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抓父亲的手,恰似儿时父亲牵我看风景

雨树披纷 2023-07-18 16:49:54

父亲躺在医院挂瓶,跋涉在人生的最后一公里。他八十九岁了,患的都是大同小异的老人病。

父亲满脸斑纹,脸颊干瘪,皱纹就像人们常说的“可以夹苍蝇”了。也许是因为躺在病床太久的缘故,他的脸颊现出怪异的颜色,苍白地浮出柔和的红晕。

我想起一位罗马尼亚作家的一段话。他在谈及“回忆的用处”时说:我们在生活中感受的幸福,永远只像花蕾;花蕾只在回忆中完全绽放,回忆是已逝幸福的温床。此刻,我眼里的父亲,不是病床上的父亲,而是记忆中闪回的父亲。

几十年光阴,给肉体带来了不可逆转的损耗,就像埋在墙里的自来水管,水流几十年如一日地密闭流淌,使管道与墙体几乎融为一体,但这也是管道脆弱所在,一处的破损也许就是系统崩溃的开始。

老人的身体机能仿佛老墙里的老水管,必须百般呵护,处处留神。但我心里明白,自然规律是无法抗拒的,总有一天会失去呵护的机会。所以,每一次探望和告别,都使我产生尽心尽孝的冲动,竭力想抓牢老人的音容笑貌,他们的语调,笑颜,体热,还有那一股特殊的老人味。

小时候,我很喜欢跟老人来往。我家周围的工厂职工宿舍,因为“补员”让孩子进厂接班,提前退休的老人特别多。

我喜欢老人笨拙却不失几分硬朗的举止,喜欢老人浑浊却深透的眼神,喜欢老人粗鲁却又直白的话语。除了老人挑剔易怒令人不快外,跟他们黏在一块,能获知很多社会知识和人生智慧,尤其是父母缄默不语的生活“真相”。

这些邻居老人的退休工人,成天三五成群聚集打发时间:喝酒、抽烟、闲聊、吵架或打牌、下棋、吹笛、拉胡琴。他们一年四季都穿着差不多的服装,那种肩头和肘底缀满补丁的卡叽或涤卡中山装,偶尔也穿上蓝色的工作装;藏青或蓝灰的布料,因长年的洗洗补补而泛白。他们戴着发白军帽或鸭舌帽,或许是吸饱头汗的缘故,当掀下帽子时,里层冲出的油腻气味,足以熏晕肩上歇脚的苍蝇。

这群老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个头高高、腰杆弯弯的老人。他有一张特别瘦长的“马脸”,爬满深深的沟壑般的皱纹。鳏居的他衰弱不堪地伛偻走动,下巴一绺花白胡子乱蓬蓬抖动,与他年轻时国军上尉身份的英姿,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记忆犹新的还有一个老人。他种菜成癖成瘾,喜欢随地撒尿,从不忌讳别人的目光;到自己菜地雷打不动的动作,就是把尿“突突突”喷灌到菜地里,这使他身上的草木灰、旱烟、烧酒和尿馊气味常年不散。

两位老人在我读高中时就去世了。那位国军军官老人,没能等到平反落实政策那天,就死于癌症。种菜老人拉着板车忽然倒下,车上的猪粪倾倒一地,他死于心肌梗塞。两位老人的猝然离去,使少年的我,直观地明白死亡不可预见,是真正的不可抗力;感性地认识到,死神随手一拍,就可以轻松消灭一个人。

这些老人在世时,我父亲还是壮年;当父亲成为老人时,已然没有了老人的圈子,各人都孤独地窝在城市一隅。

当我来看父亲或离开他时,我喜欢伸出手,抓握他粗糙的手,久久不放。他肩臂干瘦,骨节暴突,当年却是一块一块硬实的肌肉。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掌,仿佛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人,就像小时候父亲牵着我的手,去看我想看的所有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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