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那天早上，我正在胡同口支煎饼摊子，老主顾张婶边等煎饼边跟我说："桂香啊，这么多年真没白疼婆婆，如今这世道，亲儿子都比不上你这前媳妇亲！"我抹了把被热气熏出的汗，心里头翻江倒海的——这日子走出来，真比戏文还曲折。

我和陈建军离婚那会儿是2005年，9月的天还闷得慌。民政局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知了叫得人心烦。建军攥着离婚证，临走甩下句话："往后有难处别来找我。"我看着这个同床共枕十二年的男人，指甲掐进掌心都没觉出疼。

那年我闺女小满刚上三年级，我们三代女人挤在老街筒子楼三十平米的小屋里。婆婆是踩着三寸金莲找上门来的，老太太拎着蓝布包袱往门槛一坐："离了婚还想把我老太婆撇下？门儿都没有！"

要说我和婆婆的缘分，还得从九六年结亲说起。我打小没娘，爹在工地上摔折了腰瘫在床上。经人介绍嫁给在农机站上班的建军，图的就是他们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头回见婆婆，她正蹲在轧钢厂门口给人钉鞋掌，见我来赶紧撩围裙擦凳子："闺女累了吧？吃饽饽不？灶上还温着小米粥。"

婚后才知道建军是个混账。仗着顶替公公的岗位成了正式工，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有回抄起酒瓶子要砸我，婆婆抄着擀面杖冲进来："小王八羔子敢动我闺女试试！"那擀面杖是枣木的，愣是把建军胳膊抽出一道血檩子。

千禧年下岗潮那会儿，建军买断工龄得了两万块。我起早贪黑支了个早点摊子，他倒好，揣着钱跟人合伙倒腾钢材。九八年发大水钢材全泡了汤，他转手把家里洗衣机冰箱都押给了赌场。

离婚那天，我攥着闺女的手往租的平房走，背后突然有人呼哧带喘地喊："桂香！等等娘！"扭头看见婆婆挎着绿漆饭盒追来，花白头发在风里飘着。饭盒里装着热腾腾的韭菜盒子，油星子浸透了包袱皮。

"娘，您回吧。"我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婆婆一拍大腿："回啥回？咱娘仨搭伙过日子！"说着掏出红皮存折往我手里塞："这是老太婆攒的棺材本，三万六，明天就去找房！"

我们在菜市场后巷租了间门脸房，前店后屋卖杂粮煎饼。婆婆负责调面糊，我摊煎饼，小满放了学就帮忙收钱。三伏天炉火烤得人脸发烫，婆婆拿蒲扇在我背后打扇子；三九天刮西北风，她把自个儿的棉袄裹在孙女身上。

2010年开春，街道要拆迁。开发商红头文件贴在胡同口，婆婆那套五十年代的老工房要置换新楼房。建军这时候找上门要当钉子户，说要熬出三套房才罢休。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废墟堆上，当着街坊四邻的面甩了亲儿子一嘴巴："当年你为了狐狸精抛妻弃女，现在还有脸回家？房本写的可是桂香名字！"

拆迁办最后给了套八十九平的三居室，婆婆死活要添上我名字。领新房钥匙那天，我抖着手半天插不进锁眼。小满搂着奶奶脖子直蹦跶："咱家也有电梯房喽！"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从她混浊的眼里看见了当年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蹲在轧钢厂钉鞋掌的倔老太。

今年开春，建军听说老宅拆迁得了笔钱，领着新娶的媳妇打上门来。他那个烫着大波浪的媳妇叉着腰嚷："我肚子里怀的是陈家独苗，老太婆的钱就该留给老陈家！"婆婆抄起扫帚往两人身上抡："我闺女早给我添了两个重孙子，你们算哪门子陈家！"

前些天社区评五好家庭，我们家大红奖状贴在楼道里。小满如今在大学里教书，嫁了个教书先生。去年添了龙凤胎，婆婆天天推着婴儿车在小区遛弯。当初民政局门口那棵老槐树早就砍了，但每当槐花香飘进窗户，我就会想起老太太多年前那句"咱娘仨搭伙过日子"。

您说这世上的缘分奇不奇怪？当年在建材市场挑瓷砖，导购大姐说灰色瓷砖最经脏。现在我家玄关那块灰瓷砖上，还留着婆婆七十大寿时，重孙子举着蛋糕摔跤留下的糖渍。这印子我每回拖地都特意留着，看着就想起老太太说的那句话："家人呐，就是摔不散的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