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清明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牧祭物、酒肴之类,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五里原新坟,给西门庆祭扫。
西门庆是头年的正月二十一日,早辰已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当年的清明,尚未断七。故这次年的清明,才是西门庆新坟的首祭日子。
既是新坟首祭,也该讲究些。可是西门庆死去才只一年有余的光景,西门庆家已是今非昔比,家道衰败得不成样子了。
吴月娘留下孙雪娥和西门大姐,众丫头看家,带着孟玉楼和小玉,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然后又请了吴大舅和吴大妗子二人同去。都坐着轿,也多不过四顶轿子,因为能够提名道姓的,就只有五个人。
这一拨人稀稀拉拉,难成个队伍,很是冷清。等吴月娘轿子到得五里原坟上,才在厨下生起火来,这就更加突出了当时凄凉的气氛。
吴月娘几个人到庄院客坐内落坐吃茶,直等到已牌时分,吴大妗子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子骑将来。本已冷清凄凉的气氛,又见此情景,怎不叫人情沉郁难抒,感慨悲戚?
待到插香烧纸,下拜祭奠,已是愁情满怀的月娘用不着酝酿情绪,便禁不住哭唱起来。
清明新坟祭奠的凄凉气氛,如果同西门庆清明祭祖的情景作一番比较,将会产生更加强烈的印象。
就在两年多以前,西门庆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甚是营盛。及至生子加官,西门庆觉得正应了吴神仙所说的“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的几桩好处,便于当年清明,预先发柬请客,率领家人前往五里原祖茔上去祭祖。
西门庆此行的意思,就是要“与祖宗磕个头儿”,感戴祖宗的福佑;另一方面,这更是一种自我炫耀,自我陶醉。
那时的西门庆身穿大红冠带,摆供桌祭品奠祭,响器锣鼓,一齐打起,好不热闹,好不威风,何等意气风华。哪像今日新坟上,吴月娘等一个个儿无精打采,凄楚寡淡,悄然无声。
再看那时奠祭热烈壮观的场面,隆重的气势,绝非寻常。西门庆叫的乐工杂耍扮戏的就有八男八女;请的客官以张团练为首约二十余人;堂客请了张团练娘子以下十五人;并家中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如意儿抱着官哥儿,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顶轿子”,还“推运了东西,酒米下饭菜蔬”等。
这一家人物,两番景象,前后比照,鲜明强烈,把一个暴发起家的西门大官人家境况的盛衰、世情的炎凉,形象而实在地显现于人们的眼前,人们也就通过这个窗口,窥见了封建末世动荡衰败情状的一斑。
自命不凡的西门庆曾经上窜下跳,不可一世。尤其是侥幸躲过武松的钢刀,打点衙门,将武松治罪以后,他特别相信钱能通官,通神,通天。但是,官也好,神也好,天也好,祖宗也好,终究不是有求必应的。祭祖后未及一年,这个“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的西门庆,“不出六六之年”,竟也把自己弄倒活埋。
不过,西门庆对自己的仓促过世是不甘心的。咽气之前,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的遗言。一是要月娘生下个一男半女,“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二是希望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西门庆死后不到一年,西门庆这个家便“散了光”,没有了一丝儿“光辉”的景象。墓生子孝哥儿离“长大成人”还不知差几千里,家私被骗、盗、拐,只能守着点“死水儿”;妾小中,李娇儿归了院子,潘金莲卖出后被武松娶走并虐杀,想那西门庆在九泉之下定然口眼难闭。
吴月娘清明上新坟一节,以富于形象感的生动画面,从不同的角度展现了西门庆死后西门庆家颓败的情势。通过这一形象的阶段性的小结,把西门庆家庭败落的速度之快,程度之深,情状之惨,前景之恶,一一铺展在人们的眼前。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是书中极富讽刺意味的一个章节。西门庆一死,西门庆家里便似大厦崩溃一般,事故一个接一个,层出不穷。被这里里外外的诸多变故弄得焦头烂额的吴月娘到五里原新坟上祭奠,却偏遇着大好的春景儿。
这一段春景文字,写自然春光的美好,又写了游人仕女们踏青的动人情景。于自然春光,写天象,写气候,写树木,写花草,无不明媚诱人;再配上莺回、燕语、鹅黄、鸭绿,又倍加生动地表现出春之融合,生机息息。一幅绝好的春光图画,有实写,有虚写,有比拟,有点染,端的逗人心脾,教人情不自禁地要立刻投入这春的怀抱,尽情享受着春的爱抚。它还惹人遐思,生出无限美好的向往。
读到这一节文字,人们很容易联想到《论语·先进》篇曾点所描绘的“暮春图”。“暮春图”也是那么生动美好,让人向往。不过,曾点的“暮春图”表现的是主人公带着他的情思融入了图画中,寄托了哲人的深刻理想。而本文的清明春光图画,却写的是主人公的心绪与美景格格不入,用乐景写哀,以倍增月娘之哀情。
眼前的美景并未使月娘有什么兴致,她有的,只是“好伤感人也!”月娘的唱词,便是她伤感的具体内容:“当初人情看望全然是我,今丢下铜斗儿家缘,孩儿又小。撇的俺子母孤孀,怎生遣过?”一边是煞好的春景,一边是败落的家境,吴月娘心头萦回的,只是一个“苦”字儿罢了。
祭祖一节文字,也描绘过清明春景,也是惹人的“桃红柳绿”。西门前也曾强烈希望:“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春”。而今却家道骤然巨变,物是人非,这热烈妍艳的春光文字,纯是对西门庆深刻冷峻的讥嘲。
上新坟这一段文字,真个是金针密线,一路款款叙写,自然洒脱,无惊无险,无波无澜,与祭祖一段,内容、形式、布局、层次,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实质上却别趣横生,平静淡泊中深藏机巧,处处关照,遥相呼应,笔笔都成为对西门庆及其家道颓败的无情砭抑。
吴月娘手拈着香,把一根递与如意儿,抱着孝哥儿,深深拜下去说,“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
祭祖时,也是如意儿,抱着官哥儿给祖宗磕头,愿祖宗保佑,可官哥儿早夭了。活着的西门庆保佑不了官哥儿,死后竟能保佑孝哥儿?这完全是西门庆吴月娘等人的痴人说梦。
在西门庆的坟前,吴月娘哭后,孟玉楼也哭。她们二人虽是一般儿哭唱,却显然是两种情性,两庄心思。
孟玉楼也嗟叹“丢”呀,“闪”的,但她的哭唱,有一个鲜明的中心:“跟着谁过?”月娘是“怎生遣过?”
孟玉楼的伤感中,失落感占主要地位,所以字里行间,闪现着她内心跃动着的希望。
吴月娘与孟玉楼哭祭过后,吴月娘带领大家行毕礼数,同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摆饭,收拾饮酒,交待了她们席间的座次。西门庆家酒席宴上,多次写到座次的序列。如“妻妾宴赏芙蓉亭”时,“当下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其余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多两傍列坐”。“庆生子喜加官”时,“吴月娘与西门庆居上坐,诸妾与大姐都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弹唱。”眼下桌前座次与往绝不相同,丫头奶妈,竟也打横列坐了。以席间座次序列的错乱,便能不露斧凿痕迹地揭示西门庆家衰变的历史进程,实在令人叫绝。
想那“吴月娘花园中扎了一架秋千,至是西门庆不在家,闲中率众姊妹每游戏一番,以消春昼之困”。今日得见“隔水不知谁家院,秋千高挂绿杨烟”,怕只能是更添了难消的春愁与无尽无止的苦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