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说连载之十三

湘西保靖县,有一座吕洞山,它在苗族文化里,一直被尊为圣山。这个真实故事,就围绕这座充满神秘传说的山展开。
相传,苗族先祖是蚩尤部落集团的一支。当年蚩尤与黄帝激战,战败后,他们被迫踏上艰辛的迁徙之路。历经七次大迁徙,在里冬苗王的带领下,这支部落来到湘西。眼前这片土地,山高坪广,土地肥沃,青山环绕,宛如人间仙境。于是,他们决定在此重建家园,开荒种地,垒石为屋。
俗话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传说里,里冬苗王继承了先祖蚩尤的诸多优良特质。他威猛神勇,智谋过人,德高望重,深受族人爱戴与敬仰。他的妻子高孃,美丽大方且贤德聪慧,是里冬苗王的得力内助,也是族群事务的好管家。在他们的带领下,部落很快人丁兴旺,百姓安居乐业,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灾难再次降临到这个饱经苦难的民族身上。
在一年的九月初九,外族敌人里色探听到了这个地方。里色手下有个魔鬼叫己嘎,专以苗人为食,是苗人最痛恨、最惧怕的敌人。这一次,里色与己嘎率领一支妖兵队伍,悄悄来袭。
里冬苗王及时得知消息,为了不让手无寸铁的族人们白白送死,他没有惊扰大家,只是叮嘱妻子高孃坐镇家中,自己则带着几名身强力壮的兄弟,前往村庄外迎战强敌。
一边是妄图灭掉苗族村庄的侵略者,一边是誓死捍卫家园的守护者。刹那间,战场上兵对兵、将对将,双方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闪烁,厮杀声震得天地都昏暗下来。
常言讲,“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外敌入侵,不过是仗着蛮横;而守护家园,每一个苗人都是在拿命相拼。最终的结局,不言而喻。
激战过后,敌人的头领里色及其手下大将己嘎,被里冬苗王等人斩杀。主帅一死,敌军的散兵游勇顿时溃不成军,四处逃窜。
但战争总是残酷的,“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苗王里东这边,虽然杀死了敌军主将,击退了外族追兵,可众人也都身负重伤,生命垂危。苗王里东更是身中两箭,且都在要害部位,伤势极为严重,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所幸,族人们得知消息后,在苗王里东的妻子高孃带领下,迅速组织援军赶到战场。生命垂危的里东,被爱人高孃紧紧抱在怀里。他望着九十九坡、九十九岭、九十九沟中安然无恙的族人,欣慰地笑了。
他对族人们说道:“我们苗家最大、最恨、最怕的敌人里色和己嘎都已被消灭,从今天起,苗家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惜,我不能再与你们一同建设新的幸福家园了。但我的身体,会在这里化作一座山,永远与你们相伴。”
话一说完,他的身体就渐渐化为一座山。因为 “里东” 与 “吕洞” 发音相近,且这座山中间有两个洞,形状恰似横卧的 “吕” 字。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这座山就被约定俗成地称为吕洞山。
高孃看着丈夫在自己怀中逝去,悲痛万分,泪流不止,抱着里东的身体久久不愿松手。慢慢地,她自己也化作一座山,与里东所化之山相互依偎,直至今日。
为了感恩里东夫妇的圣德,获救的里东族人将里东夫妇所化之山尊称为阿公山和阿婆山,并把九月初九定为里东的祭日。此后,每年的这一天,后人都会前来朝拜、供奉。

之所以详细讲述这座山的传说,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个真实故事,与年少轻狂、不知敬畏自然有关。
故事的主人公叫拉登,他不姓拉也不姓登,而是姓邓,来自湖南长沙。
拉登在湘西读大学,他选择湘西,正是看中了这里的偏远与神秘,这与他骨子里推崇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的冒险精神相契合。
他曾多次放言:“人人都说湘西有三邪,什么赶尸、蛊术、落洞女,还有各种各样的神秘故事和传说。但我没亲眼见过,也没亲身经历过,一个都不会相信。”
在这个价值观多元的社会里,信与不信,信什么或不信什么,都属于个人的三观范畴,是个人的自由,没人会强行干涉,自然也没人会与他争论是非。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岁月如同无情的杀猪刀,当年那群风华正茂的大学生,起点看似相差无几。然而,十多年过去,由于人生际遇、家庭背景、个人能力各不相同,大家的发展状况天差地别。
混得好的,有的成了处级干部,有的成了资产超千万的老板;混得差的,还在为一日三餐、养家糊口发愁,或是负债累累,面临着公司倒闭歇业;当然,还有占大多数的中间层,有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开着一辆不好不坏的车,过着一个不好不坏的家庭生活,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能维持生计。
拉登似乎是个例外,上述几种标签都不适合他。年近不惑的他,依旧孤身一人,每天独来独往,云游各地。东边找熟人蹭几顿饭,西边找同学借住几晚。他既不想当老板,也不愿给别人打工,既不想啃老,也不愿努力自食其力。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穿着一身融合了西部牛仔、地方武装和登山服风格的奇特装扮,旁人看着别扭,他却自我感觉良好。
熟悉他的人常常打趣道:“近二十年过去了,变的是其他人,拉登却还是原来的拉登,一点没变。野性、疯狂、冒险,依旧是他人生的主色调。”
看到他这副模样,不少人曾找他促膝长谈,试图将他拉回正常的人生轨道:“拉登啊,你好歹也是一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手有脚,有知识有文化,就算找不到好工作,找个普通工作养活自己总没问题吧?你看看你现在,都三四十岁的人了,不上班,不成家,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这怎么行呢?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的父母想想啊。”
每次面对这样的谈心,不管对方多么真诚,拉登总是哈哈一笑,回怼道:“我是父母爱情的结晶, 他们都不操心,你们瞎操什么心?我父母都有不错的工作,退休后有退休金,行动不便了可以请保姆,去世后骨灰撒向山河,他们的生命质量可不比你们差,有什么可操心的?再说了,我就喜欢现在这种生活方式,适应又享受,为什么要改变呢?”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劝说者只能苦笑着摇头。这时,拉登还不忘补上一句:“以后,除了叫我拉登,我还有个名字叫邓日天,哈哈哈哈!”

介绍完山,再讲讲人,接下来,便是山与人交织的离奇故事。
七月半刚过,拉登又一次独自云游到湘西,径直前往他的 “老巢”—— 阿亮的办公室。
阿亮是拉登的同学,早在 21 世纪初,他就和几个合伙人创办了一家互联网公司。由于赶上了时代发展的浪潮,加上他为人处世厚道,公司生意一直不错。
阿亮之所以一次次愿意接济拉登,一来是看在同学情分上,昔日同窗好友落魄来投,自己有能力帮忙却袖手旁观,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二来,拉登的行为虽与众不同,但换个角度看,他或许是活得通透明白的人;其三,阿亮在工作之余,也热衷于探索神秘事物,身边有拉登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伙伴,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况且拉登物质欲望极低,有吃的、有喝的、有睡觉的地方就满足了。
七月半刚过,无神论的拉登到来,苗族圣山的传说又在耳边,几个朋友还约好了去露营。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场苗族圣山吕洞山的探险计划很快付诸行动。
这天早上,吃过早餐,四人带上柴刀、炊具和一些食材,由阿亮开车,拉登、老夏、半仙一同从吉首出发,朝着苗族圣山吕洞山进发。
他们计划,以前都是远远观望吕洞山的风景,听闻吕洞山的传说,这次一定要亲自登上吕洞山,站在山顶,体验一把 “征服自然,一览众山小” 的感觉。
几个单身汉凑在一起,说话毫无顾忌,一路高声谈笑,开着荤玩笑。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就到了吕洞山山脚。
下车后,他们整理好背包,抬头望向大山,抽了会儿烟,权当是进山前的 “敬香”。踩灭烟蒂,四人挥手开始登山。
爬山前,听说吕洞山有条小道能直通山顶。但他们几个都没爬过这座山,也没请向导,只能一边爬一边找进山的路。
农历七月正值盛夏,骄阳似火,蚊虫成群。他们都穿着长衣长裤,背着沉重的装备,爬坡过坎,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又因为不熟悉路况,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时而感觉柳暗花明,时而又发现此路不通。一番折腾下来,大家都士气低落,心烦意乱。
就在大家默默忍受,重新商量对策时,脾气火爆的邓日天,也就是拉登,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这鬼地方,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还圣山?圣个屁啊……”
阿亮等人见状,赶忙提醒拉登:“有些话,在别的地方说说也就算了,但在这儿,可别乱说。”
邓日天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要是几句劝导就能让他闭嘴,那他就不是拉登了。
不劝还好,越劝他越来劲,他操着浓重的长沙腔大声咆哮:“七月半不是鬼节吗?吕洞山不是鬼变的吗?要是真有那么邪乎,就赶紧显显灵,让我邓日天见识见识。就怕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
阿亮几人见劝说无用,知道和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争论也没意义,便不再搭理他,由着他去。
问题出现了,光发泄情绪也解决不了。阿亮几人一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一边仔细观察地形,简单商量后,重新选择路线,默默前行。
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经过几番折腾,就在大家体力快耗尽时,他们来到了一个洞口。来之前咨询过了解情况的人,他们知道这里应该就是雷公洞。
洞里很宽敞,供奉着神像,插着引幡,摆着香案,还有贡品。他们猜测,七月半刚过,可能是附近的苗族同胞这两天刚来过,祭祀他们的先祖。
阿亮几人还算懂事,看到这番景象,当即向神像拱手作揖:“老神仙们,我们几个专程来朝拜,突然到访,打扰了,千万别怪罪啊!”
此时,天边太阳已经下山,留下一片如血的残云。大家知道,太阳一下山天马上就黑,今天是爬不上吕洞山顶了,只能在这儿留宿。
就在大家放下背包准备安营扎寨时,突然发现,原本跟在队伍后面不紧不慢的拉登不见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队友又离奇失踪,这下大家都慌了神。本来是一次开心的探险之旅,要是最后出了事,可就麻烦大了。于是,大家双手合成喇叭状,朝着山下大声呼喊:“拉登 —— 拉登 —— 拉登 —— 你在哪儿?”
喊了半天,毫无回应。阿亮果断决定:每个人放下背包,带上手电筒和弹簧刀,轻装原路返回,寻找拉登,以防不测。
虽然一路上大家都被拉登烦得不行,嫌他像个长舌妇一样多嘴,又看不惯他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孤傲模样。但到了危及生命的关头,大家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
大家一边呼喊拉登的名字,一边用手电筒仔细查看刚走过的路。
在一个急转弯处,几人同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带着幽怨和沙哑的男人哭泣声,隐隐约约传来。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是拉登!”

果然,在一处悬崖边上,拉登双手紧紧抓住石壁上的小树根,一只脚却被夹在一堆错综复杂的藤蔓里,动弹不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水,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脑袋上还沾满了泥土和枯草,乍一看,像个野人。
看到拉登这副模样,大家来不及多问,赶紧分工施救。有人拉手,有人解藤,有人用手电筒照亮。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把拉登搀扶到了雷公洞里。
拉登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在大家关切的询问下,才像大病初愈似的,缓缓说出事情经过。
他本来跟在大家后面,后来在路边看到一株漂亮的花,想去采摘。不知怎么的,一脚踩空,身子往山下滑了一段,一只脚就莫名其妙被杂乱的藤蔓套住,怎么踢都踢不掉。想用手去解藤,又怕松开手后摔下山去。
无奈之下,他只能双手紧紧抓住树根,用另一只脚不断试探,寻找可以踩的地方,好减轻双手的压力。结果那石头都是粉包岩,刚找到个能踩的地方,稍微一用力,石头就碎了,只能不停地再找下一个支点。就这样反复折腾,手都抓肿了。幸好大家及时返回,不然他真撑不住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喊救命呢?” 听拉登说完,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听到大家这么问,刚才还平静诉说的拉登,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们真没听到我的喊声?我去,我还以为你们故意合伙整我呢。一开始我拼命喊救命没人理我,后来我把你们祖宗八代都骂遍了,还是没人理我。我还在想,你们的心怎么这么狠,我虽然招人烦,但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那我们叫你,你听见了吗?” 大家接着追问。
“当然听见了,就是声音有点小,可能前面有个拐弯的缘故。你们每叫一声,我都跟着回应,可你们就像没听见一样,还一遍遍地喊,跟喊魂似的。我还以为你们这群家伙,明明见死不救,还装好人,原来你们是真没听到啊?”
等大家把这边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拉登,他惊得张大了嘴巴,不停地喃喃自语:“这不可能啊,这不科学啊。难道,这世上真有……” 他看了看洞里的神像和香案,张了张嘴,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大家爬山累了一天,又经历了拉登这件事,一会儿惊一会儿乍的。好在虚惊一场,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时,大家都觉得肚子饿了,于是一起动手,生火的生火,架锅的架锅,倒油的倒油,切菜的切菜,忙得热火朝天。
火很快生起来,油也热了,菜下锅。可就在准备翻炒时,负责带炊具的老夏突然一拍脑门,惊呼道:“哎呀,糟糕,我忘记带锅铲了……” 大家正面面相觑时,锅里已经传出焦糊的味道。
还是拉登眼疾手快,抬头一看,发现香案旁边好像有把锅铲,像是有人在这里露营时留下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一把抓起锅铲,简单用水冲洗后,赶紧拿去翻菜。谢天谢地,菜虽然有点糊了,但翻得还算及时,勉强能吃。
填饱肚子后,困意阵阵袭来。抽了两支烟,大家简单聊了几句,正准备就地躺下休息,突然,洞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的锅铲呢?我的锅铲呢?我的锅铲呢?” 一声比一声音量大。
四个人大吃一惊,都一下子坐了起来,睡意全无。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表情,不像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问题来了,洞里明明只有他们四个人,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大家都惊恐万分、一脸茫然时,还是拉登反应快,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马上起身,拿起锅铲洗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轻把锅铲放回原位。
这时阿亮似乎也明白了,一边提醒拉登,一边打着圆场:“今天我们突然来,打扰了老神仙们。年轻人不懂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还望老人家多多原谅。” 同时,他示意拉登赶紧拱手作揖,感谢老神仙手下留情。
经过这接连两次的 “怪异现象”,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邓日天,此刻像被施了定身咒,乖乖照做。他端端正正地跪在神像面前,双手合十,连鞠了三个躬。
看到这一幕,大家都觉得好笑,可又不敢笑,只能强忍着,生怕再惹出什么事端。大家都很累,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耳朵时刻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一夜无话,终于熬到天亮。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再提继续爬山的事。众人整理好背包,在阿亮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向神像拜了几拜,然后转身迅速下山,开车离开了。
一路上,开车的和坐车的都神色凝重,没人说话。直到回到吉首市区,看到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车内的气氛才逐渐活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