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刚和平解放的时候,国民党潜伏特务活动猖獗。他们乔装打扮,鱼目混珠,千方百计地打入我党政军机关,窃取情报,谋害高级干部,投毒、暗杀、炸毁工厂、桥梁,甚至组织暴动,骇人听闻的案件时有发生。
面对这种极其紧迫、棘手的局面,时任中共中央军委公安部副部长的杨奇清,率领公安干警进城之后,绑腿都没有松,立刻就投入到深挖潜伏敌特的尖锐复杂的斗争中。
为了把潜在塘底的沉塘鱼全部挖出来,杨奇清特别点了曹纯之的将。

曹纯之,小时候因生天花而长了一脸麻子,俗话说“七麻八怪”,这话用在曹纯之身上奇准,搞侦察,他是公认的怪才,不仅有钻劲,而且脑子活,更重要的一点,他的形象不像“好人”,典型的外在忿怒,内在慈悲,这不仅让他搞侦察有天然的优势,而且与生俱来,有种对邪恶的震慑力。
在办公室,杨奇清点将之后不绕弯子,当场向曹纯之布置了任务:情况明,决心才大。你当前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迅速搜集敌情资料,钻进材料堆里去,理清线索,就是池塘水再浑,鱼钻的再深,你也要给我全部挖出来,捞进网里。
曹纯之听了,心领神会地说,杨副部长,我回去马上织网!
杨奇清拍着曹纯之的肩膀说,麻老弟,织网这个提法好,但要注意一点,不要你一个人去织,要发动群众,让大家都来织,都来捕鱼。
曹纯之立正行了个军礼,掷地有声地说,明白了杨副部长!我这就行动!
接受任务,回到局里,曹纯之使出浑身解数,带领内勤组全体人员(曹纯之当时担任北平市公安局二处内勤股长),拿出十二分的钻劲,坚持连续作战,在有关部门的支持和配合下,很快就从成堆的材料中查到了国民党保密局北平技术纵队的名单。
国民党保密局北平技术纵队在全国共有两个队,一队在南京,二队在北平,无论一队还是二队,都是保密局重点培养的尖子特务,保密等级很高,其成员均熟练掌握射击、爆破、投毒、暗杀等技能,而且擅长易容化妆,秘密通讯联络。北平和平解放后,这批武装到牙齿的特务,改名换姓,分散隐蔽在数亿群众中,要想把他们挖出来,一网打尽,绝非易事。
曹纯之费尽周折查到的这份北平技术纵队的名单,就是经过保密处理的,名单上的每个人只有一个名字,别的什么也没有,关键信息全被隐藏、抹去了。
内勤组内部讨论的时候,有的侦察员说,名单上的这些特务,肯定早已改名换姓了,就是大海捞针,都不知道哪里捞去。
有的侦察员说,光有这份原始名单还不行,还得想法多抓几个“活口”,这样才有可能一步步弄清楚现在的潜伏名单。
在曹纯之看来,挖出保密局北平技术纵队的这个名单,就像是竖起了一个靶子,现在这个靶子包裹在黑雾中,根本看不清,更无法瞄准,击中靶心。
怎样才能驱散这团团黑雾呢?
曹纯之带着请教的心态,一边向杨奇清汇报工作,一边向其请教侦破思路。
杨奇清在反特领域是传奇人物,看问题,不仅看的远,而且看的透。
他对曹纯之说,一个有组织的人,他的历史是无法抹干净的。你要把侦察的范围扩大些,把眼光放远点。不要吊死在那些死档案上,还要查一般的文书档案。这些东西看上去平淡无奇,没有价值,但恰恰因为它不够敏感,零零碎碎,许多线索才可能通过它保留下来。
曹纯之问,杨副部长,你说的这些一般的文书档案,指的是哪些?
杨奇清说,比如说,这些特务,要么进过军校,要么进过特种训练班,特别是中美特种训练班,早些年国民党的军校、训练班,特别流行同学录,你到这类东西里面去深挖,一定能挖出有用的线索。
得到杨奇清的指点后,曹纯之随即兵分两路,一路调查国民党时期的同学录、户口等名录,一路深入下去,做社会调查,走访群众的工作。
果然,通过深挖国民党时期的同学录、户籍资料,侦察组很快查出了保密局北平技术纵队大部分特务成员的籍贯、出身等历史信息。
掌握这些历史信息后,曹纯之要求侦察员顺藤摸瓜,深入到这些特务曾经生活、活动过的地区,发动当地群众检举揭发,特别是做好知情人的工作,反复向他们宣传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争取通过知情人,把这些潜伏特务挖出来。
曹纯之的这两步动作,一环扣一环,非常奏效。
有的知情人,见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这些潜伏特务的老底,生怕不检举揭发,就会被视为有意包庇隐瞒,于是纷纷开始举报他们所掌握的情况。
在这些举报者中,有一个叫王雨田的向西城区白塔寺大水车胡同的举报箱内投送了一叠举报材料,曹纯之看到这些材料,如获至宝。
王雨田检举揭发说,保密局北平技术纵队早在我军进驻北平之前,有大约一半的人改名换姓,编入了国民党军队,北平和平解放后,改编成人民解放军,摇身一变,成了“投诚起义人员”,这批潜伏特务,属于一个特别大组,具体潜伏名单掌握在参谋长手里;另外还有一半散在社会上潜伏下来,这方面的情况,他不是特别清楚,但知道“先天妙道”的道长有很大的问题。
为了挖出这个特别大组的参谋长,曹纯之找到王雨田,表示他立了大功,公安机关会为他保密,但现在需要他进一步检举揭发,帮助公安机关挖出这个“参谋长”。
王雨田说,不是他不愿意进一步检举揭发,而是他不知道这个参谋长现在的掩护身份,只知道他有一个绰号叫“老疤”。
曹纯之听到“老疤”这个绰号,猛然间想到他曾在一本国民党同学录的毕业留言中看到过这个绰号。重新找到这本同学录后,曹纯之查出了“老疤”的原名,但问题是,他现在用来潜伏的假名字是什么,并不清楚。
“老疤”是北平人,曹纯之为了进一步深挖他的底细,一连多日,一直“泡”在他的户籍所在地。
有一天,曹纯之到一家照相馆做调查,当他说出“老疤”原名的时候,这家照相馆的老板竟然找出了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老照片。
照相馆的老板指着这张全家福老照片对曹纯之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几年前,他一家子来我这里照全家福,我觉得这张照片照的不错,就偷偷多洗了一张,用来当作宣传样板。
曹纯之问照相馆的老板,知道这人现在的情况吗?
照相馆的老板说,解放军进城前,他一家人好像去南边了。他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好像一直在部队上,不知道后来跑没跑。
曹纯之听了,并不失望,因为有了这张照片,就等于知道了“老疤”的具体样子。
将这一线索汇报上去,杨奇清指示曹纯之,有这张照片,“老疤”就等于暴露了。潜伏在军队中的这个特别大组你就不要管了,我来联络相关单位保卫部,揪出“老疤”,挖出这批特务。麻老弟,你接下来的任务,是深挖那一批散在社会上的潜伏特务。
曹纯之说,我准备选派几个得力侦察员,先打进“先天妙道”摸摸情况。
杨奇清说,要谨慎,动作要轻,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先天妙道”是反动会道门,漫布在古城北平和冀、豫、皖等广大城乡,由来已久,因为北平刚和平解放,局面要一步步展开,这类会道门组织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全部铲除。
这个“先天妙道”的道长名叫江洪涛,在民间声望显赫,信徒众多,但他的底细究竟如何?我公安部门在当时并不十分清楚。
曹纯之选派的侦察员化装打入该组织,经过几次虔诚的参禅之后,渐渐地获得了道长江洪涛的信任,并且当上了小头目,但经过一段时间的侦察,并没有发现江洪涛有什么不轨的行为。
曹纯之想收兵回营,撤回侦察员,杨奇清认为曹纯之少了一些耐心,不能撤。
杨奇清对曹纯之说,现在不仅不能撤,相反应该耐着性子多做几天信徒。既然毒蛇不吐信子,那你就主动跟他接触,摸摸他的底子,诱他把信子吐出来。
对于打入敌人内部,曹纯之有他的“先天优势”。
这一次,他利用自己一脸麻子的“坏人”印象,将自己装扮成了看上去有些鲁莽冲动,没多少头脑且急于立功的地方干部。
见到江洪涛,曹纯之一脸崇拜地说,早知道江老先生见多识广,神通广大,社会接触面宽,要是江老先生能帮我多抓几个特务,那我今后就拜江老先生为师。
江洪涛见曹纯之气质“粗鲁”,不像其他的共产党干部,便有意想试试曹纯之的成色。
江洪涛小声地对曹纯之说,江某人一向敬仰共产党,很愿意和曹干部交朋友,我给你讲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国民党潜伏特务。
说着,江洪涛拿出纸片,写下了两个特务的姓名和住址。
曹纯之知道,江老道此举必有名堂,但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还要进一步探探,于是他当即和两名侦察员按照江洪涛提供的特务名单到西城区“抓人”。
江洪涛“供出”的这两名特务,一个姓蔡,一个姓张,两人当时都是打零工的穷苦人,身上衣衫褴褛,家里除了一床旧芦席,一块破烂布,一无所有。
在“审讯室”,蔡姓的“特务”告诉曹纯之,北平和平解放前,他一个住在天津的表哥来找他,拉完家常,见他生活困难,就给他塞了500元钱。后来,这个表哥常来找他扯谈,问他见什么陌生人来过没有?最近胡同里有什么新鲜事?再后来,这个表哥就拉着他还有他一个姓张的朋友来到一所洋房里,拿出一张表,要他俩在上面签个字,每个月就能领一份差薪。
他俩一看,要他们填写的表格竟然是保密局调查员的登记表。
两人推说没有文化,干不了这差事。
这个表哥瞪着眼对他们说,不碍事,又不是要你们写文书!你们还是当你们的老百姓,只要把眼睛睁大一点,有共产党活动给我透个信,我这里就按月给你们发薪水。
两人知道硬顶走不了,便敷衍着应付了过去。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向国民党特务通风报信。
曹纯之将这个情况汇报给杨奇清,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奇清说,江老道在有意试探你,要想让他把毒信子吐出来,你得上他的道,这个分寸一定要掌握的好,让他相信你是可以利用的。
示拙,有时候比示巧,更高明。
盲从,有时候是更高级的伪装。
为了迷惑江老道,曹纯之将蔡张二人“抓”起来后,便带着重礼登门拜谢来了。
曹纯之对江老道说,江老先生,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咱们内部现在都在争着立功,谁抓的特务多,谁就升得快。什么是特务,照我看,只要屁股不干净,都是特务。江老先生给我写的那两个名字,姓蔡的表哥是保密局的,他能跑的了了。我知道北平解放前的事情,江老先生十分了解,只要江老先生愿意帮我,还是那句话,从今往后,我就是你老的门徒。不瞒你老说,每天回家,我都烧香拜佛。什么无神论,那是鬼扯。
江老道听了,故作深沉地说,难得曹干部这么信任我,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当个参谋吧。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说的是水板上的字,不对你就抹掉吧!
曹纯之装作很没有城府的样子,探着头问,我想请教江老先生,保密局的特务,哪些人可能潜伏下来,哪些人可能洗手不干了?
提问,有时候就是挖陷阱。
江老道觉得曹纯之是个粗人,没多少脑子,便自以为是地认为他的这个问题正好可以利用,于是神秘兮兮地写下了两串名单,一串是潜伏特务的名单,一串是洗手不干的特务名单。
曹纯之判断,江老道所写的潜伏特务名单,必是栽赃陷害,打击报复,而另一串洗手不干的特务名单,才是真正的潜伏特务名单。
但是,为了进一步诱江老道吐毒信,曹纯之没有揭穿他,而是将计就计,一方面大张旗鼓地按照江老道的潜伏特务名单“抓人”,一方面对洗手不干的特务名单则采取了外松内紧的监视办法,暂时没有动一个。
这一紧一松,彻底收缴了江老道的防范意识。
不久,江老道主动登门,找到了曹纯之,说要反映一个极其机密的情况。
曹纯之听了,马上奉上好茶。
江老道说,据一个道友反映,过去被称为“少帅”的吴佩孚儿子家中暗藏武器,他是潜伏的国民党大特务,近期准备组织暴动。
对待江老道反映的这个情况,曹纯之非常谨慎,他认为这很可能是江老道释放的烟雾弹,但有一种情况也不能完全排除,敌特在丢车保帅,转移视线。

为慎重起见,这一天,曹纯之带着两名侦察员来到西城铁炉胡同,吴佩孚儿子家中。
曹纯之到来时,吴佩孚儿子一家正在吃黄州特产的“鳊鱼”,神态举止都很自若。
见到曹纯之,吴佩孚儿子礼貌地将其请入书房。曹纯之进入书房,只见壁上挂着吴佩孚的一幅墨宝:“民国军人皆紫袍,为何不与民分劳?!玉杯饮尽千家血,红烛烧残万姓膏。天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逢人都道民生苦,苦寒生灵是尔曹。”
见曹纯之良久注视着这幅墨宝,吴佩孚儿子说,这是家父1927年2月被张作霖赶出郑州退至巩县,时值54岁寿辰,有感而作。
曹纯之听了,单刀直入地问,令尊于1939年12月逝世后,家中是否还藏有军火?
吴佩孚儿子苦笑说,当年蒋介石对家父表面上弃嫌修好,实则口蜜腹剑,歹毒阴险。家父死后,我家屡遭军警特务洗劫,武器早已荡然无存。
曹纯之说,据我们了解,国民党特务确实几次抄过你家,但是近日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家还藏有武器军火。
吴佩孚儿子冷笑一声,进而说道,不用问,肯定是那个黑心的夭道江洪涛诬陷我。
曹纯之问,你们认识?
吴佩孚儿子愤恨地说,他曾多次找过我,要我加入保密局,把家里私藏的军火交给他。不屑说我家早已没有军火,就是有,我也不可能交给他。家父与蒋介石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若加入保密局,家父九泉之下怎怎能瞑目。那夭道见我态度坚决,便威胁我说,不跟他们走,像我这样的军阀儿子,迟早要被共产党剁成肉泥,但我不相信,共产党连傅作义都容的下,还容不下我这样的破败平民百姓。
曹纯之说,你能这样想很好,夭道江洪涛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吴佩孚儿子说,这夭道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以前怕他打击报复,栽赃陷害,现在既然他要借刀杀人,那我也就不必顾忌什么了,曹同志,你们要注意西城区一个马姓药商,那夭道跟这马姓药商一度来往密切。
在江老道提供的“早已洗手不干的特务名单”中,正有一个马姓药商。此人近来与纠察总队挂上了钩,以协助进行社会调查为名,在西城、北城进行半公开活动,表现的异常活跃。
通过跟踪,曹纯之发现这个马姓药商以买卖西药为名,经常出入牛街的一间私人诊所。
曹纯之判断,这个私人诊所极有可能是北平技术纵队的一个秘密接头地点。
通过调查,曹纯之掌握到这个私人诊所的大夫姓孟。这个时候,曹纯之认为有必要从江老道提供的“早已洗手不干的特务名单”中秘密抓几个“活口”。
对于侦察节奏,曹纯之拿捏的非常之准。
顺利抓回,在突审一个“活口”时,这个“活口”提供了一条让曹纯之倍感震惊的线索:那个马姓药商就是北平技术纵队西城区的地下司令,牛街孟大夫是参谋长,北平技术纵队另一半潜伏名单就掌握在孟大夫手里。
为了摸孟大夫的底,一天夜里,一位侦察员伪装成重危病人,在曹纯之的搀扶下敲响了牛街孟大夫私人诊所的大门。
孟大夫接诊之后,问病人,你哪里不好?
病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肚子疼得厉害。
孟大夫听了,从没有加锁的办公桌的左边抽屉里取出诊疗器,让病人解开衣服,给他检查。
曹纯之非常敏锐,当孟大夫拉开抽屉时,他发现抽屉的底下糊着一张崭新的牛皮纸,与抽屉有些格格不入。
搞侦察,最厉害的就是只有直觉,没有绝对的理由。
当时的曹纯之就是这样,凭借直觉,他认为抽屉底下的那张牛皮纸有问题,至于理由,他也讲不清楚。
对孟大夫的私人诊所完成化妆侦察后,曹纯之认为可以收网了。
杨奇清批准了曹纯之的行动请求。
将孟大夫的私人诊所全面控制后,曹纯之再次打开了那个他高度怀疑的抽屉。揭开抽屉底下那张崭新的牛皮纸后,曹纯之发现抽屉的底下还有一层牛皮纸,这一层牛皮纸是贴在抽屉底部的,而且没有上面那层牛皮纸新。
曹纯之小心翼翼地揭下这层牛皮纸,用显影药水一涂,上面果然浮出了一个接一个的名字。
没错。
这就是曹纯之要找的最后一份北平技术纵队潜伏特务名单。
拿到这份名单,对比江老道提供的“早已洗手不干的特务名单”,江老道很狡猾,他利用曹纯之,只“保护”了一批特务,还有一批更重要的特务,仍旧沉在塘底,隐藏在牛皮纸下。

在一个宁静而不寻常的夜晚,一场抓捕潜伏特务的战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
很滑稽,也很凶险的是,当曹纯之准备抓捕江老道的时候,江老道抢先一步,自己登门来了。
曹纯之注意到,自投罗网的江老道身着浅米色纺绸裤褂,手持文明仗,头戴遮阳帽式细草帽。
坐下之后,江老道毕恭毕敬地说,听说曹干部破了大案,今日特备一份薄礼,前来祝贺。
说着,江老道掏出来一支钢笔。
正当他要举起这支钢笔时,曹纯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脖子,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已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并且将枪口对准了江老道。
曹纯之威严地说,老妖道!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是钢笔手枪,拐杖手枪吧!怎么,你还想垂死挣扎吗?我告诉你,从一开始,革命的枪口就已经瞄准你了。来人,把妖道江洪涛押下去。
至此,保密局北平技术纵队潜伏特务全部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