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个大老爷们儿,跑去帮女兵割麦子,像话吗?”班长老王站在我面前,声音低沉,眼神里透着一丝压不住的恼火。
我低着头,手上的镰刀还带着麦茬的碎屑,磨得生疼的右手攥得死紧。喉咙动了动,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脑子里乱得很,班长的训斥声,地里女兵们的笑声,还有那片金黄的麦田,都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和着。
事情要从1973年那个夏天说起。那年,我刚满19岁,参军不到半年,被分到部队农场参加夏收。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置身于部队的劳动场,心里说不上来是兴奋还是紧张。。
干农活对我来说不算陌生,家里也是种地的,小时候割麦子、背稻谷那些事儿没少干。可部队的农活和家里不一样。家里种地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累了还能偷会儿懒,可在部队,干活讲的是纪律,速度和质量都得过关。尤其像我这样的新兵蛋子,谁都盯着,稍微慢一点,就会被点名批评。
那几天,太阳毒得很,麦田里的热气直往脑门上蒸,人还没动几下,汗就噼里啪啦往下掉。镰刀割起麦子来带着麦芒,锋利得很,稍不注意就会把手划出血。我一边割,一边咬着牙忍着,手上磨出了几个水泡,但不敢吭声。
那天中午,天热得就像蒸笼,整个麦田都透着一股焦灼的味道。我们一伙人干得正起劲,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几个女兵,穿着整整齐齐的绿军装,头上戴着军帽,袖子挽到胳膊肘,正小心翼翼地往麦田里走。
“她们咋来了?”旁边的老兵小赵擦着汗,挤眉弄眼地嘀咕了一句,“文工队的吧?这活儿她们能干得了?”
我心里也有点纳闷。割麦子这活儿,不是靠劲头就行的,得有技巧,还得有耐力。这几个女兵,平时在舞台上唱唱跳跳的,拿镰刀割麦子,能行吗?
谁知道没过多久,就听那边传来一声“哎哟”。我循声看过去,只见三个女兵围成一圈,其中一个蹲在地上,手捂着脚,脸皱成一团。一看就知道是崴了脚。旁边两个女兵手忙脚乱地扶着她,满脸着急。
“还真出事了。”我皱了皱眉,心里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帮一把?可班长老王正站在地头,手叉着腰,眼神像鹰一样扫着我们每个人。我抬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镰刀,心里纠结得很。
最后还是忍不住抬脚走了过去。
“咋回事?”我站到她们跟前问了一句。
“脚崴了。”一个高个子的女兵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好意思。
“你们割麦子行不行啊?”我皱着眉头,脱口而出。
“咋不行!”另一个小个子的女兵抬头瞪了我一眼,梗着脖子回道,“我们文工队的又不是花架子,也能下地干活!”
我听了这话,没再接茬,只是看着那个崴了脚的女兵。她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一副想站起来又不敢用力的样子。我想了想,索性蹲下身子,把她的镰刀拿过来,“镰刀给我吧,你们歇着,我帮你们割一会儿。”
“这……这不好吧?”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脸更红了。
“没啥不好。”我头也没抬,挥起镰刀就开始干。
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心里也有点别扭。地里的活本来就不轻松,再帮她们干,自己肯定得落后。可看着她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袖手旁观。
这事儿没多久就让班长知道了。他把我叫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说我“擅离职守”“男兵帮女兵干活儿,像个啥样子”。我站在那儿,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却有点憋屈:人家都崴了脚,不帮一把难道还看着不成?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女兵,大个子叫陈兰,性子直爽,话多;小个子叫李梅,倔得很;崴了脚的那个叫赵云秀,平时话不多,眉眼清秀,嗓音透着一股子甜劲儿。
从那天以后,我们慢慢熟悉了起来。她们文工队来农场是临时任务,说是体验劳动,可谁都知道,这活儿对她们来说有点难。赵云秀的脚伤好得慢,走路一瘸一拐的,但她倔得很,再怎么疼也不吭声,硬是每天坚持下地干活。
有一次,我看到她蹲在地头,用手揉着脚踝,脸上全是汗珠。我把水壶递过去,说:“崴了脚就别逞强,歇会儿吧。”
“没事儿。”她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抬眼看了我一眼,咧嘴笑了笑,“我们文工队的,不能给你们男兵丢人。”
那笑让我心里有点发酸。她们比我们还累,白天割麦子,晚上还要回去排练节目。可她们从来没抱怨过一句,反而总是乐呵呵的。
农场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最后一天。那天晚上,农场组织了一场慰问演出,赵云秀她们几个文工队的女兵站在台上,唱了一首《军港之夜》。赵云秀站在中间,嗓子有点哑,但歌声还是那么清亮。台下掌声雷动,连班长老王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演出结束后,她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块手帕。那手帕干干净净,上面绣着一朵小花,针脚细密。
“送你,纪念一下。”她笑着说。
我愣了一下,接过手帕,嘴笨没说出啥好听的话,只憋出一句:“谢谢啊。”
后来她们文工队转移到别的连队,我们也结束了夏收。再见面已经是几个月后的事了,那时大家都忙着训练,没啥时间多说话。可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冲我挥挥手,笑得一脸灿烂。
再后来,部队里一场体能考核,她跑得太拼,旧伤复发,直接晕倒在跑道上。那天我把她从操场背到卫生所,一路上,她靠在我背上,声音低低地说:“真丢人,连累你了……”
“啥连累不连累的,咱们是战友,这不应该嘛。”我脱口而出。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一背,竟成了我最后一次和她靠得那么近。没多久,她因为身体原因,被调回了地方。临走前,她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虽然我不能再唱歌了,可部队教会了我坚强,这份坚强,会陪我走完接下来的路。”
多年以后,我从部队复员回了家。农忙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片金黄的麦田,想起那个倔强的女兵。偶尔翻出那块手帕,上面的花还在,针脚依旧细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班长老王的训斥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如今想来,我那天的“多管闲事”,或许真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