状态,我缓缓起身,去了二楼。 后来我搬进了陆成江的房间。 空荡荡的别墅,似乎只有这里,还残留着他的些许气息。 走进浴室后,我脱下特制的丝袜,露出双腿上的可怖伤疤,二十岁时漂亮修长的一双腿,我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样子。 关掉热水,我来到镜子前。 不婚不育延缓了我的衰老,但这具身躯,的确已不复年轻时的鲜活美丽,眼角眉梢,也再无当年的皮肉丰盈。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我脑海一阵恍惚,忽然看见二十岁的我,正透过镜面好奇又害羞地打量着我。 啊,不,不是的。 她打量的,是二十岁的自己。 这具身躯正值青春年少,年轻的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鲜血在血管里汨汨流淌,镜子里的女孩闭上眼睛,脸上泛起红晕。 人终将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小时候,我得不到的是玻璃珠,是漂亮的洋娃娃,是父母的疼爱怜惜。 后来这些得不到的东西,被陆成江尽数补偿。 他是那样地纵容偏爱于我,以致于我从未想过,长大后,我得不到的,竟然会是陆成江。 陆成江三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我准备的礼物,是我自己。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的大胆。 或许是因为,爱让怯弱者勇敢。 陆成江坐在床边,他刚回到家,眼睛就被我蒙上黑纱,带到了卧室,安静等待着我所谓的生日惊喜。 大抵情人眼里,爱人总会泛出特别的光。 时间赋予三十六岁的陆成江以成熟稳重,他坐在那里,如同坚实厚重的雕像,让人可以安心依靠。 My Lord. 我走到床边,亲吻了我年长的爱人。 薄纱轻轻地掉落,我是如此地笃定,他不会拒绝我。 因为他爱我,正如我爱他。 这些年来彼此之间的亲密,并不只是年长者的纵容。 陆成江动了动喉结,手背上鼓起青筋。 我缓慢退开,取下了他眼上的黑纱,但那双温柔的眼仍旧紧闭。 陆成江脱下西装外套,将我细细包裹。 是珍重,也是拒绝。 他睁开双眼,安宁地看着我:「不可以这样,鸢鸢,我们不应当。」 那时候的我太年轻,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彼此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 我慌乱极了,只想着该如何留住我的爱人。 「陆成江,我爱你。」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在他面前,我总是很爱哭:「我爱你,不是因为你很有钱,我们可以签合同、签协议,签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不要,真的,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一瞬间,我像是回到了十五岁的那个夜晚。 茫然又无措,等待着陆成江的审判。 陆先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法官,他为我撰写了一部名为洛鸢的法律,随时等待着宣判的那一刻。 他宣判洛鸢无罪。 千千万万次。 「鸢鸢的爱是世间最纯粹的水晶。」 亦如之前的每一次,这一次,陆先生仍旧宣判洛鸢无罪,洛鸢的爱无罪。 他深深地看着我,口吻坚定:「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鸢鸢,只要我有,只要你需要,但这一切,不包括我。」 「不要,不要。」 我绝望地看着陆成江,泪眼朦胧中,他的身影似轻烟薄纱,怎么也抓不住:「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陆成江……」 陆成江捧住我的脸,轻柔地替我擦去泪水,他这样的人,连拒绝都说得很温柔。 「鸢鸢,我爱你。」 「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你。」 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眼,那是千山万水的近,近在咫尺的远,隔着迢迢遥遥路,青山几万重。 「正因为我爱你,所以要放开你。」 「我占据着陪伴者的位置,享受着你的亲近依赖,明知你年少,心性不定,却仍旧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他眼里痛苦与欢愉交织纠缠,温柔与克制却将所有情绪掩埋。 我不再哭闹,安静等待着下一次审判。 「鸢鸢,我三十六岁了。」 「你尚且没有长大,我却已经步入中年。不哭不哭,鸢鸢不哭……听我说,你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没有看过更好的世界,遇见更好的人。」 我哽咽着打断他:「可是没有人比你更好了,陆成江,没有人比你更好了啊……」 年少时遇见惊艳岁月的人,白月光是他,朱砂痣也是他,再看别人,只会觉得谁都不是他,谁都不会比他更好。 「可是鸢鸢,我能给你什么呢?」 陆成江突然就很难过,爱让怯弱者勇敢,也让勇敢者怯弱,他的神色不甘又难堪:「当我年华逝去,容颜不再,我能留给你的只有老迈与不堪,你仍旧风华正茂,而我浑身却开始散发老人的腐朽味道……爱是珍贵的消耗品,它会随着时间逐渐逝散,而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鸢鸢,我并非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生命如同开往北国的列车,呼啸而过。 陆成江在车头,我在车尾,我们隔着十六年的岁月,三十年的时光,遥遥相望。 时间是不能追赶的,更无法倒退。 我在刹那间明白,很多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于陆成江来说,爱只能是蒙尘的明珠。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爱人是湖里珍贵又脆弱的月亮。」 「愚徒妄想将她打捞,于是月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然而他深知,拥有月亮的人,不应当是他。」 陆成江眼里闪动着点点泪光,虔诚地在我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鸢鸢,我只能是守护你的国王。」 入我相思门。 却年少,只道不应当。 8. 腹内再次传来剧烈的疼痛。 白色饼子里,似乎是止疼药,我吃了一颗,两颗,三颗…… 直到疼痛有所缓解,我才停了下来。 目光四处游走,我摇摇摆摆地走向书架,抱起早上没喝完的白兰地,甘醇馥郁的酒液流过喉咙,醉生梦死,说的大抵就是此刻的我。 酗酒的毛病是陆成江离开以后染上的,但学会喝酒,是更早的事。 陆成江说得对,二十岁时的我,的确还太年轻。 将伴侣视为拯救自己的存在是极其危险的,自身的矛盾本来就该自己解决,也只能自己解决,孤单、没自信、自我否定都是自己的课题,没有人能代替我做完。 可年轻的我还不明白这些道理。 我只知道自己是个贫穷的赌徒,没有亲情,没有友情,于是爱情成为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在我的爱情故事里,只有陆成江一个男主角,表演才刚刚开始,他却已经选择谢幕,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任凭我如何哭闹乞求,陆成江仍旧是抽身离开了我的生活。 他的抽离如同剥茧抽丝般,悄无声息。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但面对逐渐远离的一切,我无能为力。 陆成江没有陪我看到结局的电影,我至今都不知道里昂教会玛蒂尔达用枪之后,发生了什么。 陆成江没有陪我读完的《瓦尔登湖》,书签仍旧停留在同一页—— 「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鸢鸢,等春天到了,我们一起种向日葵,种玫瑰,种虞美人。」 我看向窗外。 秋天都要过完了,陆先生。 可是庭院里仍旧光秃秃的,除了一棵合欢树,什么都没有。 这一次出差,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二十岁的我,在陆成江的酒柜里,第一次偷尝到了白兰地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还梦到了陆成江。 梦里的我穿着婚纱,缓缓走向手捧鲜花的他,他温柔地看着我,语气缱绻:「鸢鸢,我恳请你,成为我的妻子。」 「我把我的手,我的心,我的一切都献给你。」 听到这些话的我,心酸又快乐。 但还没等我说出「我愿意」,四周的场景突然开始扭曲,陆成江的脸渐渐变得破碎虚幻。 梦醒了,我躺在床上,脸庞沾湿。 对陆成江的思念,在这一刻到达了极致,凌晨,我拨通熟悉的号码,电话那边的人很快接通,却一言不发。 一室的昏暗中,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心脏隐隐泛出钝痛,我早已明白挽留没有任何用处,于是沉默良久,颓然地挂断了通话,望向桌子上那瓶白兰地。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过完了我的二十岁。 除却巫山不是云。 于陆成江,我终究是不肯甘心。 所以在二十一岁生日那晚,我趁着醉意,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陆先生对我说:「鸢鸢,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我吸了吸鼻子,捧着电话不住地哽咽:「陆成江,我想你……我想你了,陆成江……」 后来的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拨通了这通电话。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甚至希望十五岁那年,洛鸢从未遇见过陆成江,虽然彼此的生活都会变得寂寞又无趣,但陆先生至少健康地活着。 他会在每个清晨独自吃早餐,独自看书,独自去健身房锻炼。 他可以用双腿丈量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去感受凉风和阳光,去触摸不同植物的脉络纹理。 他将平淡但安稳地度过他的一生。 可是时光永远无法重来。 陆成江不舍得他的小公主哭,所以他带着一束花,驱车从邻市赶回家,却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严重的车祸,一根钢管刺穿了他的胸膛。 我的人生,像是一部无聊的肥皂剧,热气淋漓的狗血喷洒得到处都是。 凌晨三点的手术室外,我由一开始的恐慌害怕,逐渐变得平静至极。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我怎么会舍得让爱人孤零零地离开呢。 那时的我,坚信爱能战胜一切,害怕长久的分离,还觉得死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但后来我才明白,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活着。 那天晚上的陆成江,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陆先生很坚强,从死神的镰刀下侥幸逃生,但他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那是我和他,彼此都承受不起的,巨大代价。 9. 爱是一场安静的溺亡。 因为爱人在深海,所以溺水的人甘愿清醒地沉沦。 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陆成江比我年长,他比我更早地懂得了这句话。 我与他从来便不是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你阴我阳,桥切痴想,更兼孟婆汤。才是我们的真实写照。 三十八岁的我躺在床上,胃里酒精和药物翻滚,手脚又开始麻痹无力。 但我享受这种无力,十六年来,它让我感受着陆成江的感受。 陆成江在医院昏睡了很久,我一度害怕他再也不会醒来,但在某一个清晨,他顽强地睁开了双眼。 我愣愣地看着他,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但陆先生安宁地望着我,给予我无声的安慰。 他说,鸢鸢别怕,我回来了。 庆幸挟裹着恐惧与悔恨,在我心里掀起一场狂乱的海啸。 但那时痛苦已经让我成长许多,所以我不再像个小孩子一样涕泗横流,胡言乱语地表达自己的委屈与不安。 我缓慢走到病床边,迎接我失而复得的爱人。 他的眼睛温柔又明亮,浓重的悲哀却向我袭来,我该如何告诉他,因为严重的脊髓损伤,他的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这太残忍了。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这个事实最后还是由医生告知了他,而我却懦弱地缩在病房一角,咬着手指发抖,不敢往那边看。 但出乎意料,陆成江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医生离开后,他如同往常一般,好声好气地唤了我一声「鸢鸢」。 我浑身颤抖着,慢慢转过头去。 陆成江看着我微笑道:「鸢鸢,来到我身边,好吗?」 松开咬得鲜血淋漓的手指,我跌跌撞撞地扑到病床边,眼泪再也忍不住,情绪开始崩溃:「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打那通电话,你就不会出事!陆成江,都怪我,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我……」 「鸢鸢!」 陆成江加重了语气,等到我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才又继续说道:「鸢鸢,你听我说,不管有没有那通电话,那天我都会回家,所以不关鸢鸢的事。」 「不要难过了,好吗?鸢鸢没有做错什么,鸢鸢只是想我了。」 可他愈温柔,我便愈愧疚痛苦。 「不,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这样。」我神经质地喃喃道,忍不住抬起手,继续啃咬自己的手指。 舌尖不断尝到咸腥的血锈味,自虐带来的疼痛减缓了心脏处传来的钝痛感。 陆成江厉声喝道:「洛鸢!」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呼唤我,感受到其中的失望与痛心,我才如梦初醒般停下了动作。 「抱抱我吧,鸢鸢。」 陆先生红着眼眶,轻声地说:「从今以后,只能你来拥抱我了。」 心下一痛。 我避开那些可怕的伤口和管道,小心翼翼地拥抱了我珍贵又脆弱的爱人。 陆成江说得不对。 那个妄想捞月的愚徒,是我才对。 10. 无力感渐渐退去,我抬起手,看向手指上遗留的疤痕。 陆成江说,时间可以抚平所有伤痛。 骗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手上的这些咬痕,却仍旧在隐隐作痛。 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六年,躯体的症状却仍然顽固存在,双腿开始变得僵直,骨髓里冒出无边无际的痛痒。 可是陆先生,你骗我也没关系。 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难过,也更痛苦。 出院后,陆成江的情绪一直很稳定,似乎这次事故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困扰。 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全身瘫痪的事实。 像是回到了从前,我们仍旧一起吃早餐,一起读书看绘本,一起在花园里晒太阳。 可我们真的能回到从前吗? 因为食道破损,陆成江只能依靠鼻饲管进食。身躯失去感知,他再也拿不起书本,如今只能我读给他听。想晒太阳时,我需要护工的帮助,才能将他带下楼。 起初看到这些场面,我总会难过地大哭,受伤的明明是陆成江,却经常要他来安慰我。 「鸢鸢不哭,我很好,不要担心。」 他总是这样说,看向我的眼神仍旧温和疼惜,因为这次意外,他瘦了好多,身体也不如往常健康。 但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陆先生再度给予我勇气。 在他的鼓励下,我慢慢地振作起来,也逐渐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爱人生病了,他比我更需要陪伴和爱护,我不能自私任性地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 从前陆成江总是将我藏在他的羽翼下,现在该轮到我细心呵护他了。 然而陆成江拒绝了我。 他说鸢鸢,你不应当。 「我们鸢鸢是小公主,小公主的双手,应该去感受世界上的所有美好,而不是因为辛劳变得黯淡粗糙。」 我慌乱极了,抓住他的衣角:「我愿意的,陆成江,我真的愿意……」 「可是我不愿意。」 陆成江仍旧坚定地拒绝了我,看着我,温柔道:「我不希望鸢鸢吃苦,更不希望,让鸢鸢吃苦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我感受到了他藏在平静语气下的那一丝难过,于是缓缓松开了抓住他衣角的手。 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我和陆成江隔开。 正茫然无措间,护工进来了,陆成江需要擦洗身体,需要按摩经络,还需要安装鼻饲管,这些事情本该由我亲手来做,但我在哪里呢? 我被关在了门外。 陆成江不愿让我看见他的不堪,我的亲近,于他而言,是一种伤害。 房门再度打开,但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我忍下心脏传来的酸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到陆成江身边,拿起早上没看完的那本书,微笑道:「我们继续读书,好吗?」 陆成江坐在轮椅上温和地看着我,轻声说,好。 我告诉自己,日子那么长,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坚信陆先生会一直在。 但陆先生只肯陪我七年。 二十二岁的生日,我无比庆幸,陆成江仍旧在我身边。 他祝我生日快乐。 「鸢鸢,希望明天的你,永远比今天的你更爱自己。」 我看向陆成江,闭上眼睛许愿—— 希望下一个生日,下下个生日,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陆成江都会陪在洛鸢身边。 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陆成江愣愣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抹无措,那一瞬间的他,看起来像是犯了错的小孩。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鸢鸢,帮我叫护工进来好吗?」 我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要帮他。 「鸢鸢不要!」 陆成江僵硬地靠在轮椅上,只能用嘶哑的声音拒绝我的靠近,他眼里泛出点点泪光,神色破碎:「让护工来,让护工进来!鸢鸢,你帮我叫一下护工,好不好?」 「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 我站在那里,心碎了一地:「陆成江,让我帮你,好不好?」 「不!」 他看着我,绝望又痛苦地乞求道:「鸢鸢,求求你,不要靠近我……」 这一刻的陆先生,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不堪。 灵魂被困在躯体中,没有自理能力,无法控制排泄,如果是婴儿,人们都会表示理解,会心一笑。 但陆成江是一个成年人。 他见过大海里的风浪,闻过高山上的花香,他接受的教育和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糟糕的自己,更无法接受将这样糟糕的自己,展露在我面前。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早在医生宣判的时候,巨大的痛苦就已将陆成江压垮。 但那时愧疚与悔恨已经让我整个人临近崩溃,于是为了照顾年少爱人的情绪,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真实感受,然后平静地对我说,鸢鸢不要难过,没关系,我很好。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他又真的很好吗? 不,不,他一点都不好! 我僵在原地,看见陆成江耳边星星点点的白发,眼泪突然淌了满脸。 护工急匆匆地走进房间,我举着想要触碰陆成江的双手,再一次被推出了门外,房门在眼前重重关上。 原来陆先生这样艰辛又痛苦地活着。 心脏处传来绞痛,我捂着胸口弯下腰,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那一瞬间我突然预感到了,我和他之间会有一场长长的分离。 但这一次的分离,并非死神选择了他。 而是他主动迈向消亡。 11.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月光打在身上,我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又很快陷入迷蒙的幻境。 二十二岁的我缩在角落里,好几天不曾休息,胀痛的眼睛却仍旧不肯闭上,固执地看着陆成江的房间人来人往。 这些人里有律师,有助理,也有护工,陆成江靠在轮椅上,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他是如此平静,语气甚至带着隐隐的解脱。 可是陆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人生刚刚开始,第一次这样炙热又彻底地去爱一个人,可这份爱情还没有开始,就要永远地失去。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于是这些天的我,哭过,闹过,想尽一切办法挽留过,但陆成江只用一句话就击溃了我。 他说,鸢鸢,我很痛苦。 悲哀避无可避。 时光将陆成江从骑士逼成我的国王,病痛又让他决定抛下我,独自离开这座城堡。 我刹那间意识到,放他离开,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所以我不再挽留。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的那些人依次离开,有些疲惫的陆成江看向角落里的我,温声唤道:「……鸢鸢。」 似乎是怕惊扰了我,他的声音很轻。 但我仍旧瑟索了一下,才缓慢抬起头。呆滞地看了他很久,我摇摇摆摆地扑进他怀里,拉过他的手,将脸颊贴在了那颗小痣上。 这双手真的好暖和啊,可我还能触摸几次呢? 「对不起,鸢鸢。」 陆成江眼里浮起歉疚,声音微哑:「……原谅我,不能再继续守护你了。」 「没关系的,陆成江。」 我眷恋地吻了吻他的手背,痴痴地看着他:「我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分别是停止呼吸、葬礼,和忘记。 只要我还记得,爱就不会消失。 他走后,我会活成他的样子,在世间度过一段模糊的时光,然后在天堂与他相聚。 我是如此笃定,陆先生,我是如此地笃定—— 陆成江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很好。 他仁慈又残酷,不肯让我一同抵达瑞士,只肯让我送他到机场。 车开得很慢,我贪婪地看了他一路。 到达机场后,助理接了个电话,恭敬地看向陆成江:「先生,您的遗物已经全部烧掉了,秋千也已经拆除,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东西吗?」 全部烧掉,已经拆除。 我愣愣地听着,突然反应过来,陆成江让人毁掉了与他有关的一切。 「不、不要……」 我看向陆成江,不断摇头:「不可以,陆成江,你不可以……」 陆成江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伸手拉住他的衣角,泪如雨下:「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求你了陆成江,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残忍……」 可无论我如何哀求,他都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眼角渗出水意。 「陆成江……」 双手不住发抖,汹涌的绝望缓慢将我淹没:「你不能、不能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啊陆成江……」 良久,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恨我吧。」 陆成江看着我,轻声说道:「我的骨灰会被撒进大海,鸢鸢,我不会回来了。」 我几乎要站立不稳,眼前漫出一阵阵黑雾,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 猛地喘了一大口气,我总算清醒过来,听见机场开始播报,请飞往瑞士的旅客抓紧时间值机。 陆成江眼眸湿润,深深地看着我:「鸢鸢,好好爱自己。」 我神色麻木,缓缓站直了身体。 「如你所愿。」 「陆成江,我恨你。」 12. 腹内再度泛出剧烈的疼痛,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白色瓶子里的,似乎是安眠药,并不能止疼。 不过没关系,都是小事。 吃力地翻了个身,我闭上眼睛,恍惚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我的三十八岁来了。 好巧,陆成江离开那年,也是三十八岁。 十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时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陆成江刚走那两年,我真心实意地怨恨过他。 我怨他的决绝残忍,自己好不容易决定要放他走,他却一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被硬生生地掏走,留给我的只有一个空洞。 我恨他剥离了我的春夏秋冬,将我的世界变成了黑白色,还恨他当初为什么不肯带着我一起走。 太早遇见,又太早失去。 他占据了我的青春,撕碎了我的灵魂,还带走了我最年轻最炙热最彻底的爱。 但人会成熟,会变老。 恨意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荒芜。 陆成江变成了我指甲旁的倒刺,不碰则已,一碰便会连皮带肉撕扯得血流如注。 所以他的名字,我总是避免提及。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十几年,将自己活成了陆成江的最后一件遗物。 冉冉年华留不住。 岁月惊心,短鬓无多绿。 到了如今这个年纪,那些爱啊恨啊,都成了蒙尘的珠子了。 只是有时候,我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如同此刻,我睁开眼睛,看见陆成江正站在床边,神色温柔地看着我。 我安静地同他对视,并不去触碰。 因为我知道,一旦靠近,他就会立刻消散。 可这一次,那双阔别十六年的手,却主动轻抚上了我的脸,温暖的触感传至每一处关节,木质气息深入骨髓。 在意识到眼前这个陆成江不是幻觉后,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却又在刹那间变得平静。 离开十六年的爱人回来了。 心里的空洞慢慢被填满,莫大的幸福将我包围。 我贪婪地凝视着他,不肯眨眼。 陆成江看着烂醉如泥的我,眼神疼惜,语气珍爱,温柔一如当年。 他对我说:「为什么不好好爱自己呢?鸢鸢。」 久别重逢,陆先生最关心的,仍旧是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好好爱自己。 「陆成江——」 泪水突然决堤,我吸了吸鼻子,扯住他的衣角:「我变得这样糟糕,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我永远不会对鸢鸢失望。」 陆成江拭去我的泪水,声音轻而又轻:「……我只是很心疼,被我捧在手心珍重万分的小公主,竟然吃了这么多苦。」 「我试过了,陆成江。」 我哭得浑身发抖,心里满满的委屈:「我试过换一种活法,也试过重新开始一段感情……可是不行啊,陆成江,这个人不是你就不行啊……」 陆成江离开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因为不敢看见机场,不敢坐飞机,所以我体验过全国各地的火车。 二十五岁那年,我去了日喀则。 看见日照金山的那一刻,我对着雪山许愿,想要为陆成江和洛鸢求一个来生。 可最终,我还是放下了合十的双手。 人这辈子只活一次。 洛鸢和陆先生,不会再有来生了。 二十七岁那年,我去了云南支教,在那里做了三年老师,后来因为生病,不得不回到北城接受疗愈。 三十岁时,我遇见了宋城。 刚见面时,他还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倒霉蛋,母亲患病去世,欠下了一屁股债,浑身上下拿不出一分钱。 宋城有一双很像陆成江的眼睛,只是要年轻很多。 因为这双眼睛,我帮他还了债,像个勤勤恳恳的匠人,日复一日地细细雕琢着他的轮廓,在无数个半成品里,他是我最满意的杰作。 但宋城离开了。 离开时,他温和地对我说:「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可是我也付出了时间,洛鸢,我们两不相欠。」 后来我又遇见了很多人。 他们身上,都有陆成江的影子。 有些是侧脸像,有些是声音像,有些是背影像。 我用金钱交换他们的时间,凝视他们的侧脸,倾听他们的声音,再一遍一遍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叶彦是三十六岁那年滑雪遇见的,他抱着滑雪板的样子,很像当年十八岁的陆成江,那本被毁掉的相簿上的,年少时的陆成江。 少年人的感情热烈执着,即便知道了我比他大十五岁,叶彦仍旧锲而不舍地追了我很久。 后来我偶然间看见他手背上有一颗小痣,位置和陆成江的一模一样,于是在他再一次告白时,我告诉他,我有一个爱人,我在试着忘了他。 叶彦说,没关系,他还年轻,还可以等。 于是我答应了他的交往请求,然而半年后,叶彦去医院打掉了那颗小痣。 他歇斯底里地冲着我吼道:「你就是忘不了他,对不对?!」 「洛鸢,你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吗?你三十八岁了!除了我,谁还会愿意和你这样的老女人在一起?」 我提出分手,他又不肯答应。 「洛鸢,我绝对、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他狞笑道。 雪地上遇见的那个人,突然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偷拍、跟踪、恐吓、辱骂,我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其实它原本就不怎么样,只是现在变得更加糟糕。 三十八岁的我终于悲哀地发现,谁都不是陆成江,没有人可以做到像他一样爱我,我也做不到像爱他一样,去爱别人。 即便过了十六年,洛鸢还是只爱陆成江。 「陆成江……我生病了,医生说是胃癌晚期。」 我迷迷糊糊地攥住他的手,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小孩,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委屈:「爸爸来找过我,但他只想要我的钱,妈妈她甚至不愿意来看我一眼,陆先生,你走后,我又成了没人爱的小孩。」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去:「陆成江,你还爱我吗?这个如今三十八岁,年华逝去、容颜不再的我?」 「爱。」 陆先生回答得很坚定,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恋怜惜,似乎从不曾变过:「……陆成江虔诚热烈地爱着洛鸢,一直一直,永远永远。」 我的泪又来了,在他面前,我总是很爱哭。 「陆成江,我也爱你。」 我哽咽着,认真地告诉他:「你三十八岁,我爱你,五十四岁,我也爱你;你活着,我爱你,你死了,我还是爱你……所以不要害怕,请来到我身边吧。」 「好。」 陆成江俯身,鼻尖眷恋地轻蹭我的脸颊,声音柔软缱绻:「这些年,辛苦我们鸢鸢了。」 「我保证,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好,我们再也不分开。」 心里涌起尘埃落定的安稳感,困意袭来,我扬起浅浅的笑:「……陆成江,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话音刚落,温暖的怀抱将我包裹,一个轻轻的吻印在额头上。 好幸福啊。 开往北国的列车终于到站,原来陆成江一直在终点等我。 我们回到了二零零六年的夏天,他再一次陪着我坐在秋千上,阳光正好,合欢树生机盎然。 一切都是那么晴朗,美好。 我靠在爱人的怀抱里,轻轻地说了一句:「……Guess how much I love you.」 头顶传来了陆成江温柔的声音:「More than all the cold and sun and the wind and the rain together?」 「No,my lord.」 我闭上眼睛,困意汹涌将我淹没:「More than all the special moments that go with them……」 猜猜我有多爱你。 比所有的凉爽、阳光、秋风还有雨水加起来还要多吗? 不,我的国王。 比所有这些特别的时光加起来,还要多。 (正文完) 【番外】 警车停在别墅外,顾岚看着蒙着白布被抬出来的尸体。 洛鸢死于大剂量的安眠药和酒精。 在三十八岁生日这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很难让人相信她不是故意的。 只是不知道,她在临死前有没有替自己构造出那场幻梦,那场她向她描摹过无数次、与已故爱人再次重逢的盛大幻梦。 洛鸢她,好固执啊。 顾岚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洛鸢坐在轮椅上茫然地看着她,寻求帮助:「医生,我不会走路了。」 她的腿很健康,没有任何损伤,但偏偏就是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简单咨询后,顾岚断定,洛鸢患上了严重的 PTSD,当即替她制定了疗愈方案。 然而洛鸢的情况却越来越坏,每当躯体化症状开始显现,她就会用刀片将自己的双腿划得鲜血淋漓,后来病情愈发严重,四肢也逐渐失去知觉,她的灵魂像是被困在了躯体里,只能躺在床上发出恐慌又焦虑的嘶喊。 痛苦持续了整整两年,开始慢慢好转,但后续治疗却一直持续了十四年。 顾岚结婚生子,洛鸢却独身一人至今。 年少被父母抛弃,爱人只给予她短短七年,顾岚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陪洛鸢最久的人,竟然会是自己这个心理医生。 律师说,洛鸢把名下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 顾岚有些茫然。 她想起下午来医院找她的洛鸢,在她祝她生日快乐后,洛鸢突然喊了她一声:「顾医生。」 顾岚温和地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洛鸢迟疑片刻,眼神有些抱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虽然很冒昧,但我实在不知道要找谁。」 顾岚笑了笑:「……你说。」 洛鸢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顾医生,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把骨灰撒进大海里?」 顾岚答应了,不知怎么,没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 洛鸢笑了起来,神色带着隐隐的解脱。 她低头看着手指上的咬痕,眉目缱绻,轻声地对她说—— 「因为我和我的爱人,会在那里相遇。」 (完) 文章和图片均来源于网络,如侵权,请私信我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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