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大都麻,其目的就是陪兰州来的几个朋友消暑。车子一到黑涯头,气温就开始下降,过了杨坊往南开,每一条水泥路、柏油路两侧都有白杨、松树等绿化树簇拥。越接近祁连山,气温越低,扑面而来的风是凉的。车上,武教授讲起了一些历史过往,讲起了曾经设在南古的茶马互市。事实上,大都麻草原无论内在风貌还是外在景致,皆超越了扁都口、军马场,乃至康乐草原,但其知名度却大相径庭,令人惋惜。驾车的老刘提到了金塔寺,熟知但没有去过。同车的武教授说,敦煌飞天其实只是2维平面壁画,而金塔寺的飞天是立体的,3维的,所谓凌空飞舞的“V”字形高肉飞天。我曾在网红刘伟元的视频中窥见过其风貌,那座寺庙虽小巧玲珑,但其中蕴含的宗教艺术,却跨越千年的尘埃,展现出无尽的深邃与曼妙。
这次去大都麻还有一个前奏,武教授要去看位于新天王什村的王家民居。从沙漠公园去王什村,再从王什村去南古,然后从南回去大都麻,这个线路看似是突发奇想的产物,实则心中早已酝酿,只是未曾化为明确的行动指令罢了。相对于我们前几天去看的土城古屋,王家民居显然要保护得更好。民居由大门、天井、书房、厢房、堂屋组成,是典型的古典式四合院建筑。站在旧屋下,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内心却变得异常安静。
雨后的院子弥漫着湿润的气息,青绿的植物沿着土黄色的墙根悄然攀爬,而那些历经风霜的旧木头——挑梁、雀替、圆柱、窗棂、隔扇,无不诉说着时间的侵蚀。它们静默无言,与废弃的屋舍、青石、砖头一同沉睡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真正的主人——据说姓朱,叫朱希和,他凭借着勤勉上进,发展成为当地一家大户。他的子孙亦绵延至今,香火不绝。只是他们已经不在这旧屋中居住了,而住进了新盖的水泥框架、瓷砖贴墙的新房子,奔向了新的生活。这旧居成为我们这些观客们凭吊旧时光的所在。我伫立于院中,望着那迷蒙而幽蓝的光线,如同细雨般从灰暗的瓦檐间轻轻洒落,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世事变迁,人事已非。
看这些老屋,让我恍惚间有回到旧时光的幻觉。似乎看到,在清凉的光线里,一群孩子光溜的屁股滚过高高的门槛,他们彼此呼唤着名字,在宽敞的厅堂中嬉戏、欢笑,那门梁上的对联、诗句、格言,那古朴典雅的案几,那干净利落的砖墙,那黝黑结实、鎏金描画的桌椅——将教会他们懂得人生的悲欢离合、仁慈恻隐、忠孝节义、相亲相爱,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因为这静穆、沉实的旧屋的双重庇护,而得以沐浴着源流上的文化和血液,迎风成长。
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记录,记录生活,记录流水一样的日子。内心觉得,生活中的每一秒都在形成过去,如果不去记载,它将永远淹埋在不复存在的时间之海。官方的志书、大事记,往往忽略了我们具体而微的个人生活——但它从硬币的反面周翔而精准地还原了生活的真相。还有一种想法就是,在面对年复一年的无所事事的状态中,会发现自己与周围忙碌的人群,有目的性的一切,格格不入。当然了,我的轻松、闲逸,并非无聊和无所事事,更与荒谬无关。相反,我用文字做记录,把自己的生活记录得像个虚构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在记录的过程中,也会想到那些曾经的往事和想念的人,一点点远了,内心中便有了一种凌迟的疼。
从王什出来,行驶在一条不可知的乡村公路上,眼前满是错落有致的房屋与郁郁葱葱的庄稼,宛如童年记忆中故乡的模样。阵雨洗刷之后的天空,清凉通透,连最远的山脊上每株松树不同的身姿都看得一清二楚。路旁静卧着一座水库,它既是高山之巅的湖泊,又似镶嵌于峡谷之中的碧绿翡翠。它是不是叫瓦房城水库,我不确定,小时候我的母亲曾在这里修水库达两年之久,看到眼前的这一湾碧水,心中产生一丝暖意,似乎看到了母亲劳作的影子。 水库只是点缀,在这里最好看的还是这些沟壑和峡谷,得益于今年降水量的增加,四川地区的沟坡上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当然,这里的田野不是平展的,有起伏绵延的草丘和山峦,那些草丘宛如女子曼妙的曲线,肌肤般光滑细腻,其弹性仿佛能跃然于天际。而雨水则把草丘间的洼地变成了水域,有些地方,我们乘坐的汽车得绕道。
车子不敢开快,一个急弯接一个急弯,偶尔看见的房子近了,转而又远了。车内的四个人都拿着手机在拍风景,安静的空气里有一种清新的微咸的气氛。路边看到了一个叫李家沟村子,记得同学武学峰就是这里的人,高三时我和天斌曾来过这里,住了大概一周,其间还帮助他家收割了山坡地上的豆子。后来武学峰的母亲去世,我与张国、苏、毛兴红、吴晓明、刘俊又来过一次。多年以后,这里的风景已被刷新,变得面目全非。但这么多年了,我仍清楚地记得通向雪峰家的那条小路起伏的弧度和它经过的某个水洼地的泥坡。可是,不仅小路消失了,行走在小路上的人也消失了,甚至是那几棵马尾松与荒坡地都踪影全无。
当然,这么些年来,我、武雪峰、刘天斌,曾经的小团体也随着各自的生活轨迹不同而土崩瓦解。但那段仿佛被时光特意延长,用以奖赏我们的青春岁月,如同一曲世俗生活的序曲,终究还是消逝在了岁月的长河里。前几天,天斌女儿结婚,武也没有来参加。想录个小视频,发给他,但最终又打消了那样的念头。与几个同学喝酒中,那些早已沉睡的往事,又在不经意间被唤醒。酒过三巡,气氛渐热,大家畅谈甚欢,脸上平日里的伪装悄然卸下。但心底里,那些旧事似乎已经过了那个劲儿,所有的闹心似乎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一些微小的细节。人至中年,世事几经沉浮,大家对生活似乎已没有更多幻想。沉重而略显油腻的中年生活,如同傍晚时分老胡同里昏黄的灯光,将每个人的人生墙角都笼罩上了一层难以抹去的油渍。
同行老蒋是摄影家,他再次要求老刘停车拍照,也将我从记忆中唤回。下车四顾,可以清晰地闻到草的味道和河水泛涨的泥腥味。视力不可企及的舒展着大堵麻的美丽与丰厚的性感。羊群、房屋、村落、帐篷,还有堆,不断变换的地平线,自始至终展现的都是葱茏、繁茂和滋润。远处近处,牦牛与羊群散布其间,悠然自得,其中不乏饱腹后的牦牛,惬意地卧于深草之中,细细回嚼。我透过相机的镜头,探寻并记录着每一处风景,无论是远方的辽阔还是近处的细腻,都令我心生欢喜与沉思,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按下快门,定格这份难得的美好。天是阴沉沉的,但夏日欲滴的浓绿、万物不可阻挡的生长欲望和后现代的速度把天空的阴郁都过滤掉了。
大都麻村在一处山坳里,车子沿着山路绕到高处,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进入山间盆地。只见一座座崭新的砖瓦房屋,整齐排列,通道和河堤都经过精心规划,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秩序之美。这些房子大多被改造成了民宿和农家园,院里种着一些蔬菜,院墙上晒着雪白的床单。站于一串猩红灯笼之下,我久久地仰望,企图从那抹吉祥的红中,汲取一丝温暖,虽微弱,却足以慰藉心灵。
我倚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让老蒋给我留了一张照片,脸被云层里撒出的光线劈成两半,一半覆盖着山风的微温,一半陷落在树叶的阴影中。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并不是哪一棵树,哪一条田埂,哪一户人家,而是整个山谷,是茂密的树丛,潺潺的流水,还有袅袅炊烟混杂着水汽的味道。我想我不是前世见过,就是在梦里见过。但我又记不得是怎样的前世,怎样的梦。闭目沉思,却未得要领,反被回忆的洪流与思绪的速度牵引,跌入了一场白日梦境。
像所有的山一样,这里的山也是拔地而起,有高度,有坡度,有阴有阳,有岩石,有草木,当然还有飞禽走兽。曾经的大堵麻,藏在深山之中,罕为人见,鲜为人知。但现在不同了,大堵麻除了有永恒的山和草原的属性,又融入了几多人文的因素。看得见的如蜿蜒的水泥路,木制的观景台、曲折的石径小道,还有新建的定居点、慕名而来的游人,以及各种小木牌……自然赋予了大堵麻以壮丽风貌,人类则为其增添了意识与灵性之光。行至一户人家门前,竟意外瞥见一辆熟识的车辆,耳畔随之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与猜拳的吆喝。当然,我也是一个过客,尽管我来的目的,与他们略有不同,但对于大都麻而言,我们都是一样的闯入者,对这片土地而言,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旅游开发已经把大都麻做熟了,我想要是提前二三十年来,或许能遇见一个干净些的野性的她。真正干净、野性的大都躲在几十年前的牧羊人身旁,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的人来过,还是草、牛羊和白云的气息。村子后面有一块地,看见一个老人在油菜地旁边割草。武教授上前搭话,问他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干活,老人嘶啰嘶啰吸着纸烟答:“年轻人都去打工啦,我不做谁做?不做饿死去?!”老人的抱怨提醒我,大堵麻村和其他许多乡村一样,已沦为基本失去青春的乡土,年轻人一成年就被钱骗走了,也不知这辈子还会不会回到土地。
继续乘车前行,我们停在了一座雪山的正对面。我下车,跑进草原深处,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用相机和手机不停地交替拍摄远处两座砾石山垭口间冒出的雪峰。我不确定那是否就是老君峰,但我猜想它背后应该是祁连县。这片草原最初是匈奴人的领地,后来才逐渐成为藏人和裕固人的家园。匈奴人对这片草原的依赖最为深切,与它的感情也最为浓厚,因此才有了那首流传千古的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着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如今,由于生态保护的需要,这里已经基本实现了退牧还草,因此很难见到成群的牛羊。然而,根据退牧还草政策的实施情况,由于缺少了牛羊的啃食和踩踏,草场的病虫害问题开始导致草场退化。显然,政府和每个人都在期望自然生态和道德生态的改善,但担忧的是,这些努力不应仅停留在形式上和表面文章。
看着金塔寺门前的铁锁,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不开放,是为了保护还是什么原因。随着门口的游人,我仍能捕捉到风中那一抹淡淡的禅意:山门口两棵榆树交叉枝叶下,一个老者不停地向一个女子讲解着什么,山门旁,一堵斑驳的老墙矗立,默默诉说着岁月的风霜……我一口一口均匀地呼吸,让目光越过狭长的带着梦幻的马莲花海抵达天边的雪山,心里默默地念叨、祈求。寺门斜对面的山坡上,几个农妇弯身捡拾蘑菇。大块的红色的云朵堆积在山岗上空,一个载着草料的三马子从山岗冲下来,扬起的灰尘漫上树梢和的坡顶,当它驶上旁边的水泥桥时,我感觉到一种微微的震颤。
从金塔寺下来,我们去附近的景点吃饭,朋友定的套餐是手抓羊肉、羊杂和青稞酒,当然也少不了酥油奶茶和油果子,几轮歌声与敬酒过后,同行的伙伴们皆已微醺,带着几分疲惫,便坐在帐篷里歇息。本想再续一杯,但年近半百,身体已发出警告,昔日坚如钢铁的体魄,在医学仪器的审视下,尽显破败,宛如老旧的棉絮或千疮百孔的车架。远处的草地上,有几个女士或三三两两嬉笑着做伴而行,或独自矜持地溜达着。
我沿着帐篷背后的树林向上,不断抓着灌木和树干。这是夏天草原最柔嫩且略带粉色的区域,四周静谧无人,独自坐下或躺下,让身体和心灵都得以舒展,这种情不自禁的放纵,无疑是一种极致的美好享受。夕阳西下,碧草连天,暮晚的荒野,充满离别和忧伤的氛围。忽然有了一种远离尘世的虚无感,觉得生命、世界……成为遥远的梦幻。夜幕降临,主人在院中燃起了篝火,篝火的光芒映照着夜空,几位游客也随之围拢。他们本期待着载歌载舞的热闹场景,却发现这里的篝火之夜竟是如此宁静,没有酒的醇香,也没有文艺表演的喧嚣,只有我们几人静静地围坐在火堆旁,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闲聊。当然,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都比聊天的嗓门还大。专门写诗的晓丽用方言唱起了她老家的民间小调,我们起初不停地哄笑,后来都沉默起来并且有点感动的意思。或许大家都发现,歌声里的俗和野与大堵麻的气息是相投的。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酒精使我亢奋,嚷着要出去散步,他们几个以疲劳为由委婉反对。我撑着一把只能遮住脑袋和半个肩膀的伞,呱嗒呱嗒走在茫茫无边的雨阵里,鞋面和胳膊很快就淋透了。湿,不过一点不冷。有小轿车、大客车在身侧破浪狂飙而过,这加剧了身体的湿,也加剧了血液的热。许多年了,没一个人在雨中行走过。四野静谧,唯有雨声和心跳交织成曲,雨滴轻触面颊与手背,带来如久别重逢般温润的感触。
回到农家民俗旅馆,房间略显阴冷,不同于豪华宾馆的奢华,被子或许不够常新,但窗外田地的花香草香扑鼻而来,蛙鸣如鼓乐般悦耳。卸下厚重如铠甲的外套、裤子与户外鞋,连同浑身的疲惫,本以为会满心沮丧,然而缩进电热毯的温暖被窝,心情竟变得愉快起来。于是和老蒋聊天,整个夜晚只睡了3个小时。与心意相契的人一起行走,并在途中遇见和善的人,这是人生中的一种福分。于是,陶醉其间的我变得更随和,变得爱和他们交流。而他们,也向我展示了他们的质朴、善良和热情。那晚的三个小时睡眠,我竟然做了许多梦,梦见了许多人和许多的事。早上醒来,竟还意犹未尽!
匆促一天,对于我来说,却是丰盛的。人在大地上行走,其本质上是致敬自然,是向天地之间的人间表达爱意的。以至于离开时候,心里是有些不情愿的。忽然觉得大都麻就是一个梦。去大都麻是一个梦。去过大都麻,感觉依旧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