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作为个体存在,享受着这份独立,深切认同并全力展现个体价值。此处的‘我们’,特指那些拥有自觉意识、独立且人文情怀深厚的群体,而非那些缺失人文意识、仅为生存奔波的众人。
然而,当自我意识过度强烈,又兼之敏感的特质,虚无感便会悄然滋生。虚无,宛如大海一般,是世界的本质所在,而我们每一个个体,不过是大海之上偶尔露出水面的几座岛礁罢了。对虚无的感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同时也是知识赋予我们的启示。这种天赋体现为一种直觉,它是生命对自身奥秘的一种窥探;而知识则向我们揭示了世界的局限与无限。
于是,我们常常试图追溯血脉渊源,以此对抗虚无。从一片叶子出发,进而探究一棵树,用心地描画它,努力寻觅自身与这棵树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起初,这棵树是具体可感的,三代之内,家族的根根底底清晰明了,即便扩展到五服之内,也能做到心中有数。但一旦超出五服,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即便那些有名的大家族,其家谱所记录的也仅仅是主线而已,没有人能够彻底弄清楚一个家族数百年间的血脉传承。且不说旁系分支,单是直系血脉便已让人难以厘清。三代人的繁衍,如同稚嫩小树逐渐成长,五服的亲缘关系则像一棵更为茁壮的大树,而历经三百年乃至五百年的家族历史,虽未完全消逝于无形,却也近乎成为遥远的传说。
追溯血脉渊源,就如同在漆黑的夜晚打着手电筒前行,每多追溯一代,便如同多照亮了一段路程。根据历史学家的计算,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大约五千年,如果以二十五年为一代来计算,大约有两百代。我时常想象,若这两百人依次排列,从夏商周时代的先祖一直延续到如今的我们这一辈,那会是怎样壮观的阵容、怎样奇妙的场景呢?秦朝的那位先祖长什么模样?唐朝的那位又有何独特的本领?《诗经》三百篇里是否有他的作品?宋朝的那位是否擅长填词?如此想象一番,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五千年岁月所带来的虚无感,尽管这血脉之树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凭空描绘的,但总算有了一种若隐若现的轮廓。
《族谱》是村庄中唯一的文化瑰宝,它穿越袅袅炊烟,向后代传递着一个神圣的符号——那便是我们的姓氏。“姓”端方周正地立在我们名字的首位,传递给别人一种有关地理、历史和血统的信息,对方尽管不知道你的名字,但知道你的姓氏。而名字往往寂寞地伏在姓的后面,像一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姓”又是一些地方有所归属,一个宗族在一个地方繁衍数代,这个地方就打上了他们的印记,赵家庄、张家庄、李家庄、滕家庄……在以姓氏冠名的村庄数不胜数,这代表了某个姓氏在某个地方的繁衍。
家谱,又称族谱、宗谱等。是一种以表谱形式,记载一个家族的世系繁衍及重要人物事迹的书。参天之树,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炎黄同心,华夏一脉;血浓于水,叶落归根。中国家谱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因对历史怀有浓厚的兴趣,我对家族史、地方志等史料一直情有独钟。大约是去年,建民君(他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挚友、兄长)提及要整理赵氏家谱,为此,我还特地送了他一本民乐武氏家谱,以供他参考借鉴。今年九月末,他打来电话,邀我去他家一聚。我刚一坐下,他便拿出了他整理好的家谱清样,希望我帮忙审定其中的文字、图表、内容等方面。回到家后,我花费了一周的时间,仔细翻阅了这份家谱清样。
根据赵氏家谱记载,明初洪武年间,赵氏先祖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徙至本地,至今已逾五百年。例如,洪洞大槐树移民偃师赵氏一支始祖母携始祖兄弟四人讳经、讳营、讳槐、讳显,于明洪武年间自山西洪洞迁洛阳孙贺庄,后又迁偃师县风翔寨村。五百年来,赵氏家族在此地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如今在民乐县的几个村庄都有他们的身影。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距离我老家不远的赵家庄,至今仍居住着我的几户远亲,让我倍感亲切。家谱中的那些名字,于我而言,既透着陌生,又有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深知,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位赵氏族人,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尽管岁月如锋利的锉刀,无情地将每个名字背后的生动细节一一抹去。他们在赵庄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一生,最终又化为这片他们劳作过的土地上的一粒尘埃。
家谱,既是一个家族血脉延续的物质承载,也是孝悌友亲这种传统美德的精神寄托。这些先辈和我们当今之人一样,会依据时令的变化寄托相思之情,或者凭借节气来渲染离愁别绪,他们也会为人间的功德而欣喜,也会因时事的变迁而感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将被时间遗忘,化作纸上一个个静默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历史的尘埃中。其实,每个人终将如尘埃落定,成为家谱中那个静静躺着的名字,等待着后人的探寻与追忆。古话说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可在历史的滔滔长河中,大浪淘沙,真正能够名垂青史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然而,只要在这人世间走过一遭,哪怕是平凡至极、卑微如尘的人,都能在家谱中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人说 “狭路相逢宜转身,往来都是暂时人”,还有人说“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确,人生就如一场逆旅,我们应当倍加珍惜。当我翻阅赵氏家谱时,恍惚间,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五百年前,目睹赵氏先祖驱牛驾马,挥汗如雨,辛勤耕耘在广袤的田野上;他们珍视谷雨之润,留恋立夏之阳,春播秋收,岁岁年年,轮回不息。我似乎看到了泥泞的乡道上,木牛流马驮着青稞、豆子,缓缓前行。这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他们一代代人身上重复上演,对他们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直至今日,他们的后代虽然也生于此地,但演绎着与先辈们截然不同的人生剧本:有的成为官吏,有的做起了生意,有的搞起了养殖,有的开起了公司,有地当上了老师,有地成了大夫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离开土地,唯余几位年迈的老者,仍对土地与牧场怀有深情厚谊,然而他们的劳作方式,已悄然与祖辈大相径庭。当然,族谱是家族的历史,是家族的精神图腾。树高千丈,其根本源于地下;江河流向远方,亦有其源头所在。一个人无论飞得多么高,最终都要回归到家谱之上;一个人无论走得多么远,最终都要在家谱所代表的家族情感中找到归宿。
沿着赵氏家谱的文字,轻轻抚摸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我小心翼翼地翻阅这本厚重的族谱,目光最终停留在第十四世赵之汾的记载上。那是一个盛夏时节,蝉鸣阵阵,一位从张掖师范毕业的男子,带着怀孕的妻子,从民乐永固赵庄前往肃南任教。那一年,男子二十五岁。他的妻子张桂芳与他同岁,温婉贤淑、楚楚动人。她虽非出身显赫世家,却自幼饱读诗书,温婉贤淑,更欣赏丈夫横溢的才华、正直不阿的品性以及淳厚的家风。从民乐永固赵庄到肃南马蹄,再从马蹄到皇城,一路上车辚辚、马萧萧,颠簸不堪。他们一路辗转,时而向西,时而向东,历经风雨洗礼,披星戴月,最终在皇城扎下根来。由于赵之汾身为教师,不仅精通文墨,且深谙乡村习俗,故而村里的红白喜事,皆由他一手操办,井井有条。他用笔墨书写乡间的生生死死、喜怒哀乐,在孩子满月、婚丧嫁娶、乔迁祝寿、子女升学等各种仪式上,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他们,便是建民君的父母。
如今,他们的照片和名字在家谱中流淌的血脉里静静延续,所传承的精神成为家族代代相传的力量源泉,这种情怀宛如一道璀璨明亮的光,照亮了赵氏家族现在以及未来的天空。每一页族谱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家族记忆,族谱上的文字一行行整齐排列,仿若家族成员们上下有位、尊卑有序、彬彬有礼的象征。在这里,他们每个人都明晰了自己的来处。一代接一代,一辈又一辈,繁衍生息,前赴后继,人丁兴旺,才把香火传到今天。当然,现在的赵氏后人,散落在天南海北,不管他们离开村庄走得有多远,离开时怀着怎么样的决绝,只要祖坟依旧矗立,他们终将归心似箭,重返故土。这里有他们的根,是他们埋下祖宗、存放族谱、记录他们血脉缘起与绵延的地方……
面对着赵氏浩繁的家谱,凭着一股子热情和冲劲,我一页一页地审阅着,全然不顾周遭的一切纷扰,因为我知道,这既是沉甸甸的信任嘱托,更是神圣不可推卸的使命!
当我合上族谱时,封面上那“勤劳善良,济民爱国”的祖训格外醒目。我想,十几年、几十年后再续修这本族谱,一定会比现在的更显赫、更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