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姑子是观音寺的尼姑,经常到西门庆家走动,骗些钱财,有时候还被请去和李瓶儿、吴月娘同床睡觉。
细读小说可以看出,《金瓶梅》的作者对社会上一些和尚、尼姑的所作所为是深恶痛绝的,因而描写他们时往往是运用戏谑之笔。所以,我们认识王姑子这个形象时,一定要注意其中深藏了讽刺内涵的喜剧性。
尼姑是经常出入西门庆家门的人。观音寺的王姑子是在一场生活小闹剧中出场的,但却把这些姑子的阴阳二重人格揭露无遗,真起着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
孟玉楼又走向前,拿起来手中看,说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精细的,这小履鞋,白绫底儿,都是倒扣针儿,方胜儿锁的;这云儿又且是好。我说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吴月娘道:“没的说。他出家人,那里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士有老婆,相王师父和大师父令挑的好汗巾儿,莫不也有汉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不去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金莲说道“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妙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
这是一个具有浓郁的讽刺喜剧色彩的场面。道士观给李瓶儿送来的小道冠、小道衣、小道履做得特别精细,孟玉楼首先怀疑“道士是有老婆的,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针脚儿”。
其实,这种怀疑是有生活根据的,因为在晚明社会里,许多僧道人物,都干着偷鸡摸狗的风流勾当。接着,潘金莲就以类比推理的方法,指出在眼前的王姑子也是有男人的,因为她会挑一手好汗巾儿,这本是男人干的事情。
王姑子当然要出来为自己辩解。但这种辩解,恰好暴露了她做贼心虚的心理。王姑子不从主观动机和实际行动为自己辩护,却仅从一个人外在装束是否能骗过人来洗刷自己,其理由是相当脆弱的。难怪潘金莲马上就指出,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妙观,你根本不要化装,只要你主观上有这种要求就可以胡作非为。
这场斗嘴,一下子就把尼姑们的生活矛盾抓住了。一个生活在世俗社会的人,偏偏要装着灭情绝欲,实际上又办不到,这样就不能不培育出她们那种阴阳二重人格来。
表面看起来,王姑子向吴月娘大讲因果,要行善积德,她讲的五祖故事,不仅自己成了正果,而且还度脱母亲升天。说得吴月娘越发好信佛法了。但是,她自己实际上并不行善,也不积德,往往为一点银两,与同行薛姑子吵得不可开交。本来,薛姑子是王姑子介绍来西门庆家的,说她会帮助妇女怀孕。王姑子为了使吴月娘相信,开始时把薛姑子鼓吹得天花乱坠,无非是想一起来哄骗西门庆妻妾的一些钱财而已。不想薛姑子来后,两人常常分脏不均,互相欺骗,于是矛盾就爆发了。
王姑子指责薛姑子在印经时,背地和印经家串通一气,打夹账,而不给她一个钱儿。并且诅咒薛姑子:“这老贼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其实,从王姑子方面来说,这种指责也是成问题,如果你完全是为了行善,就不会为不给你钱而气急败坏。
当然薛姑子也不示弱,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指责王姑子:“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由此可见,王姑子把许多“印经”、“修功果”的钱钞都收进了自己的腰包。
其实,这里有大量例子可以印证。吴月娘给了王姑子的钱,叫王姑子为她念受生的经,但是,王姑子早把它忘记了。当李瓶儿转告王姑子,吴月娘对此很气愤,你把她的受生经误了。这时,王姑子只好用谎言来搪塞:“我虽不好,敢误了她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
像王姑子这样人,会在家一月为他人念经,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弥天大谎。
又比如,李瓶儿临死前曾给了王姑子五两银子,嘱咐王姑子,她死后,为她念《血盆经》,但王姑子压根儿就没有念。当吴月娘责问王姑子为什么不念的时候,王姑子又是信口胡言:“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个师父,念了半个月哩。”不但她念,而且请了四个师父念,谎言也说得太离奇,以至于连生活上不是太精明的吴月娘也产生疑惑,反问道:“你念了怎地挂口儿不对我题?”
这时,王姑子再也没敢吭声了,只好讪讪地坐了一回,到薛姑子那儿吵架去了。对于这样的行径,难怪《金瓶梅》作者要发出“此辈若能成佛道,西方依旧黑漫漫”的感慨呢!
说实在的,吴月娘等不会一点也觉察不出这些尼姑的经常说谎行骗。但是,为什么仍然和她们相安无事、频繁来往、甚至和她同床共枕呢?
原来她们需要尼姑。
如李瓶儿,总感到自己是有罪之人,总梦见花子虚前来纠缠,索抱孩子,因而在病中她极想王姑子这样的人睡在身旁壮壮胆。又如吴月娘,本来就没有什么夫妻之间的人伦之乐,她也需要王姑子来讲什么因果、讲什么佛曲,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也使灵魂稍稍得到安慰。所以,尽管王姑子谎话连篇,满嘴跑火车,但她仍然被吴月娘李瓶儿请来睡在一张床上。这就是生活中有趣的“二律背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