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板在南城大胡同花屋做大茶壶这份抬不起头的差事,他总是低头走路,不愿意见到熟人。民国初年南城大胡同有花屋十几家,花娘(妓女)一百多人。外来逛花屋的客爷(嫖客)有单叫温茶冷茶的(花娘只陪说话打趣),有买铺的(花娘陪着过夜),也有既叫茶又买铺的。
杨二板负责送茶水放帘子,点灯灭灯,上钟喊时辰,守在花屋外等着收茶银和铺银。这些是常规差事,还有就是发现有的客爷赖铺(到了钟点还不走),用半文半武的方式请其掏银走人。还有一宗就是防止花娘藏银(客爷给的小费不交出来)。
干大茶壶这门差事,不一定会拳脚,但是个子不能低胳膊不可细,管花屋总要有几分“杀气”。南城大胡同也有比二板大几十岁的老茶壶,腰背驼了手脚也没了力气,但是市井混久了眼神毒见识多,不靠手力使眼力照样有“杀气”。南城大胡同还曾经出现一两个女茶壶,就是上了岁数的花娘,没能从良也升不到鸨娘,留下管花屋送茶水放帘子,却不能干长久。主要是花娘和客爷被女茶壶伺候和管着里外不舒服,甚至有的客爷还要闹着拉女茶壶上铺双艳,于是女茶壶干不多久就消失了。
大茶壶在市井行走是常被人瞧不起的,还不如脚夫苦力硬气,吃女茶女铺的余头,被叫做吃脏饭软饭的。旁人问杨二板,小伙子膀力不错干点啥不吃饭,非得沾女茶女铺的光,叫人前后瞧不起。
杨二板耷拉着脑袋,不爱放声,旁人追着问烦了便说:“俺到南城时三天不进一粒米饿昏了,被花娘姐喂了两碗稀粥,俺才上来这口气,便跟着花娘姐去花屋做了茶壶。”
有知情人说,二板没撒谎,确实有个叫兰娇的花娘姐心善,出条子放外铺时救了二板。人善命好,后来兰娇从良去了外县,走的时候还给二班留下一张狗皮褥子。
花屋里的花娘分四等,也有的分更多等级,一般都是四等。一等叫花魁,这个等级的花娘走客见不到,常客等不起,早被南城有面子有势力的爷预定了,四季混在交际场吃喝耍铺不归屋。二等叫花娘姐,就像兰娇,有些模样也有了岁数,花娘做久了门道清楚,回头客比较多,从良的机会大。三等花娘妹,初来乍到不懂门道,常挨打受虐。四等丑花娘,模样不俊又不会卖弄风情,被安排卖冷茶窄铺,便是没有自己的花屋,共用一屋用帘子隔开,铺炕窄吧便宜。
杨二板做茶壶两天两夜,回西城矮棚子家里歇一天,他娶的是个丑媳妇叫宽香。宽香长得黑一点,不善言语,做家里的活儿倒是一把好手。
杨二板的邻居有摆地摊卖假古玩的骗子,拉车的车夫,跑街的混混,挑担子走街剃头师傅,掏粪挑粪苦力,抬轿子的轿夫,拾五金扫门廊的乞丐。
邻居知道杨二板干大茶壶软差事,明里不说背后不少嘀咕,都不太与他交往,也就是走碰头打个招呼罢了。
杨二板知道被人瞧不起,他除了去大胡同当差倒茶水放帘子,回家时不怎么出屋。他就守着丑媳妇,看久了觉得宽香一点也不丑,还蛮有细模样。每到这个时候,杨二板就萌发出一点希望,他仔细在墙上画着道道,数一数还有三年多,丑媳妇就从良了。
这件事只有小两口清楚,万万不能叫邻居知道宽香曾经是花屋的丑妓。十八岁那年,宽香为了给爹看病抬了印子钱,末了利滚利还不起,宽香被卖到花屋做花娘。鸨娘见宽香脸黑,就把她定位四等丑妓,卖冷茶窄铺。
宽香嘴上不说话,心里倔强,只卖冷茶不卖窄铺。别看宽香不爱吱声,可是会唱山里小调,嗓子也好,冷茶卖得真不少。杨二板也迷上了宽香唱的山里小调,一声一声直往心里剜,不知不觉便流下眼泪。
花头鸨娘不干了,花屋卖铺那才是一本万利,卖茶不过是小走廊绕一下客爷胃口,进屋上炕才是真格的。宽香你一个丑妓,又不是花魁,整天唱个没完,耽误花屋卖铺。鸨娘叫姐姐娘(新来的拜个花娘为师傅,叫姐姐娘)去说她,宽香不顶嘴,低着头眼窝里含着泪水。
鸨娘醉芍药见姐姐娘压不住她,只得亲自来一趟,见了宽香说道:“你姐姐娘管不了你,妈妈来了。宽香我不是说你呀,到了花屋一个月了,不卖铺老卖冷茶唱小调,你把妈妈这当戏班子了?”
宽香说:“妈妈,俺多卖冷茶,还能干活儿,俺不怕累,俺就盼着早点把印子钱还给妈妈。”
醉芍药冷笑道:“哎呦,我的傻孩子,你还没卖一张铺呢,就打算从良,妈妈我干了半辈子花屋这门行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一个。甭犟嘴了,从明个开始卖铺,不许再卖冷茶。”
醉芍药一把打碎细瓷茶壶,扭着身子走出去,留下一股怪怪的香气。
宽香宁死不卖铺,醉芍药叫老火头打了她一顿,宽香嘴角流血,就是不求饶。醉芍药无奈地摆摆手,叫老火头收起棍子,打死了这丫头,一百块大洋就打水漂了。
醉芍药想了想,笑着来到茶房,摸一下二板的脸说:“二板子,妈妈一瞅见你身上就痒痒,可惜你小子不会来事,吃不到妈妈的香。今儿问你一件事,你小子说实话,去年你兰娇姐从良前,没拉你上铺倒贴你吧?”
杨二板听这话,脸立刻红到了耳根子:“妈妈,您说啥呢,兰娇姐是俺二板的救命恩人,俺怎么能蹭兰娇姐的香。”
醉芍药哈哈笑着,又摸一下二板的脸说:“瞧你一个爷们儿,蹭香也不寒碜,你怎么就不知道早一会儿掀开帘子进屋凑个份子呢。你是木头吗,守着一院子香,就不知道惦记?”
二板的脸更红了:“妈妈,二板不敢,二板就知道端茶放帘子。扒帘子瞧铺,掀帘子凑份子跟着闹钟尾,这等事不正经(还没到点时,大茶壶进屋将被子里的花姐抱出来,谎说过钟点了,逼着客爷给小费)。”
醉芍药点上一支烟,吐着眼圈说:“在大胡同说啥正经不正经,妈妈还没听旁人说过呢。二板子呀,看来你还是个雏,妈妈今晚就让你开荤,宽香也是个雏,你俩对撇子。妈妈把她第一回放铺赏给你了,你去把她做了吧。叫她懂事,知道啥是过日子,从明儿起给妈妈卖铺去。”
第二天.醉芍药正在喝茶吃点心,二板子进来“咕咚”跪地上。
醉芍药起身子拉二板子坐下说:“拉起来还没开春呢地上凉,做了病就麻烦了。妈妈叫你做的荤,咋地你小子不懂饥饱把宽香做没气了?”
二板说:“不是,妈妈我没做,跟宽香说了一夜话。”
杨二板又跪下说:“宽香是正经女人,铁了心不卖铺,妈妈您就成全她吧,许了宽香从良。宽香说强逼着她卖铺,她就一头撞墙死了,或从城墙跳下去。”
醉芍药放下小酥点心说:“二板子妈妈白疼你,你完蛋啊,上了铺就是你说了算走江过河你那威风呢?让妈妈怎么说你,连个爷们儿都做不成。妈妈瞧过的铺比你见过的饭桌子还多,咋地,没卖一铺就从良,我就没听说过。”
二板跪在地上双手抚摸着妈妈的花鞋,一个劲儿磕头说:“妈妈,二板子一辈子给您做茶壶不改行当,您就许了俺赎宽香从良吧。”
醉芍药扭着身子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带进来的是账房先生。
醉芍药坐下说:“二板子,妈妈看你做事实诚,就答应你赎宽香姑娘从良。不过答应归答应,赎金一文不能少,到底是多少,先生算给你听。”
账房先生拨几下算盘道:“还印子钱一百二十块光洋,中人费十块光洋,入门做衣衫教规矩费二十块光洋,吃喝住宿费五块光洋,从良孝敬妈妈费一百块光洋。合计二百五十五块光洋。”
二板说:“俺攒了二十块光洋,先先孝敬妈妈,余下的在俺月饷里扣。”
账房先生又算了算,按照二板每月三块半算,除去二十块,余下的二百三十五块需要将近六年才能还清。
醉芍品着茶,眯起凤眼合计一下说:“二板子,你也得吃饭啊,每个月给你半块光洋,余下三块还账。去账房起个字据,按了手印,你就把宽香领走吧。妈妈疼你,以后好好放帘子。”
杨二板这一刻,感觉醉芍药比兰娇姐给自己留下的那张好狗皮还暖,跟着醉芍药虽然干的不是正经行当,可毕竟让宽香干干净净从良了。他给醉芍药真心地磕了几个头,赶紧去领宽香离开大胡同。
杨二板买了几个烧饼包好递给宽香说:“回乡下去吧,再也别来城里,误进大胡同,这辈子就没指望指望了。”
宽香说:“俺乡下没亲人了,俺入了花屋名声不好,可俺身子是干净的。二板哥,你要是不嫌弃俺,俺就把身子给你,做你的人。”
杨二板领着宽香回到西城矮棚子家里,俩人点上一支蜡烛就算成亲了。半块银元哪够两个人过日子的花销,从此二板做大茶壶还债,宽香给人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赚几个小钱熬生活。
这一年秋天,有个跑马帮老客买铺到了钟赖铺不走,醉芍药让杨二板去清铺。二板掀开帘子进去,马帮老客抱住花娘可薇不松手。
二板说:“到钟了,客爷您走着,姑娘也该歇着了。”
马帮老客骂道:“大茶壶滚出去,俺跟可薇还有体己话要说。”
二板说:“那也行,客爷稀罕可薇不舍得离开,那就再上一钟,叫姑娘今天好好陪您。”
“放屁,俺下窑子又不是包双艳,干嘛要出双份钱?出去出去,别找不自在。”
二板说:“客爷不上一钟,俺就要清铺了,麻烦你从被窝里出来吧。”
马帮老客觉得受了大茶壶的羞辱,假装起来穿衣服,冷不丁从靴子里拔出攮子,猛地朝二板刺过来。二板还是年轻,反应机敏,一闪身躲过了攮子。
马帮老客气急败坏,扑过来用攮子朝二板胸口猛扎。二板子见对方下了狠手,闪身已经还不及了,他一个扫堂腿踢在马帮老客踝子骨上。马帮老客没防备这一手,踉跄地朝前抢了两步,一头磕在桌子角上。
马帮老客啊呀叫一声,咣当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可薇裹着花被子浑身颤抖,声音凄惨地大喊大叫:“快点来人呐,马帮客爷死了。”
醉芍药,火爷,账房先生先后跑进来。醉芍药撩起旗袍蹲下,用手一试,发现马帮老客已经没了呼吸。
“二板子闯祸了,咱窑子出了人命案了,你小子看怎么办吧。”
杨二板瞧见马帮老客断气了,一时慌了神,指着躺在地上的老客说:“妈妈,马帮老客赖铺,是您叫俺进屋清铺的呀。”
“妈妈叫你清铺,没叫你打死人呢,你小子下手怎么这么狠。”
“妈妈他用攮子刺过来,俺是躲攮子啊,可薇姑娘看见了,躲不及就被他放血了。”
可薇这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手抖得连衣褂也穿不上了。
醉芍药说:“二板子,你说是躲马帮老客的攮子,警局侦探能信你吗?马帮老客的弟兄能饶过你!”
二板“咕咚”双膝跪下说:“妈妈,救救二板吧,往后二板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醉芍药给火爷使个眼色,火爷将马帮老客的尸体摆弄一下,穿上了鞋子。又在可薇耳边说了几句话,可薇哭着不停地点头。
醉芍药出了花屋,让账房让先生算一算,把这件事趟过去需要多少钱。
账房先生拿起算盘,拨弄一会儿说:“这是命案非同小可,打点警局侦探,还有南城治安科,南城风化治理科,卫生科,杂行管理科。另要打点马帮老客的兄弟和家眷,以及办理各种事宜费用,合计起码五千块大洋。”
醉芍药对二板说:“听见了二板子,五千块大洋,你还是去坐牢吧,是做一辈子牢还是杀头抵命就看你的造化了。”
杨二板哭着说:“妈妈救二板一命吧,欠下的钱俺一辈子做大茶壶还您。”
账房先生蔑视地哼了一下鼻子说:“五千光洋,一百年你都还不清。”
醉芍药说:“二板子你还年轻,我不忍心瞧你蹲大狱,这么着吧,你回家把宽香劝回来卖铺。反正也不是雏了,她也经过了事,不会再跟我闹腾。宽香做了丑姑娘,还值一百块,就用这一百块先打点侦探的车马茶点费,接下来的事一件一件再说。”
二板说:“妈妈不行啊,宽香从良就不能再下水,俺宁可去做牢也不让她回来卖铺。”
醉芍药看了一眼账房先生,苦笑着说:“夫妻恩爱叫人疼啊,好吧那你就去抬一百块印子钱,先把眼前的事打点过去。再起一份传代债契约,你还不起五千块光洋,你二板子的子孙孙接着还!”
账房先生一会儿便写好了传代债契约,二板咬破手指,泪流满面按下了血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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