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8日,当汽笛嘶鸣一声,列车徐徐启动的那一霎,脆弱的情感闸门顷刻崩溃,喷涌着铺天盖地的离别之情,声若滚雷,撕肝裂肺。
站台上为我们送行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学潮水般地随着列车跑动起来,尽管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们还是千遍万遍地呼唤着、叮嘱着、祝福着。
车上的我们全都趴在车窗上,探出身来,不停地挥手,向惦念我们的亲人说声放心,向不愿分手的朋友们说声再见。
我们的泪眼贪婪地看着家乡的景色,心里深情地说一声:“妈妈,儿为理想而去啦。”
车开出去一段时间,啜泣声渐息,车内一片寂静,只有车轮无休止地咯噔噔地响着。
“队长!”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我。我回过头一看,是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嘻笑着凑到我跟前:“怎么老是平原,还没有山?”
虽然他的眼圈还是通红的可笑容是那么纯真,那么绚烂,一双充满问号和惊叹号的大眼睛不停地忽闪着:“你见过山吗?”“没有。”
“你见过海吗?”“也没有。”“戈壁滩也没见过?”“是啊。”“你跟我一样,没开过眼界,这回到新疆我要好好看看雪山,看看戈壁沙漠,再看看绿洲草原,还有克拉玛依油田,到时候我要把它们都画下来,寄回家,让我爸妈也看看。”
没等我开口,他又若有所思地说:“等过两年回来,咱俩去新港看海去,不知海是什么样子?反正我要走遍祖国大地啦!”
他天真地憧憬着未来,开怀地笑了,笑得那么真,那么纯、那么甜。笑声给沉闷的车厢带来一片生气,于是喊喊喳喳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我们下了火车又坐卡车。一路上,他看到什么都新鲜,不停地问这问那,说东道西,还总是带着那顽皮的笑容。
大家也时不时的善意地拿他开着玩笑,他为我们消解了许多思乡愁绪,平添了无限快乐,大家都十分喜爱这个小弟弟。
经过十几天的颠簸,我们到达了工程团的驻地——北屯。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军垦战士,开始了艰辛而充实的支边生活,娇嫩的他也无例外地夹杂在这个行列之中。
入疆一个多月后,我患肠坏死住进了师部医院,做了开腹手术,和死神擦肩而过。
刚进疆就得这样的病,而且不知愈后如何,我的情绪很低落。那天他来看我,一进病房看我手上、嘴上、鼻子上插了许多管子,不禁惊愕地张了张嘴,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又露出那灿烂的笑容。
他坐到我床前,虽说是放低了声音,可嗓音还是那么清脆:“还疼吗?”我轻轻地摇摇头。
他忙安慰我说:“没事的,还没建设新疆,怎么就能有事呢?很快就会好的。”
停了停又说:“你不要写信告诉妈妈,她会耽心的。”不知为什么,这懂事的大孩子的一句话催下了我两行热泪。
他轻轻地抹去我耳边的泪滴,悄声笑着说:“好羞,这么大了还掉蒿子,羞!羞!羞!”他做着怪样子。
我又被他逗乐了。“你看我给你带嘛来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一看是幅画。
他说:“这是我上平顶山拔野韭菜时画的,是专门送给你的。”我看那画:蓝天下,戈壁上,一蓬骆驼刺上站了一只小鸟,毛色红褐,尾巴上翘,头部高扬,眼睛挺大,张着尖嘴像是在叫,又像在笑,它要唤醒这沉睡的戈壁。
画得虽说粗糙些,但极其生动,那小鸟活脱是他的自画像。他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感染了我,一扫我悲观的情绪。我真切地感到了生命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他还告诉我,青年队已经解散,知青都分到各个连队了,我和他还有几个身体不太好的知青都分到了副业队,我和他住在同一个集体宿舍,他已经把床给我搭好了,紧靠着他。
我出院的时候天已经很冷,很快就到副业队报到上班了。自此我就和他一起出操,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开会,一起聊天,一起休息。有他就有快乐,日子过得很快。
1966年元月21日是农历春节。
除夕这天,万里无云,阳光绚丽,是一个大好晴天,就是出奇的冷。大地和大地上的万物都像惧怕寒冷一样罩上洁白的鹅绒被。
雪地在阳光的照耀下飞起亿万银针,刺绣着冻结的空气。副业队的院子里除了一堆堆积雪以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门楣上没有贴红挂对,也听不到鸣鞭放炮,在这里嗅不到家乡的年味儿。
他一早起来就在院子里忙活开了。他把那一堆堆雪都变成了雪人,有男有女,各个都是胖乎乎的、乐呵呵的。
他还在每个雪人下面分别写了我们副业队知青的名字。我来看他的“杰作”,他得意极了,穿着大毡筒像企鹅似的一摇一晃地走过来,用熊掌般的带手套的大手拍着我的肩头,说:“大哥,你看像不像,那个就是你!”
我看了看那个撒了一些煤灰的雪人说:“像,我们都在院子里站岗,冻死啦!”我俩哈哈大笑起来,他那被皮帽子裹着的笑脸恰似一朵带着冰凌的红花。
他建议三十晚上不在食堂吃了,到司务长那打点面粉和菜馅,我们几个支青一起包饺子。
这个建议得到大家的赞同。晚上,我们便在女知青的宿舍包起饺子来。他包的饺子东倒西歪,后来就索性包成了小狗、小鸟、小船等形状,惹得大家笑个不停。
饺子煮熟了,还没开吃,先是几个女青年嘤嘤地哭起来,接着,几个男子汉也没有管住自己。
我们想家了,想那远隔千山万水的父母和亲朋,他们此刻在干什么呢?他们也在面对桌上的饺子落泪,因为今年桌前少了一人,这也许就是心灵感应。
我拿出一瓶青玫瑰酒来,这是早晨托人在商店买的。我把酒全倒在缸子里对大家说:“祝我们的父母家人平安,也祝我们马年顺利、进步。”
大家轮流喝了一口酒,气氛有些沉闷,我想是该他活跃气氛的时候了。不料他年龄太小,没喝几口就醉了,我见状夺他手里的缸子,他执拗地抓住不放:“我要敬我父母一杯酒,我想爸爸妈妈!”说完,他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本来他就是个孩子。
就在春节前十来天,队里给每个职工预发50元工资。我和他一起到邮局给家里寄钱。
他告诉我,他爸爸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犯病,每天还要蹬三轮拉货挣钱,妈妈又没工作,还有两个弟妹,生活挺困难的。
他还告诉我,为了阻拦他到新疆,爸爸打了他,但一点都不疼,最后还是他胜利了。
他要寄点钱让爸爸治治腿病。他说这些时语调很平淡,就是在拉家常。然而我却被他那拳拳孝子之心所感动。他的心也承载着一些沉重而可贵的东西,已不单单是天真和快乐。
3月底,我们平整土地,为春播作准备。
他得过癫痫病,听他说已经痊愈了,可体质还是比较弱,然而干起活来还是那么争强好胜,背绳拉车,满头大汗,肩头红肿,也不叫疼,不喊累。
那天班长给他写了一篇表扬稿。我当时是队里的代理文教,晚上出黑板报。我还在抄稿子,他跑到办公室来非要给自己画个插图不可。
他用彩色粉笔画了一个拉车的青年,那青年俯身拉车,挥汗如雨,却扬头哈哈大笑。
我想起他画的那只小鸟。黑板一挂出来,同志们都说我这幅插图画得好,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为避自卖自夸之嫌,我默认是插图的作者。自此他就常来帮我出黑板报。有一天,他还神秘地对我说,他今年的目标是要当上先进生产者,还要入团。
没等春播,我离开副业队去师直搞“四清”去了。
1966年9月5日下午,我正在“四清”工作队开会,突然有人通知我赶快回副业队,他死了!我的头嗡地一声,就像中了枪弹,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那么年轻,怎么会呢?”
我急匆匆地跑到副业队,一进院子就看到墙边放着一口棕红色的棺材,周围围着许多人。
我奔过去推开棺盖,只见他穿一身新军装安静地躺在那里,脸色焦黄,两眼紧闭,再没了那可爱的笑容,他真的死了。
我失声痛哭,小兄弟啊,你怎能这样仓促地就走了呢?你到新疆才一年多,一张白纸刚刚铺开,还没来得及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呢,你还没有当上先进生产者呢,我们不是约定回天津新港看海吗?你怎么能不去呢,你才十七岁啊……
指导员告诉我,他是今天早上蹲在渠边吃瓜时犯了癫痫病,周围又无人,是载到渠沟里被呛死的。又告诉我已发电报通知了他的家里,他的行李等你看一看也打包寄回去。他父母不可能来这里,你是天津来的中队长,把他的死因和后事处理情况告诉你,也好做个见证人。
一提他的父母,一提把行李寄回去,我的心就碎了。不难想象,噩耗会像惊天炸雷一样将他父母击倒,在今后的岁月中,他们将抚摸着他的行李目光痴呆地望着西北,一遍遍念着不归儿子的名字,年复一年任丧子的悲痛腐蚀他们的余生。
第二天上午,班长赶着装着棺材的牛车,我和几个同志跟在牛车后面默默地向墓地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墓地。墓地上只有稀稀落落二三十座坟茔。坑是前一天挖的,我们很快就把他埋葬好,起了一个不小的坟堆,墓前插了一个木碑,写着他的名字,那是我用油漆书写的。
我让班长他们先回去,我再陪他一会儿。我面向东方,伫立良久,天气很晴朗,阳光泼洒过来很是刺眼,迎着阳光只见戈壁茫然一片。
突然,从前面一蓬骆驼刺上扑愣愣飞起一只棕红色的小鸟,尖叫一声,向着太阳飞去了;稍远处,几峰骆驼平举着头颅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活脱是群雕塑,像是望着遥远,望着远古,望着寂寥。
额尔齐斯河谷的原始杨树林似海如涛,已现出一抹金色,它守着岁月,守着风雨,守着流水,守着生机。
第二年清明,我在风沙中坐在他的墓前,往事像烟云一样在我心中翻滚,那张可爱的笑脸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后来,这块墓地弃用了,也少有人前来扫祭。我出差时只要从这里路过,都要下来看看他。没几年,那木碑上的字逐渐模糊了,最终全部剥落了。
1975年我去看他时,眼前赫然几条沟壑,墓地上一座坟也没有了,是干渠跑水拉的豁。我探身向河坝看去,没有棺木,没有尸骨,只有泥沙。也许他被额尔齐斯河的洪水带到北冰洋去了吧。
岁月无情地把我揉搓老了,我又顺着那两条铁轨回来了。小弟弟,我对不起你。我风华正茂时带着少年的你走上戈壁,我皓首回乡时未能把你的亡灵带回故里,我愧疚于胸。
他不是战士,也不是烈士,但他追求过理想,快乐地生活过,他的名字永远镌刻在我的心上,他的笑容是天堂里的笑容,永远是那么纯真,那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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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戈壁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