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有导火索。
史学界普遍认为,雍正决意扳倒年羹尧,导火索便是雍正二年年底年羹尧进京陛见时的种种傲慢与无礼之举。随着导火索的燃烧,雍正再看年羹尧,再也不是妻舅、恩人,帮他坐稳皇位的功臣,而成了犯下诸多忌讳、权高震主、不能饶恕的罪恶权臣。
然而,此时的年羹尧在川陕经营十余年,手握雄兵数十万,门生故吏遍天下,大将军的威名无人不识,无人不惧,若要拿下他,并非易事。在谨小慎微者看来,年羹尧雄踞西北,已有半割据之势,冒然行事,一旦激变,天下必将大乱,到那时候,雍正所遇困境,恐怕要十倍于当年三藩之乱时的康熙。
令世人惊愕的是,雍正对拿下年羹尧却有着超越一般雄主的威严与自信。正因为如此,雍正二年十一月,已有“倒年”之意的雍正,才会祭出“放虎归山”的手笔,让年羹尧回到经营十余年的川陕大本营,且仍担任抚远大将军兼川陕总督之职。
不屑于搞突然袭击,执意要“正大光明”地拿下年羹尧,说明雍正有着极强的帝王自尊心,对自己的驾驭能力充满了信心。
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帝王的“正大光明”从来都是用阴谋与权术填充的,对于上位不易,一贯阴损隐忍的雍正而言,尤其如此。简而言之,这也是一位只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我为人神,彼就得是恶鬼的主儿。
事实上,就在雍正放年羹尧回川陕的时候,一场既要杀人又要诛心,由波澜不惊到暴雨倾盆,事后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倒年”大戏,已经悄然开始了。
雍正倒年,第一步即是那波澜不惊下的暗流涌动,亦可称作秘密放风阶段。
在这个阶段(雍正二年十一月到雍正三年初),在一切公开发布的谕旨、文书上,均没有透露出与年羹尧相关的丝毫负面信息,但在与封疆大吏一对一沟通的密折中,雍正已经开始在不小的范围内,含蓄地表达了对年羹尧的不满,同时暗示相关大臣要及时表态站队,最好还能就己所知揭发其大小罪行。
雍正选择的秘密放风对象,有两类:第一类大多数是年羹尧的亲朋故旧,雍正在密折中向他们放风,有试探、离间同时笼络的用意;第二类是很得雍正看重,同时又和年羹尧无甚往来,甚至有矛盾过节的封疆重臣,雍正对他们作暗示,用意也很明显,那就是形成倒年的中坚力量,确保东风能够压倒西风。
有政治大戏的地方,人性往往被揭示的淋漓尽致,伴随而来的残酷,同时也让人触目惊心。
在当时,第一个接到雍正“放风”密折的是年羹尧的密友,直隶总督李维钧。
在密折中,雍正说:“近者年羹尧奏对事件,朕甚疑其不纯,有些弄巧揽权之景况。卿知道了,当远些,不必令觉,渐渐远之好。”
面对雍正的暗示与离间,这位年党的重要成员,采取了“阳为参劾,阴图开脱”的态度,企图“蒙混过关”。意识到李维钧只给年羹尧扣帽子,却不参劾具体罪状,雍正勃然大怒,警告李维钧,“为年羹尧,尔将来恐不能保全首领也。”
可是即便如此,李维钧还是没有断绝与年羹尧的关系,更没有出卖他。
官场之中,李维钧此举固然够朋友,但代价也是惨痛的,雍正三年七月,李维钧因为替年羹尧藏匿财产,牵出贪污、渎职等罪,被奉旨逮问,革职抄家,在天津赔修仓廒,工程完工后拟斩监候,不久就病死在狱中。
当然,像李维钧这样的官场“真朋友”,不可能是多数派。
那一些官场中的精英现实主义者,才是多数派,其代表人物随后会逐个登场,这里暂且不表。
相较于年羹尧的亲朋故旧,与年羹尧素无来往,形同陌路的第二类,接到雍正“放风”的密折,心态就松弛多了。
雍正二年十一月,年羹尧刚离开京城,雍正即在朱批中向湖广总督杨宗仁询问:“年羹尧何如人也?就尔所知,据实奏闻。‘纯’之一字可许之乎?否耶?密之。”
向这第二类人放风,雍正很含蓄,而含蓄的背后,则是虚伪与阴险。
杨宗仁是官场老鬼,见雍正问他年羹尧到底是怎样的人?能不能算得上“纯”臣?这种明问实疑,让他立即就嗅出了其中的气味,知道朝局即将大变,明智之举,别无二法,就是等待时机,充当雍正的倒年打手。
比起给杨宗仁的密折,雍正对河道总督齐苏勒说的,就更加的用心险恶了。
在给齐苏勒的朱批中,雍正说:“近来旧旧(舅舅)隆科多、年羹尧大露作威作福揽势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渐,将来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功臣也。尔等当远之。现旧旧(舅舅)只说你操守不好,而年羹尧前岁奏你不能料理河务,言不学无术。”
这个齐苏勒,是雍正朝的治河名臣,雍正竟以此挑拨他与年羹尧的关系,称年羹尧曾在背后说他不称职,不学无术。
雍正为帝,雄才大略的反面,却有妇人之恶。
一是话痨,翻脸无情。
二是好用妇人手段,背后挑拨离间,嚼舌根子。
为了倒年,他对齐苏勒所言,就是一个缩影,在幽暗的灯火下,朱批之时,他投下的却是一个妇人的背影。
雍正倒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剑拔弩张。
这是高层政治的一个特点。
秘密“放风”未出三个月,到了雍正年初至四五月间,倒年之势陡然升级,由秘密放风变成公开放风与搜集罪证。
雍正三年正月,雍正面对一向赞誉的年羹尧,突然变脸批评,并交吏部议处。值得注意的是,雍正首次公开批评年羹尧,给出的理由十分的荒诞。
有清一朝,督抚参劾下属官员,本是分内之权,但雍正却指责年羹尧妄参陕西驿道金南瑛,理由是金南瑛曾经是怡亲王保举过的会考府官员,怡亲王保举的人,怎么可能不称职,你年羹尧分明就是排斥贤良,任用私人。
官场之上,越是无端的指责,有时候越危险。
因为它是上头要整人的一种意味深长的信号。
理由越是荒诞,越说明上头需要你来检举揭发。
在当时,紧随这种无端指责的,是雍正对年羹尧的又一次“小题大做”式的严厉批评。
雍正三年三月,京城出现“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吉兆天象,按照惯例,封疆大吏要向皇帝上贺表,歌颂皇帝盛德感天。
年羹尧也是倒霉,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他的贺表中竟然出现了错别字,将“朝乾夕惕”错写成了“夕阳朝乾”。
雍正抓住这个错误,上纲上线,说年羹尧不是个粗心的人,他的贺表写成这样,是故意的,居心叵测。
连续接到雍正释放的信号,伺机倒年的那一批人,旋即登场,开始或秘密或公开地弹劾年羹尧,揭发他的罪行。
论检举揭发,捅刀子这种事,自己人永远比外人更致命。
因为自己人知道的多,一旦背叛出卖,他们就是找你软肋,向你伤口上撒盐。
年羹尧的亲朋故旧里,有好些他的同年,这些人多受过年羹尧的官场恩惠,但领情的几乎没有,多的是充当倒年的急先锋。
这里举个例子。
史贻直与年羹尧是同榜举人、同榜进士,因受过年羹尧的举荐,官至吏部侍郎。
雍正知道史贻直与年羹尧关系匪浅,欲拉拢他之前,单刀直入地问:“你是年羹尧推荐的人吧?”
史贻直当即作了堪称官场背叛教科书式的经典回答:“推荐臣的是年羹尧,但重用臣的是皇上您啊!”
可以说,当时参与倒年的年羹尧故旧,秉承的都是这样的官场道德逻辑,因此下手毫无顾忌,狠极了。
在倒年的前两个阶段,雍正除了在外围排兵布阵,制造舆论,更霹雳的手段,是对年羹尧的势力范围进行大清洗。
这是倒年最关键的一步,既可见雍正驾驭局面的能力,亦可见他帝王威严的深不可测。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锋芒太盛,过于强横的领导,如果左右颇具野心与才干,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可能是博弈,而非从下向上的忠诚。
雍正对此,很是了然于胸,因此,他对年羹尧势力范围的清洗,不是杀戮而是拉拢、瓦解。
在当时,年羹尧集团的头号大将、奋威将军岳钟琪,是雍正拉拢的最重要目标。
岳钟琪是岳飞的后裔,其家族入清之后世代为将,其父岳升龙曾在康熙亲征准噶尔时立下大功,但晚年因为亏空钱粮难以偿还而遭罢官。
就在岳氏家族蒙难的时候,是时任四川巡抚年羹尧为之说情、赔偿,岳升龙这才免遭牢狱之灾。两家由此通好之后,岳钟琪在年羹尧的栽培之下,弃文从武,一路开挂式地迅速步入“名将”之列。
然而,岳钟琪对年羹尧,却始终没有感恩戴德之心。
相反,随着官位的攀升,其自为一将的心理却越发鲜明。
年羹尧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换作他人,可能早就有抑制之举了。
雍正拉拢岳钟琪,正是从其对年羹尧的微妙心理切入的,为了让岳钟琪与年羹尧划清界限,使其不必承担背叛恩师的道德压力和舆论谴责,雍正甚至颠倒黑白,造谣说岳钟琪的父亲当年是被年羹尧陷害的,岳年两人有世仇。
对于这样的谣言,岳钟琪最终是领受了。
虽说就当时的处境而言,他不断然站队,与年羹尧划清界限,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在被迫抉择的时候,他却不够光明磊落,也是蝇营狗苟之辈。
对这样的人,雍正在内心深处,没有真正的欣赏,只有一时的借用以及借用之下的防范。
因此,雍正在升岳钟琪为川陕总督的同时,下令将他的奋威将军印与年羹尧的抚远大将军印一并收缴,这就预示了他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年羹尧的势力范围,陕甘川三省,除了岳钟琪,另有几位要角也在雍正倒年的过程中,献上了堪称“激烈”的表演。
陕西巡抚范时捷,是汉军镶黄旗人,清朝开国谋臣范文程之孙,根正苗红的八旗勋贵。然而,在年羹尧得势的时候,此人却极尽逢迎献媚之能事,自任陕西巡抚以来,甚至有“跪迎”年羹尧之举,丝毫没有名臣之后的样子。
雍正决意倒年之后,即将范时捷从西安调回北京,事实证明,没有脊梁,软膝盖的人,一定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领会到雍正的意图之后,范时捷过去有多献媚,当下就有多凶恶,一口气,他参奏了年羹尧冒滥、挪用军需,错举官员,欺凌文武大臣等五款大罪,更首先揭发了年羹尧的得力干将,河东盐运使金启勋用兵郃阳县,致死大批无辜百姓一案。
这件大案后来成为抓捕年羹尧的最直接罪证。
然而,依从圣意出卖故人的范时捷,事后非但没有受到重用,相反被革职,赶回去了老家。
究其原因,没有别的,就是他当下的凶恶让雍正想到了他原先献媚时的丑陋嘴脸,不能释怀,更无法信任,只能像驱赶厌恶小人一样,将其赶出朝堂。
四川巡抚蔡珽,其父蔡毓荣在康熙平定三藩之役中任绥远将军,率军攻下吴三桂的昆明大本营,立下大功。然而,数年之后,蔡毓荣却因私藏吴三桂小妾“八面观音”,遭人告发,被革职论死,后改为发配黑龙江,最终死于苦寒之地。
作为经历过家族大变故的豪门公子,蔡珽后来通过科举,高中进士,入了翰林院,并与年羹尧有了交道。
但是,在官场受过年羹尧恩惠的蔡珽,却是个阴沉之人。
原先,他对年羹尧是不服气,等到雍正发起倒年之后,他负弩前驱,急不可耐地做了倒年的恶犬。
颇为讽刺的是,蔡珽尝到充当官场恶犬的甜头后,索性以此为捷径,到处乱咬,甚至连怡亲王也不放过,最后犯了众怒,权臣没当成,落了个斩监候的下场。
在当时,众人的检举揭发,给雍正免职年羹尧,创造了条件。
雍正三年四月十八日,年羹尧接到吏部咨文,得知自己被免去川陕总督一职,改调杭州将军。对于这个结果,年羹尧极难接受,他深知一旦被剥夺兵权,离开川陕大本营,势必会沦为待宰的羔羊,再没有与雍正讨价还价的条件了。
在雍正倒年的过程中,昔日威风无比的年大将军给人以外强中干之感,这其中既有历史的因素,雍正王朝,正是皇权集中的高峰,即便是权臣,也缺乏抗争造反的土壤与底气;再有,年羹尧由科举入仕,再由文转武,他亦没有乱世枭雄的霸气与悍勇,论底色,他实给人“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之感。
这从雍正已经利刃抵胸,他仅有的一些博弈动作亦能看出来。
年羹尧做了怎么的“殊死搏斗”呢?
一是写谢恩折子,企图拖延;二是授意西安地方官组织了一场不痛不痒的“挽留”活动,想借“民意”让雍正收回成命。
然而,雍正在这个时候却露出了雄主之姿。
他以诛心之论,对年羹尧说道——
“朕闻得早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观象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此二语不知你曾否闻得?
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览之,实实心寒之极!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你我二人若不时常抬头看,使不得。你这光景是顾你臣节,不管朕之君道,行事总是讽刺文章,口是心非口气,加朕以听谗言、怪功臣。朕亦只顾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节也。只得天下后世,朕先占一个“是”字了。”
雍正的这番话,浓缩成一句诛心之语:你有造反的本事不假,但我赌你不敢,不要说我听信谗言,归根结底,你就是个大奸大罪之人。
年羹尧的政治智商如何,没有人评价过。
依在下看,是极低的。
正因为如此,在被迫离开西安后,他才会又犯低级错误。
此去杭州,本是“受死”,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年羹尧居然还改不掉好讲排场的毛病,一路上车马楼船,家人上千,好不热闹。不仅如此,到了江苏仪征之后,他竟还天真地认为,只要有机会进京到御前剖白倾诉,雍正必会谅解他,因此他滞留仪征不行,然后上书雍正,请求沿运河北上,进京面圣。
雍正接到上书,当即表示:怎么着?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舍不得西安大本营吗?既然给你脸不接着,那好,杭州将军你也不用当了,干脆降为闲散章京,在杭州旗营内听候新任将军安置吧。
此话一出,雍正的杀心展露无疑。
雍正三年七月,在雍正的授意下,朝臣根据现有公开证据,合次奏请将年羹尧诛戮,以正国法。
雍正先命内阁下旨询问各省将军、督抚、提督、总兵意见,然后在这一年的九月,以年羹尧曾派兵在陕西郃阳镇压盐枭,致死平民八百余人为由,下旨将年羹尧革去全部职衔,锁拿进京,交三法司问罪。
此番捉拿年羹尧,雍正用心极其阴险歹毒。
他特派了年羹尧的仇人拉锡前往,要的就是不给年羹尧丝毫喘息的机会,另外也是一种羞辱与迫害。
拉锡当然明白雍正的意思,这个时候越是向年羹尧泄愤,越能博得雍正的好感,因此他星夜兼程,走陆路,仅用八天就到了江苏淮安,之后改走水路,只四五天就抵达了杭州。
到了杭州,二话不说,就是锁拿,抄家。
雍正三年十一月初五日,年羹尧及其家属被解送到京,关进刑部大牢,至此,倒年进入最后阶段。
为了毫无争议,合理合法地处死年羹尧,雍正授意刑部官员,给年羹尧安排了九十二款大罪。
可即便如此,雍正在处死年羹尧之前,依旧处心积虑地导演了一出白虎进京,悄入年宅的奇闻大戏。
相传,年羹尧出生时有白虎之兆,雍正此举意在向世人宣告,非朕诛杀功臣,年羹尧,天意当诛!
可怜那年羹尧,接到最后一次让他“明白回奏”的旨意后,写下了这辈子最屈辱的“乞怜折”——
“臣年羹尧谨奏。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的给主子效力。若是主子必欲执法,臣的罪过不论哪一条哪一件皆可以问死罪而有余,臣如何回奏得来。除了皈命竭诚恳求主子,臣再无一线之生路。伏地哀鸣,望主子施恩,臣不实胜呜咽。谨冒死奏闻。”
雍正看到这份“乞怜折”,有何观感?
史无记载。
这足以说明雍正的冷酷。
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年仅四十六岁的年羹尧,领命受死。
他是怎么死的?
未见史载。
有记载的是雍正对年羹尧最后的宣判,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真是将杀人诛心演绎到了极点——
“你的罪孽如此深重,九十二条里光够得上死罪的就有三十多条,朕如果还不杀你,就是徇情枉法;即便像现在这样,只让你自裁了事,又免除你父兄子孙叔伯等近亲的死罪,已经是皇恩浩荡、格外保全了。
你如果还稍微有点人性,就是在黄泉路上也要感恩戴德、悔罪自新。如果稍有怨念不服,那么按照佛家的说法,你就算坠入地狱,永世不得重生,也无法消除自己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