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不后悔?”张子明端着酒杯,直勾勾盯着我,眼里全是嘲讽,“说实话,烟厂那地方,我连想都不敢想,你居然真敢去!”
“咋的?瞧不起烟厂啊?”我抬手摸了摸鼻子,笑得有点勉强,“谁说烟厂就没出路了?说不定哪天还能冒烟呢。”
“冒烟?”他一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梁子,醒醒吧!咱们当了那么多年兵,图的啥?不就是转业后能落个好单位、安安稳稳过日子吗?你这倒好,自己往坑里跳!兄弟不是笑话你,是心疼你啊。”
周围人听了,跟着哄笑,李大勇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安慰又像打趣:“老梁,这事儿也怪不了你,家里情况你那时候谁不知道呢?哎,烟厂就烟厂吧,先凑合过,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端起酒杯,仰头干了,嗓子里火辣辣的。
那是1987年冬天,几个转业的老战友聚在一块儿,张子明进了物资局,李大勇分到粮食局,日子都算过得去。就我,落了个“最差”的去处——一脚踏进了那个快要倒闭的烟厂。
酒席散了,天冷得刺骨,我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回家,车轮压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我低下头,瞅着车把上的斑驳漆皮,心里堵得慌。
转业那会儿,其实我也想进个像样点的单位。谁不想?可家里的情况,真是由不得我挑挑拣拣。
我妈那年身体不好,时不时就得往医院跑,花钱跟流水似的。我爸是个犟脾气,死活不让我托人情找关系。他坐在炕头抽着旱烟,皱着眉头跟我说:“咱梁家穷,没啥本事,但穷归穷,不能不要脸!要饭的碗咱能端,黑心的钱咱不能赚!你别学那些人,捞着啥就啥,干点正经事儿,抬头挺胸过日子!”
我没吭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委屈,可又觉得老爹说的有道理。
后来分配到烟厂,我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家里债务压着,转业安置费早就花得差不多了,烟厂虽然不行,但总归每个月还能发点工资糊口。谁知道呢,日子再差,总还能过下去。
烟厂的第一天,我就傻了眼。
厂子门口挂着个歪歪扭扭的牌子,墙上的油漆剥落得差不多了。车间里冷得像冰窖,几台旧机器歪歪斜斜地摆着,锈迹斑斑,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地上扔着烟叶,脚踩上去软绵绵像烂泥。工人们懒懒散散,有的趴在桌上睡觉,有的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儿抽烟聊天。
领班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叫韩师傅,叼着根烟卷,瞥了我一眼:“新来的吧?随便看看,别指望能干出啥名堂。”
我站在车间里,闻着呛人的烟味儿,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景象,跟我想象中的“工作单位”差得太远了。
那天晚上回家,我妈问我烟厂怎么样,我勉强挤出个笑:“还能咋样,先干着呗。”
其实我心里清楚,这地方怕是指望不上了。
烟厂的日子比我想的还难熬。厂子效益差,工资常常拖欠,工人们没什么干劲,机器坏了没人修,大家都混日子。我刚开始还想折腾折腾,拉着几个工友一起修机器,可人家直白地说:“修好了又咋的?厂子快倒了,挣不来钱,瞎折腾啥呢?”
后来,我也懒得折腾了。每天上班下班,机械地重复着,心里却越来越空。家里情况也不乐观,我妈的药费像个无底洞,我爸每天早出晚归干农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那点可怜的工资,根本填不上家里的窟窿。
有一次,我妈忍不住埋怨:“你看看张子明,人家进了物资局,日子多有盼头。咱家咋就摊上了你这么个命苦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盯着屋顶发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可我爸却在炕头点着烟说:“你妈嘴上埋怨,心里还是疼你的。咱家再难,也不能让你背着良心过日子。干啥都行,别丢了当兵那股劲儿!”
第二天,我一早去了车间,把那台最破的机器拆了个底朝天。没人帮忙,我就自己琢磨,拆开了又装,装上了又拆。手上磨出了血泡,衣服上全是油污,可我硬是没停。
工友们看着我都摇头:“老梁,你这是图啥呢?修好了又没人管,费那劲干啥?”
我没理他们,心里暗暗较劲:就算厂子真倒了,我也得争一口气。
转机出现在1989年。
那年,厂里来了个新厂长,姓周,四十出头,瘦瘦高高,看着精明干练。他上任第一天就开大会,嗓门震天响:“干不干?!不干趁早走人!厂子是破,但我不信修不好!”
那话砸在我心里,像一记重锤。我看着他站在台上,忽然觉得,这人靠谱。
没多久,周厂长成立了技术组,点名让我当组长,负责研究新烟的生产工艺。我心里又激动又害怕,生怕搞砸了,可又想到这是厂子的唯一机会,咬着牙接了下来。
那段时间,我几乎住在车间。机器老旧,数据全乱,我就一遍遍试验,烟叶从早筛到晚。车间里烟味呛得人直咳嗽,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结痂。我妈瞅着我天天顶着黑眼圈回家,心疼地骂:“你这是要命啊!熬坏了身子咋整?”
可我没办法停下来。厂里的工友指着我,厂长信任我,家里还等着我寄钱,我不敢松懈。
半年后,新烟终于出炉。投放市场那天,我站在街上,看着贴满广告的墙,心里激动得发抖。那感觉,就像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新烟火了!销量蹭蹭往上涨,厂里人一个个喜笑颜开。年底,周厂长当着全厂人的面给我发了奖状,还多发了两百块奖金。我骑着自行车回家,风吹在脸上,暖和得像春天。
我妈看着奖状和奖金,眼圈红了:“你争气,咱家总算熬出头了。”
后来,厂子越来越好,我也从一个普通工人成了车间主任。再见到张子明时,他一脸感慨:“老梁,你这烟厂还真翻了身!我那物资局,现在还没你风光呢!”
我笑了笑:“子明啊,谁都别瞧不起谁,咱当兵的,靠的是一股劲儿。劲儿在,啥事儿都能干成!”
他愣了一下,随即举起酒杯:“对!当兵的,不能认怂!”
窗外,月亮挂得高高的,亮得像一盏灯。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杯里的酒,心里忽然觉得,人生啊,就像那台破机器,只要你愿意修,总有一天能冒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