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与接生婆(短篇小说

短文看小林 2024-04-02 01:30:02

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头条首发。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冒县的女人生孩子都想找邬玉接生,据说邬玉手特别白,接出来的孩子长得白有富贵相。民国初年,冒县还没有一家洋医院,药铺坐堂医号脉开方抓药,但一般不管接生。女人生孩子,便要去找不挂牌的接生婆坐镇接产。

接生婆做派各式各样,让人摸不准秉性,有的进门就要炒菜喝酒,吃喝得了带着一股酒气净手接生,让旁人捏着一把汗。有的进屋就要热水瓶,没有热水瓶不接生,冒县人家生孩子前还得去奉天买只颇贵的热水瓶备用。还有接生婆进屋燃香祈祷,遇到难产便烧纸求先人,也不管支起蝈蝈腿的女人有多痛苦,接生婆半睁半闭着眼睛念念有词。

最奇的还属邬玉,别的接生婆都踩着一双小脚,走路歪歪扭扭的。邬玉则是一双大脚,走路比男人还快,她进屋盘腿坐在炕上,瞧一瞧不是难产,只是女人第一胎生孩子娇气害怕疼,邬玉便不去搭理产妇,跟旁人唠嗑吃花生。

要生孩子的女人见邬玉上炕却不上手,又哭喊起来。

邬玉便说:“母猪下一窝猪崽儿,也没见哼哼几声,你叫个啥呀。往后就要当娘了,横竖比男人还要强几分呢,生个孩子还哭天抹泪的,像个啥样。”

脸上挂着泪花的女人羞臊地问:“俺不会生啊,邬大娘这孩子到底咋个生法啊?”

邬玉噗嗤一乐说:“没生过娃,还没拉过屎吗?把气喘匀乎,你就使劲拉,孩子就生出来了。”

旁边的婶子嫂子姨娘舅母们,支起耳朵细听,就觉着这位邬大娘也没传说的那般神,生孩子是传宗接代的大事,先说母猪生一窝崽子,再说拉屎一般把孩子拉出来,听着有失体面。

不过,旁人嘀咕丁点也打扰不到邬玉,看着女人还是生得费劲,她便大声喊道:“拉呀,气喘匀乎了,别害怕使劲拉。母狗在野地草窝都能生下一窝狗崽,躺在热炕上你怕啥?尽管拉出来吧。”

盆有温水,草纸软布备足,邬玉话音刚落下,孩子呱呱坠地。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了,全家人都高兴,不好听的那个拉字也变得吉祥福顺了。然而,别的接生婆背后对邬玉颇有微词,说她为人粗劣,女人不裹脚人前人后风风火火像个啥样,生孩子还说是拉孩子,把爹娘的宝贝当成了屎尿。

不过找过邬玉接生的人家却说,邬大娘喊几声拉,孩子便生得顺当了。比那些只会说你快生啊,吉时已到顺生顺来的接生婆强多了。就要生产的女人听不懂生是该使哪股劲,也不清楚生是怎样的感受。拉就不一样了,哪个人没经过拉的体验,于是女人知道怎样使力气,这才是真正顺生顺来。

显然冒县的接生婆们是嫉妒邬玉名声远近皆知,让干这一手的旁人没脸面,出来进去有些不自在。可是不管接生婆们在背后怎么说些小人言,邬玉在冒县和周边几县几乎就是家喻户晓,没人能盖过其名声,上门求请络绎不绝,稳婆礼金也拿得上等。

清朝这一页翻过去,到了民国官府还沿袭古称,称接生婆为稳婆,属于“三姑六婆”其中之一,也就是尼姑、道姑、卦姑,牙婆(拐卖人口的中间人)、虔婆(老鸨)、师婆(巫婆)、药婆(游走卖药)、稳婆、媒婆。

稳婆接生是良善行当,官府一般不收管费或只收卫生捐,接生不下来难产出了意外,大多人家也都自认了,不会告官惩罚稳婆。接生婆在五行八作里没有座次,按照民间行门排序还不算一门行当,于是接生手艺少有师傅传授的记载,那些进门上炕接生的稳婆似乎都是自悟而成不传她人,当然那个时代也很少有人主动去学这一手。然而,接生婆这一门好像什么时候也没缺过,手高手低另说。稳婆有点像媒婆,那时候无行无门似有似无却从来不见其稀少,只要有人家的城镇村落,媒婆和稳婆总是忙来忙去的。

这一年秋天,冒县卖豆腐的沈家女人生孩子难产,几个接生婆先后上手都不成,摇头摆手说不中用了。沈家没办法只好去见一年四季给其送豆腐的大户陶江,恳求陶老爷派快马去接在外县未归的邬玉。陶江即刻派一骑快马先去通报邬玉,随后派一挂三驾马车接邬大娘回冒县。

豆腐沈家的女人生不出孩子疼得呼天喊地,末了没有力气呼喊,痛苦的呻吟声也渐弱了。旁人翘着脚也看不见,听声音觉得这个女人大概没救了,别说接来邬玉就是邬大仙到场恐怕也晚了。

下午时分,一挂马车飞速奔进冒县,在豆腐沈家门前停下,三匹马跑得太急,忽然停下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不停地抖动着。邬玉下了马车,稳步进屋上炕温水净手,看见难产的女人奄奄一息,问过女人的名姓。邬玉盘腿坐在大炕上,一手轻揉几个神秘穴位,另一只手助顺胎位,口中不停呼唤着女人的名字。

外面瞧热闹的人嘁嘁喳喳叨咕着,都到这份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要不可怎么办呀,女人生孩子不顺就是走一遭鬼门关啊。沈家豆腐是冒县人的口福,有人暗暗等着沈家出事情,可多数冒县人盼着沈家能过这一关。

“哇哇哇哇哇”,婴儿的啼哭声从内屋传出来,随后屋里的婶子嫂子们跑出来惊喜地喊道:“生了,老天爷啊可生了,豆腐沈家有后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讶,我的天啊邬大娘真赶上神仙了,那么多稳婆都稳不住,摇头摆手赶紧走。邬大娘进屋就顺生,要是不亲耳听见亲眼见谁会相信啊。

大财东陶江家的管家也亲眼看到了邬玉神奇的接生术,赞叹不已。管家回到宅门跟主人陶江说:“这位邬大娘真是不得了啊,豆腐沈家的女人生不下娃折腾得都快咽气了,她到了沈家半个时辰还不到,就听见屋里娃儿啼哭声,顺生顺福啊。”

陶江捋着胡须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以往听闻过,这个稳婆果然有这般神术,那就不能让她在外面野着了。什么人家的娃都去接生,沾一手下九流的血,还怎么给富贵人接生啊!”

管家问:“老爷,您的意思把邬大娘接进宅门,专给咱陶姓家族的女人接生?”

陶江说:“咱管吃管住拿月饷,就叫邬大娘好生吃喝舒服歇在宅门里,陶氏家族几百户人家,有女人生孩子邬大娘去接生便是了。冒县外宅的富贵人家生孩子若请邬大娘过去,咱套上大车送她去亮一手,往后在商会也多了一份面子。官府人家女人生孩子请邬大娘过去接生,咱套车送她过去再亮一手,那可就与官家多了一份交情。”

管家说:“老爷此言极是,将一个邬大娘请进宅,那就是陶家的人。往后咱不但在商会富户中有面子,还能结交官府人家,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啊。不过,邬大娘进了宅门,冒县和周边几县普通人家生不出孩子,找邬大娘去接生怎么办?”

陶江脸色一变说:“冒县稳婆多得是,就一个邬大娘会接生啊。宅门森严他们不敢来扰,若是告官那咱也好应付,就说邬大娘是宅门内用之人,出去接生一次要一根金条,拿不起金子就甭想见到邬大娘。”

陶江和太太亲自请邬玉进宅,邬玉以为去接生,没想到陶宅准备好了敞亮的房子和月饷,留邬大娘做宅门内用(比仆人高一等的门客)。邬大娘一双大脚走江湖惯了,普通人家有难她不能坐视不管,不想居宅做个闲人。

陶江只好说:“陶家有两个晚辈媳妇就要生产了,请邬大娘多住几日,接了富贵子再说出宅的事。”

邬玉听主家这么说,也只好留在了陶宅待用。趁这个机会,陶江叫管家和外跑在冒县到处散布说,从今往后哪户人家请邬大娘去接生,至少一根金条做谢礼,少一钱也不成。若是女人难产旁人没了法子,求邬大娘上炕净手接生,得再加一根足金金条。

这消息在冒县很快就传开了,甚至还传到周边几县,普通人家惊诧不已,别说一根金条,就是手指盖那么一小块金子也能顶普通人家一年吃喝了,生个孩子要拿出一根金条做谢礼,哪家小门小户能出得起,这个邬大娘怎么变成金婆子了。

从此,邬玉的名声尽毁,由陶宅外跑陪着她逛街时,街上的人再也不像以往那么尊重她,都远远避之,背后嘁嘁喳喳指指点点。邬玉不知发生了什么,回到陶宅后闷闷不乐,也就不再张罗出去,安心在陶江家做了内用门客。

陶江请邬玉进宅做了宅门内用,有官家富户求请,便套车送邬玉出宅接生,如此结交了不少名门富户还有官府要员。陶家的生意越做越好,可谓日进斗金。如此而来他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将邻宅一户人家的宅院买了下来,打发那一家人到别处买宅院居住。

陶江在自家宅子旁边建起一座“私城”,那里面除了第一接生婆邬大娘,另有冒县最高明的诊脉开方治病郎中吕神仙,冒县第一戏班子吴家班,冒县最有名的沈家豆腐,冒县第一香施家麻饼,冒县门神刘木匠(门匠),冒县巧手穆裁缝。还有冒县灯笼李,冒县鞭炮宋家,冒县酱菜胡家,冒县糖稀周家,冒县膏药阚家,冒县说书匠孙先生,冒县教书先生范学究,冒县银匠老罗锅,冒县点心顾家。

进了私城就是陶家及其富贵朋友和官府人家专用专享之内差,普通人家也能高攀但是贵得离谱,贵得令你都不敢想。冒县人忽然恐惧起来,从今往后生孩子不见邬大娘,生病找不到吕神仙,过年过节看戏没有吴家班,放鞭炮点灯笼没了鞭炮宋和灯笼李还要大老远去到外县才能买到爆竹灯笼,门坏了请不起刘木匠做新门。从此吃不到沈家豆腐,馋施家麻饼也只能悄悄回味一下了,冒县最会教书的范学究进了私城,旁人再也得不到他的指教。

冒县人伙着去官府告状,告陶江建私城,把老字号好手艺都变成了自家内差私用,旁人沾不到丁点边儿。

冒县县府还真把这当了事,叫来陶江唠扯一下午,之后又找几个人唠扯一番。末了给出的答案是,人家花钱护着手艺行当,未有不良企图,不予立案。

这一天夜黑风高,几条汉子悄悄奔过去朝陶江的私城墙喷煤油,然后点着了私城。冒县没有消防科,灭火要靠百姓齐心协力担水灭火,然而火焰熊熊燃烧没人靠前儿,人们恨透了私城。大火着了一夜,烧毁了私城。

冒县警局抓捕纵火者,上报省府这宗纵火案。省府批复两条,“重惩纵火徒,严禁建私城”。

邬玉又回到了民间,但是普通人家还没露出笑容呢,邬大娘便被一伙神秘的人接去了省城,再也没回冒县。沈家豆腐,施家麻饼,刘木匠大门等等,虽然纷纷出了烧成废墟的私城,但是沈家豆腐已经不姓沈,施家麻饼也不再姓施,刘木匠大门也改了姓。这些手艺铺子背后除了陶家还有多个金主老板,豆腐和麻饼还有木门依然如在私城一般贵得惊人。冒县人白高兴一场,出了私城的麻饼豆腐还是吃不起,只有富贵人家才能享用。

人们回想起前前后后,起因就是接生的邬大娘被陶江骗进宅做内差之后,冒县就变了模样。起先好的手艺玩意儿还有吃食,大家都能看得见,攒点钱便能享用。可是从陶江大财东建私城之后,好玩意儿你都见不着了,就算摆在你面前也是贵得不敢靠前,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啊!人们左右想不明白,就悄悄将县长称作接生婆,意为此人目光短浅,小脚走不远!

两年后冒县上任一位新县长,他想出个奇妙的办法,有钱没钱都能品尝到冒县之口福麻饼豆腐,这个法子叫一铺两柜。

铺子朝阳一面,开一方高柜,干净飘香。铺子背阴一侧,开一面矮柜,肮脏酸臭。有钱人到高柜买正宗麻饼豆腐享用,穷人去矮柜买劣等麻饼豆腐垫吧肚子。走在街上,大家吃的都是麻饼豆腐,但是吃到嘴里是啥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聪明的县长因为发明一铺两柜经营规制,得到省府明令嘉奖,由署理县长转为正任县长。他感觉不仅是扶正了官位,还摘掉了接生婆县长之污名。

这天晌午,新县长微服私访,一个人饶有兴趣来到店铺,先在阳面高柜买了一份麻饼豆腐,又去阴面矮柜买了一份麻饼豆腐。拿着两份吃食走在街上,他犹豫了一下,将高柜买的麻饼豆腐轻轻放在嘴里品尝,左右瞧看没人,县长将从阴面低柜买的麻饼豆腐扔给了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

这下可不得了,呼啦从胡同窜出七八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冲上去抢食麻饼豆腐。没抢到的扑过来围住县长狂吠,县长后退两步甩不掉野狗,灵机一动将手里的麻饼豆腐扔到几步开外,野狗奔过去抢食,县长得以脱身,快步回到县府。

县长洗洗脸,对打理县府内务的事务员老褚说:“褚事务,你去老街铺子高柜,买两套麻饼豆腐来。”

老褚点点头,表情怪异地朝外走去。

县长琢磨着老褚的表情,补了一句:“褚事务你再到低柜买两套麻饼豆腐来,记住了吗?”

老褚点头说:“县长大人,记下了,俺这就去。

老褚双手解着围裙,小心翼翼迈过老木头高门槛儿,走出县长公房,从外面把黑色公房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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