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科(短篇小说)

短文看小林 2024-04-24 02:46:52

卜生探到了古里县,想喝口茶歇一会儿,走进茶馆刚坐下,从窗户吹进来一股风,隐约闻到扑面而来的臭味。卜生探问邻座嗑瓜子喝茶的老茶客,这是怎么回事。茶客放下瓜子说道:“看先生像读书人,却不知古里县茅房没有盖,茅坑挖的浅,清掏就一家,到了六月天一热,那便是臭遍全城啊。”

卜生探问:“好好一座古城臭气熏天,难道县府不管吗?”

茶客说:“本县县长民国四年到任,听说皮肤有重疾,三天居家两天公干,两年不到便提前卸任,眼下新县长还没到任。先生你这是到古里县游玩还是走亲戚?”

卜生探草草喝了茶,站起来说:“不是游山玩水也不走亲戚,鄙人是来当差的。”

茶客问:“敢问先生当的什么差?”

卜生探拱手道:“古里县县长,接任那位病病歪歪的前县长。”

茶馆里喝茶闲聊的茶客,都放下茶盏,伸长脖子打量着这位民国六年前来赴任的新县长。四十岁左右年纪,一表人才,举止儒雅,谈吐不凡。早几天到任的栗秘书,正要带几个人到城外迎接县长就任,没想到卜县长风尘仆仆自己提着皮箱来到了县府。

栗秘书不好意思地接过皮箱说:“县长先休息一下吧,县府公厨备下一桌饭菜,吃过饭之后县长泡个热水澡解解乏,明天再开始公干也不迟。”

卜县长问:“你与前任秘书就县府公财,以及各科事宜交接的怎么样?”

栗秘书扬一扬手里的账本说:“交接还算融洽,详细清点悉数入账,以备后查。”

卜县长点头说:“既然交接已经结束,那就不要再让县府打盹眯瞪了,吃了午饭即刻公干。”

古里县县府没有客厅会堂,最大一间房子便是县长公房,还没有大户人家的上房宽敞。县府公差开会,无论春夏秋冬都得站在院子里,县长前面摆上一张旧桌子,没有椅子,县长跟其他公差一样站着说话。

卜县长双手拄在桌面上,这样可以使双腿减轻一点负担,腰板能挺得直一些。他看着四五十号的古里县县府公人(其中包括各科科长,副科长,专职员,事务员,还有编外杂役),说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诸位公差,闭上眼睛仔细闻一闻,这古里县城味道如何。”

一科科长老沈说:“县长,古里县人八成有鼻疾,已然闻不到啥味道了。”

“怎么可能那么多人患鼻疾?”

老沈叹气道:“没有鼻疾,久闻浮臭,却也闻臭不臭了,这不就是鼻疾吗。”

卜县长说:“多么美的一座古城,怎能忍受浮臭盈满街市,以往县府公差都忙什么去了,茅厕也解决不了吗?”

二科科长闫家勤说:“报告县长,茅厕事小却也不小,古里县浮臭盈满街巷说来至少有几十年了,无人能解。只因汤家管茅厕,旁人说不上话插不上手。”

卜县长问:“别的县至少三家以上管茅厕,你不清掏他便清掏拉到城外存肥赚钱,于是茅厕还比较干爽,未见浮臭。”

一科副科长郑解说:“不瞒县长大人,汤家世代为官,在京城和省城都有家族势力,县府也只能睁眼闭眼不闻不问,久闻其臭不觉臭了。”

卜县长气愤地说:“兄弟就任古里县父母官,不能吃闲饭,做闲客,往后各科不再以一二三排序,而是干什么差事叫什么科。从今天起一科改为厕所科,专管浮臭熏城之事,我不信县府还管不了拉撒茅厕。”

一科科长老沈和副科长郑解,瞬间脸色变得灰暗,却又不敢与县长争辩,忙掏出手帕一个劲儿擦汗。

会后,栗秘书面有难色地说:“县长,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县府秘书,那就是县长的耳目喉舌,有话便说,不说倒是失职了。”

栗秘书说:“偌大个古城,县长就任之后要拜地方儒老乡绅各界名流,还得与商会帮堂各路势力搞好关系,更要紧的是管费捐税增收,以及完成省府统管的剿匪大事,还有清愚开新减少犯罪火灾等诸多事宜。您怎么偏偏盯着拉撒茅厕这等小事,听说前任县长也想管茅厕,结果被汤家诬告了罪名,在任期间一直佯装有病,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

卜县长说:“古里县浮臭盈满街市,人们久闻其臭不敢称臭,这还不是大事吗?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

“县长您不怕汤家诬告迫害吗?他们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卜县长沉默片刻说:“当然怕,不过怕了就不为吗?那还来做县长干嘛?还不如留在京城写武侠剧小说自在。”

厕所科既然成立了,就不能不作为,沈科长和副科长郑解到汤宅交涉,希望其早些拿出对策,不能再让浮臭盈满古里县大街小巷。

汤老爷子看着两位公差,微微一笑说:“一百多年前,古城茅厕不过七八房子,古城人拉撒无地儿到处便溺,肮脏不堪。汤姓前辈自掏金银,在古城东西南北修建茅厕几十房子,官府为之感动,下官文批复,古里茅厕永归汤家管之,旁人不得插手。你俩回去告诉新任县长,他要是想管茅厕,就亲自推一辆粪车来拜访汤宅,闻不得粪臭,那就回去喝茶吧。”

第二天上午,汤宅外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人们一路跟着瞧看县长大人亲自推一辆粪车,车上装满新粪。县长累得汗流浃背,绝不让旁人伸手帮着推一把,全须全尾自个推粪车到了汤宅大门前。

汤老爷子推开大门,见此情景,赶紧拉着县长的手朝宅内请,一边说道:“昨天老夫就是跟沈科长他们开个玩笑,县长大人怎么还当真了呢,老夫罪过啊。”

卜县长说:“推粪车确实是一件苦差事呀,既然做了县长就该尝一尝这个滋味,哪个行当都不是说说浮皮那么容易。”

汤老爷子命下人打温水伺候县长洗脸洗手,然后倒茶摆上点心水果。

卜县长简单客套一下说:“我不说,汤老爷也知道我来贵宅目的。如此美丽古城,却因茅厕浮臭街巷令人生厌,外埠不入商贾稀疏。汤老爷也居住古城,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汤老爷起身“咕咚”跪下,吓得卜县长赶紧扶起他说:“汤老爷这是干啥,您年事已高,可不能这样啊。”

汤老爷说:“老夫向县长请罪,汤家没管好全城茅厕,有罪。”

卜县长说:“古城茅厕没有盖,茅坑浅,清掏迟。这三件事及时改之,古城就会恢复如初,眼下商帮都走了,就剩下老墙上的旧招牌广告,请老先生费心。”

厕所科做了修改茅厕图纸,屡次与汤老爷子磨嘴皮子,一个月后事情终于有了眉目。汤家请来工匠,先将古城两房子茅厕加盖挖深,解决了浮臭。

然而,这两房子茅厕改建不但没令古城人称道,反而是怨声载道。原来改建的两房子茅厕,一房子在县府门前旁侧,一房子在县府后门。加盖挖深后,汤家还派人及时清掏,县府再也闻不到浮臭。

卜县长哭笑不得,成立厕所科,忙活半天就是为了县长和县府公差不闻浮臭,古里县该是啥样照旧。卜县长命厕所科科长老沈紧逼汤家,催促其早日将全城茅厕改建,却没想到汤老爷带着家眷去了省城,多日不归。

这天,省府民政厅督管来到古里县调查卜县长威逼商户为其修建茅厕一事。虽然卜县长和栗秘书还有厕所科沈科长副科长郑解,将事情过程反复陈述了,但是县府正门和后门两房子新建茅厕摆在那,确实与全城茅厕不同。民政厅督管,取证画押,即刻回了省城。

几天后,省府官批下来了,“卜生探初任古里县长“行为不端,举止失稳。即日起从古里县正任县长,降职为代管县长,以儆效尤。”

卜生探把自己关在县长公房整整一天不出来,连栗秘书也没能进去。县府公厨老商做好了饭菜,只能放在门口,不敢打扰县长思过。

第二天卜生探走出县长公房,即刻召集公差在院子里开会,他掏出金壳怀表还有一支金笔说:“到典当铺当了,筹资修茅厕。生探在老家还有几亩薄田过几日捎信叫守田人卖了,一并归厕所科支配修茅厕。为任一地父母官,不可哼哼哈哈混迹上流走走过场,哪怕做一件事,也不枉费为在这一座城抱印当差。”

站着听县长说话的公差,有半数听到县长的肺腑之言,禁不住流下眼泪。

栗秘书摘下腕上手表说:“瑞士表,也许还值几个钱,当了修茅厕。”

厕所科科长老沈副科长郑解,都表示捐出一月公差饷银修茅厕。其他公差也纷纷捐出几个钱,支持县长修茅厕。

卜县长拱手道:“公差不行帮堂礼,我今天破例,就按江湖道上的规矩,谢过诸位了。县府公差捐的这些钱,修不了几房子茅厕,可这份薄钱份量不轻。厕所科做个考量,用此薄银先修古里县最破一房子茅厕,就算是在下九流杂八地也先修缮之。”

古里县县府公差,有卜县长带来的,比如栗秘书和几个办具体公务的专职员以及跑腿的事务员,其他都是留用旧差。有的公差已经跟差几任县长,被戏称为“油差”。

厕所科副科长郑解就是古里县县府资格最老的“油差”,十几岁到县府做跑腿杂役,后来入编做了副科长,前后为五任县长当过差。县府公差遇到事都看郑副科长的举动定夺,他见多识广行走过大场面,料事如神。

会后,郑解见几个人围着自己,表情含蓄,便说道:“县长卖祖田修茅厕,我是闻所未闻啊,你们几个老学究翻翻古书,看看早年间哪个县官肯卖祖田。我捐了一月公差饷银远不够,这就回家把自行车当了,往后出城到镇村办差骑驴也不错。”

那几个心里犹豫的公差,一看古里县第一“油差”都动真格的了,再也不敢怠慢,想必县长修茅厕可不是闹着玩的。

古里县人盼来一任父母官,感觉亲近几天便又疏远了,因为其混迹于上流走了过程。而这位卜县长没去拜地方(走访儒老名流富商等等),先修茅厕,且卖祖田修矮棚子洼地最烂茅厕。古里县人坐不住了,以往他们等着县长拜完了地方,能为古城解一下燃眉之急,岂不知拜地方一拜就是几年,到了离任时似乎还没拜完呢。

古里县部分有良知的富人也开始捐资供厕所科修茅厕,县长卖祖田,富户卖几样坛坛罐罐,也能为古城留下余香。平民百姓也纷纷捐几个铜子,人多垒石能成山,厕所科写公干回条的纸张摞起来半人多高(每收一笔捐款,无论几文钱都写一张官谢回条)。

古里县人万万没想到,几百年也没香起来的古城,卜县长上任半年后,浮臭盈满街巷之旧貌骤变。古城茅厕全部加盖挖深,且规定清掏时限,不可懈怠。

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戏剧,古里县茅厕加盖挖深之后,离去的各路商帮陆续归来,想一想就为了茅厕露天这等小事,古里居然萧条多年不可思议。然而,事情怎么复杂起来就会怎样简单收场,当初商帮外客离去时没有一个人承认是因为拉撒茅厕烂陋,他们心里面藏着一万个离开的理由,可是卜县长克服万难一鼓作气修缮茅厕之后,回来的人只有一个理由,便是这座古城终于有了人的气息!

汤老爷子携全家上告到国府,告卜生探县长带人抢占富人财产,期望国府严惩匪官。国府责令省府彻查,酌事严办。省府督查在民政厅督管陪同下,一并来古里县问罪。由于彻查县长和县府公差,省府督查和民政厅督管此番下驻古里县没通知县府,而是接洽儒老名绅,入驻大宅公干。

省府督查和民政厅督管下了车,与前来迎接的儒老名绅刚寒暄几句。古里县城门口便涌出许来,都手举条幅,上面写着,“做官当如卜县长,做事当如厕所科。”

主客朝城里走,只见街巷到处都是手举条幅的人,条幅上的内容相同,“做官当如卜县长,做事当如厕所科”。

省府督查问道:“这些条幅得需要多少布啊。”

儒老纪先生说:“古里臭城多年,商贾稀疏,百姓清苦。可是他们不舍得买布缝衣,却要饿肚子买布求人在布上写下那几个字。举着条幅大字的人多数不识字,他们或许举的不是字,是良心啊。”纪老先生说着说着,竟然老泪纵横。

省府督查问:“老先生为何动容?”

纪老先生颤巍巍地抹着眼泪说:“老朽七十有九,还没看见过卖祖田修茅厕的县长。而今老朽出城迎客,居然是协同查办这样的父母官,老朽想来未免内心骤起波澜,感慨万千啊!”

省府督查廖可为似乎也有些动容,他想先查看茅厕后查办人。一座城近一百房子茅厕,都加盖挖深及时清掏,这可不是开玩笑,内中下的工夫不可想象。

第二天,省府督查廖可为约谈卜县长,廖可为说:“拒查你上任后没按老套旧俗拜地方,你还不认识本城儒老领袖纪老先生,可他却为你之举动落了泪。”

卜生探说:“当差为官,只给茅厕加个盖,便被百姓抬举,生探觉得此乃为官者之悲哀。”

廖可为连忙问:“这是为何?”

卜县长说:“平日里送一个馒头,不过是泛泛交往,不足挂齿,可在灾荒绝境送一个馒头,那就是救命之恩,永世难忘。官吏在百姓心里面已然是说说走走,泛泛无实之人,于是古里县厕所科半年修缮全城茅厕,才让百姓如获至宝,念念不忘啊。”

廖可为默默地点头,回到省府,廖可为将在古里县看到听到,以及跟卜县长约谈的话原原本本呈报。廖可为在呈文中还写到,卜县长不但不该查办,还应恢复其正任县长之职位,施行厕所科之效验,重赏宣官以为样板。恢复百姓对官吏之失望,对官府之违信。

国府收到廖可为督查呈报,回复给本省两个字,“酌办”。

省府酌事督办,撤销了汤氏家族对卜县长的起诉,但未对古里县府予以奖励,也未恢复卜生探正任县长之职。理由是,卜县长上任后,没扩建县府一间房,管费捐税未有增加,剿匪大事无进展。

然而,厕所科的出现确实改变了本省的官僚作风。从此本省一科二科的排序改为实职命名,除了保密部门还沿用一处二处,一科二科,一股二股,其余都是实名科股,不得虚名混事由。

据说,民国七年本省各县纷纷成立了厕所科,竟然雨后春笋般瞬间出现百多个,但是没有一个县修缮茅厕赶上古里县十分中的一分。

看来就算实名科股,依然可以不干实事。不过挖空心思也找不到实名的那些科股,以前可以排序到十一科,十八股之类的尾巴单位,此后确实无处可藏,纷纷被裁撤走人,再也吃不到旱涝保收的空额饷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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