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淫为首”,中国古代的妇女,大凡沾上一个“淫”字,社会对她就绝对不能原谅。古代白话小说中曾写过各色各样的这种类型的女人,不论其行为的原因和后果,一概予以鞭笞、谴责,其结局都是很不堪的,所以才有各式各样的专门惩罚失贞女的刑具,比如浸猪笼,骑木驴之类。
宋惠莲却是一个例外。小说作者笑笑生没有简单地鄙视这位不贞的女人,他甚至怀着显而易见的同情心,把这个女人灵魂深处一般习惯眼光所不容易看到、也不屑于看到的东西,揭示给读者,使你读完她的故事之后,不能够轻易地撇一下嘴角,骂一声“堕落的女人”便完事,使你不得不思索她的悲剧和与悲剧牵连的别的更复杂的问题。
宋惠莲的故事并不复杂。
01
宋惠莲,原名叫做宋金莲,因为生得俊俏,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一双脚比潘金莲的还小,故名宋金莲。她是卖棺材的宋仁的女儿,先卖给蔡通判家房里做使唤丫头,后因“坏了事”被赶出来,嫁给厨役蒋聪为妻。蒋聪常到西门庆家里帮工,每次都是来旺通知,于是宋惠莲与来旺相识并逐渐相熟最终勾搭成奸。不久之后蒋聪与人斗殴身死,宋惠莲托来旺央求西门庆作主,抓住正犯问了死罪。恰好来旺的妻子病死,来旺便哄着吴月娘把宋惠莲娶了来填房,宋惠莲嫁给来旺,成了西门庆家的仆妇。
宋金莲进到西门庆家,因避潘金莲的名讳才改名宋惠莲。宋慧莲有一手绝活:用一根柴禾烧烂一个猪头。宋惠莲因为美貌性感,被西门庆奸占,来旺知道她被西门庆所占之事大为愤怒,醉骂西门庆,被潘金莲和西门庆设计陷害,打了一顿后解递原籍。宋惠莲想到自己受骗,绝望之中上吊自杀,亡年仅二十五岁。
宋惠莲从出场到自杀,按小说的描写,仅仅半年的时间,从第二十二回起到第二十六回止,仅五回的篇幅。她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是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她闯进西门庆的家庭,犹如一颗陨石进入大气层,西门庆家庭的各种矛盾磨擦她,撞击她,使她在暗黑中划出一道光弧,这光虽然微弱,而且瞬时便熄灭,但它的闪光却使我们分明地看到了黑暗。
宋惠莲天生一副姣好的容貌,脑筋又灵活,很会打扮自己。她到西门庆家不久,便模仿孟玉楼、潘金莲的打扮,“把髻垫的高高的,梳的虚笼笼的头发,把水鬓描的长长的”。与西门庆搭上以后,有了一点钱,便这样打扮:
“头上治的珠子筛儿,金灯笼坠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红潞绸裤儿,线捺护膝,香饼子三四个,带在身边”。元宵灯节,她随孟玉楼、潘金莲上街看灯,“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衿矣儿,白挑线裙子。又用 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三个香茶并面花儿,金灯笼坠子……月色之下,恍若仙娥”。
宋惠莲的动人之处,是她的丰韵和娇艳,与她的内在的青春活力结合在一起,是她的明艳、活泼、绚烂和热烈。
清明时节,吴月娘等人在花园里打秋千,就数她技艺最好。
面对她的青春的体态身姿,吴月娘也情不自禁地赞赏道:“贼成精的!”
从这个层面来说,宋惠莲又是极度绚烂的。
02
在封建时代,一个出身寒微、出身贫贱的女人,她的美丽对于她来说一般是不幸多于有幸。因为有几分姿色,就会成为权贵们、财主们、东家老爷们玩耍的对象,她想要平平安安过自己贫寒或奴仆的生活也不可能,她的遭遇和归宿比同阶级的姐妹们还要更悲惨。
如果说宋惠莲是一个堕落的女人,那么她堕落的起点和原因就是被主人老爷所糟践。因而她的堕落也不只是她个人的耻辱,而是那个社会的耻辱。社会不仅折磨她的肉体,而且蹂躏她的精神。她是属于那种一旦失去贞操就一切都无所谓的人,表面看是放荡和玩世不恭,实质是极度的自卑,是自暴自弃,这是封建贞操观念的一种变态的表现。
宋惠莲从西门庆那里得知潘金莲和自己也差不多时,便很轻蔑地说:“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露水夫妻!”这轻蔑中包含着自贱。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却接受了封建妇女道德观念,失身对于她是一个无法弥合的精神创伤,她的伤痛不表现为眼泪,而表现为放荡。在这一点上,她和庞春梅很不一样。庞春梅的地位遭遇与她十分相似,但庞春梅却比较世故、虚伪,不像她那样死心眼,把贞操看得那样神圣,庞春梅城府很深,决不自卑,而且懂得保持和抬高自己的身价。第二十二回李铭教她唱曲,无意碰了她的手,她便大叫大嚷李铭调戏她,仿佛她是一位高贵、圣洁的少女。作者在宋惠莲出场的时候,同时写庞春梅正色骂李铭,是有意把她们两个人做对比。
容貌和地位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但地位贫贱的漂亮的女人,往往会有一种委屈的痛苦。与宋惠莲一起在厨房里干活的惠祥,她没有宋惠莲的姿色,也没有宋惠莲的痛苦,她认为自己命该在厨房里做粗活。而宋惠莲却有一种虚荣心,她认为她的地位与她的漂亮是不相称的,像她这样的女人就不应该与别的仆妇一样做那些又粗又脏的活,而应当吃好的穿好的,至少要像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那样享受精美豪华的生活。所以她很快与西门庆勾搭上了,向西门庆要钱来打扮来吃零嘴,不愿再到厨房去干活,并且喜欢支使和自己同类的兄弟姊妹,还一股劲头地混到西门庆小老婆队伍里去玩耍说笑。
宋惠莲这种小市民的庸俗的一面,固然是由她的出身教养和经历等等造成的,但不平等的封建社会制度却是一个客观的前提。由于客观的原因和她主观的虚荣心,她把自己的生活弄得越来越糟,最后便无法收拾,不能不走上自杀的路。
03
宋惠莲的死是西门庆一手制造的,是阶级压迫的表现。有一种意见大概认为宋惠莲既然是一个受压迫者的值得同情的形象,就不该是一个秽荡的女人,于是肯定她不是一个荡妇,而是对自己丈夫有着真挚爱情的妻子。这种意见的背后是有一种观念在支配的。在这种观念看来,女人行为有失,便不能予以宽恕。这个观念在中国是根深蒂固的,但却是封建的、冷酷的。
另一种观点认为宋惠莲就是一个荡妇。她是否真的爱过她的第一个丈夫蒋聪,很值得怀疑,因为她暗地里与来旺私通。蒋聪死了,她嫁给来旺,来到西门庆家就着意梳妆打扮,在西门庆面前搔首弄姿,与西门庆勾搭,还与来兴勾搭。来旺被陷害抓进监狱,她向西门庆求情,要西门庆放来旺出来,另给他讨个老婆,她也就长远是西门庆的人了。她出这个主意是要救来旺,但也反映了她与来旺的情爱关系的淡薄和脆弱。
宋惠莲对西门庆家里的男人们,都可以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弄得傅伙计、贲四老爹和陈经济都神魂颠倒,乐于为她效劳。总之,宋惠莲的放荡,小说是写得清清楚楚的,虽然如前所说,这性格行为应当进行具体的分折,也不能要她本人负全部责任,但放荡确实是她性格上的污点。
如果我们面对现实而又不抱偏见的话,那就又应当看到,宋惠莲还有一颗穷人的仁爱之心。她被污浊的封建社会糟践,她也染上一些污浊的恶性,但她始终没有失去这个做人的根本的东西。她的虚荣,她的轻佻,她与西门庆勾搭上以后的得意忘形,都显得可悲可厌,当故事发展到西门庆欺瞒着她、要把来旺置于死地时,她灵魂深处的感情和道德的力量突然爆发出来。她第一次自杀被人救下来,坐在冷地上排手拍掌地失声大哭,指着西门庆说:
爹,你好人儿,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儿,还说什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去看出殡的。你成日间只哄着我,今日也说放出来,明日也说放出来,只当端的好出来。你如今要递解他,也和我说声儿,暗暗不透风,就解发远远的去了。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你就打发,两个人都打发了,如何留下我做什么!
原来宋惠莲还有这样的骨气和精神,这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读到这里,我们得回过头去重新认识她的过去,重新评价她的性格为人。她对来旺,自然谈不上爱情,但她有一种穷人共同生活中建立起来的情义,谁要无端地欺压她的丈夫,她决不善罢甘休。
当年蒋聪被人打死,她央来旺转求西门庆帮助,把凶手拿住问了死罪;现在来旺含冤负屈,凶手正是有钱有势而且是自己的情郎西门庆,她无人可求,她感到了极度的绝望。她抛开主子和奴才的等级贵贱的分别,对西门庆痛加斥责。这个举动,使小说中的人物都大为惊讶。贲四嫂说:“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来也是个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谁家媳妇儿有这个道理?”
宋惠莲在这之前,她的出身、经历和风尘女般的作风的确很像潘金莲,但这时却显示出她与潘金莲是迥然不同的人。潘金莲沾染了那个社会坏女人的一切恶性,自私、妒嫉、狠毒、放荡,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惜一切手段,不惜踏倒一切人。宋惠莲如果抛弃仁爱之心,也可以攀到类似潘金莲的地位上去,但她不愿意,她把穷人的情义看得高于一切,高于她的情之欲,高于她的生命。她认为“天理”不存,就毫不迟疑地放弃她曾经孜孜以求的艳丽的衣服、闪亮的手饰和一切生活的享受,悬梁自尽了。
宋惠莲的悲剧就在这里:她在那个人吃人的封建社会里,她不愿吃人,也对吃人反感,于是被人吃掉了。按西门庆的逻辑,宋惠莲应当忘掉来旺,甚至应当为来旺的流放而高兴,因为来旺一去,她和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私通,她就可以安心地过上更舒服的生活。潘金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她又是极其矛盾的。
所以西门庆很不理解宋惠莲的死,不无惋惜的说她是个“傻孩子”、“拙妇”。
宋惠莲自己也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她对于周围环境的认识,对于西门庆家里各种人事关系的认识,毕竟太肤浅太幼稚了。她一时得到西门庆的宠爱,从二十二回到二十六回,这半年中,西门庆所眷念的就只有她,别的妻妾不用说了,连对李瓶儿,潘金莲也都冷淡了。她因此而得意,却不知道已经得罪了这一层人物。
孟玉楼比较老成,她的妒嫉和怨恨不轻易外露,但她也隐忍不住要抓住适当的机会来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风流的仆妇。一次吴月娘、孟玉楼几个内眷掷骰儿,宋惠莲站在旁边扬声大气的指指点点,孟玉楼便正色地训斥她:“你这媳妇子,俺每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什么说处?”
尤其是得罪了潘金莲,她在藏春坞里瞧不起潘金莲的话,被潘金莲偷听了去,潘金莲只是因为要笼络西门庆,暂时不好对西门庆心爱的人发作。后来她又去挑勾陈经济,使潘金莲更为恼怒。来旺的事闹出来之后, 正是潘金莲调唆西门庆斩草除根,把来旺抓起来送到监牢里去的。
04
宋惠莲得意的时候,常常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肯去干灶上的粗活,而且有时竟支使别的婢仆。一次因她不肯上灶煮茶,害得厨房里的惠祥挨跪受罚。事后惠祥指她破口大骂:
贼妇,趁了你的心了罢,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里人;俺每是上灶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灶要茶。上灶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短短半年时间,宋惠莲与周围上下的关系就十分紧张了。孙雪娥和潘金莲都是她的双重的情敌。西门庆是她俩的丈夫,而来旺是孙雪娥的情郎,陈经济是潘金莲的意中人,这两个女人对于宋惠莲的死起了重要作用。来旺从外地回家,是孙雪娥把宋惠莲和西门庆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来旺,来旺仗着酒大骂潘金莲和西门庆,又让来兴听去密报给潘金莲。潘金莲便怂恿西门庆除掉来旺以雪恨。这时,西门庆耳边有两个女人,一个潘金莲,主张除掉来旺,一个宋惠莲,哀求保护来旺,西门庆在她们中间摇摆着。但潘金莲最后提出的道理说服了西门庆,潘金莲说:
应当承认潘金莲讲的是封建阶级社会实在的道理,正因为实在,一下就使西门庆改变了主意,决心要除掉来旺。的确,宋惠莲是处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保持与西门庆的关系,就要牺牲掉来旺,这是那个封建等级社会的严酷的现实。这个现实突然来到宋惠莲的面前,她的穷人的良心发现了,她知道挽救不了来旺,对现实也就绝望了。
作者未必完全理解宋惠莲。作者也许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女人,她是被人轻贱,受人唾骂的,但作者发现她性格中有一种异样的东西,虽然一时说不清楚,但已足以令人不能用习惯的观念对她加以简单的否定,于是把她如实地描写出来,让读者来思考来判断。作者即使做到这一步,也是需要眼光和勇气的。
编者的话:
了解宋惠莲这个女人可以和《红楼梦》中的一个角色对比。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写了一个与贾琏私通的鲍二家的,事情被王熙凤撞破,受辱上吊而死。
遭遇与宋惠莲有某些相似。但写得很简略,她的存在只是要烘托贾琏、王熙凤、平儿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无法通过这个人物的描写来探知曹雪芹的态度。不过曹雪芹写了一个行为有失的尤三姐,她爱上柳湘莲之后便一改旧辙,不再与贾珍贾蓉乱来了,但柳湘莲不愿做“剩王八”,不肯原谅她的过去,她只得自杀了。看来曹雪芹也并不谨守“万恶淫为首”的道德信条,他对尤三姐的同情是明显的。曹雪芹的态度,后人也未必能够完全理解。“程高本”修改《红楼梦》的时候便把有关尤三姐秽行的地方全抹去了,使她变成一个洁白无暇的贞女,仿佛只有贞女才配得到同情。由此看来,生在明代《金瓶梅》的作者,他在描写宋惠莲时能秉着同情心,能坚持写实的原则,的确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