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枕轨入眠,醒来却翻过了一个时代

雨树披纷 2023-07-10 14:55:02

“我要疯了,要疯了……”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被夜行火车的轰隆声、汽笛声搅得几乎发狂。我告诉这位北漂多年的朋友:珍惜这里的噪音吧,也许不久就成了“绝唱”。

不承想,一语成谶。一天早晨醒来,火车噪音消失了,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翻页。

我寓所窗户下约二十米的地方,有一条铁路,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专用线。铁路路基两侧都是高低错落的居民楼房。

路过我家窗户下的火车,清一色是货车,每天经过的时间不定,有时一昼夜通过十来趟,有时才三四趟;不一定满载货物,有时是空荡荡的车皮,有时则是孤零零的内燃机车头。

搬进新居的最初日子,对于早已适应夜深人静的集镇生活的我,这种夜行火车不时轰鸣的工业化环境,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初来乍到的几个夜晚,火车开进我不知所措的生活,碾压毫无准备的大脑,我辗转反侧通宵未眠;后来,总算睡着了,但一声汽笛或刹车声,就将我的睡虫从浅睡状态里拽出来。

大约过了半年,我学会了应付窗下的夜行火车。当夜晚睡意朦胧时,窗户钢制的窗框,发出“嗡嗡”的微微震颤。我屏住呼吸,知道火车夜行了,已经行进到几里外的铁桥上,不远处道口传出“铛铛”声响。

我翻了个身,道口看守工一定心情不爽,早早拉响电子警钟,早早放下拦道木,挡住一长串焦急的夜行汽车,以此释放一腔闷气。

在这个节骨眼上,低矮的道口看守房,不啻高高在上的全城交通控制中心。

“轰……”低沉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洪水有惊无险地滚涌而来,床铺微微晃动。

火车已经进入居民区。这一次,火车没有“呜呜”高亢的汽笛声连续吼叫;没有“唧唧嘎嘎”爆发的刺耳减速声,这种仿佛铁片在玻璃上刨刮的声音,常使我耳鼓酸疼,产生一刹那的失聪。我又翻过身,昏昏欲睡中。

我知道司机一定心情不错,要么他今天没有跟老婆斗嘴使气,要么孩子的书读得还不是那么烂,要么奖金如期发放而且分文未扣。窗外天气一定很好,无雨无雾,夜空兴许还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轰隆……”火车呼啸着越过窗下,铁轨接头发出“铿哐铿哐”冗长而沉重的尾音。床头柜上的茶杯盖“玲玎”抖动,我进入睡眠状态,知道一节节车皮装着满满的货物。这种尾音一个晚上已重复多次,说明企业效益好,产品能够往外运。

有一回,偶遇在该企业工作的同学,我说:“你们厂日子不好过,是吧!”他的一字眉高高耸起,惊讶地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有一段时间,我家窗下听不到火车的声音。他不懂。他当然不懂。

后来他懂得了,因为没能熬多久,企业就破产买断了。

我适应了这种枕轨而眠的生活。听着火车在铁轨上滑行时的各种声响,有一种跟着火车梦游的奇特感觉,仿佛火车载着我浪迹天涯,漫游五湖四海。

崇尚四海为家的北漂朋友,因为躲债到我家里小住了半个月。夜行火车的噪音使他陷入癫狂状态,然而一周之后竟不药而愈。他苦笑说是“逼良为娼”被迫习惯了。

北漂朋友走了,在北京丰台跟一帮80后蚁居。他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央求我录一段我家窗下夜行火车的原声,刻录成光碟寄给他。他埋怨道:没有火车的声音他无法入眠,那种粗重的“轰隆”噪音成了他的“催眠曲”。

他颇具哲学意味地感叹:人真的是一种很能适应的动物……枕轨而眠,成就了一个半吊子的哲学家。

如今,铁路专线已废弃,一片荒凉,只有岁月才记得曾经的繁忙。

0 阅读: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