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回民乐,专门到一中门口转了一圈,多年履迹不至,校门前的平房院落与煤场已踪迹难觅,昔日向西蜿蜒的小巷与西侧的大涝池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住宅小区与巍峨高楼。学校新建的大门风格古朴、庄严典雅,不再是以前那样的窄小朴素,更富有了现代感的张力。站在校门口往里看,校园明显比当年洋气多了,那种低矮简陋像长盒子的红砖瓦房已被几幢智能化的建筑所代替,样式、材质都颇具现代风格。一个男生从学校里走了出来,那是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嘴边一圈黑乎乎的柔软的短髭,额头上还不曾爬上一丝皱纹。青春的美,青春的骄傲,恍惚中,那不正是35年前的自己吗?当年这样的神情一定也曾经写在自己的脸上。
离开校园将近35年了。1983年,我从永固中学转学过来,跟着尚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读书,我当时就住在父亲的宿舍里。那时我去学校,经农副公司家属院、洪水乡城关六队居民区、村委会、经县工会俱乐部、一中家属院,再右拐就到了一中。那些年来,我不断地走在那条线路上,它当年的布局和我在那里的许多生活细节迄今历历在目。而更多的成长细节,犹如一卷来不及冲洗的胶片,曝光的只是零星的小片段。
刚到一中时,我的成绩还是不错的,这也是父母强压下发愤图强所攒下的利息。几个月之后,利息吃完了,成绩就降下来了。那时的我,志向并不高远,只盼能顺利升学,即便是中专亦心满意足。每次上街,看到那些机关干部和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们开心地笑,我就想起了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的叹息: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朱自清的语气有点伤感,我则是悲愤。我初中几个同学考枝上技校走了,还有几个城市户口的同学招工到粉丝厂和酒厂当了工人,我就羡慕他们,想想自己还要上三年高中,还要过几年苦日子,心里的压抑感就涌上脑门,那种镣铐式的伤感便不自觉溢满了每个细胞。
初中生活的场景大多是忘记了。即使认真地回想一下,一种游离感或者说是错位感,也便摇曳着从心头升了起来。 但时间的流逝不可能没有痕迹,初中三年的班主任曹玉华老师,她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好在她的次子也在我们同一年级里,所以她更像是我们的母亲。还有那个叫薛玉祁的英语老师,彼时她还是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她从不骂我们,万不得已批评时,声音也是缓慢而有磁性的,微微蹙着的眉,像是在随时暴露她的内心。我那时是个性格平平、学业普通的学生,既非老师们的宠儿,也非他们的眼中钉。坐在同学们当中,就像一滴水被淹没在了五十多滴水中一样。然而,不知为何,我对英语课情有独钟。我喜爱她领读时的悠扬语调,更喜爱她经过时,衣裙褶皱间隐约透出的淡淡花香。每次看到她的目光,她都是温软地笑着,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充实。当然还有杨培谓老师,每次要我们背课文,手里都拿着一个板子,背课文时如果不能达到“瓦缸里倒核桃”的效果,他就会在手心里重重地打上几下。那时候不理解他,觉得他的教学方法有些粗暴,也会偷偷地骂他。但现在想来,就我而言不正是得益于他的“粗暴”吗?现在,杨老师早已作古多年。有一年夏天去市委党校学习,曾见他坐在轮椅上瞅着花朵发呆,精神有些萎靡,记忆里那口若悬河的样子已荡然无存。还有郝康年老师,因高度近视,学生听不听讲他也不知道。几何老师粱吉红,走路大步流星,上课很严肃,不少同学都怕他。还有段光华、魏金凤、赵生普老师……他们清晰的形象至今留在我的脑海深处。
初中生活的许多趣事,都难以从记忆中打捞出来了,许多同学的名字也不记得了,但有些人依然活跃在脑海中。关系最好的葛文光、王胥、吴兴宾都已30多年再没有谋面。还有那两个漂亮的女生王宝英、杨海红,记得她们走路总是脖颈挺直,脚步轻盈,每个细微的动作中都流露出一种高傲矜持,听说初中毕业后,她们就回了原籍河南,想必现在也成了慵懒的主妇,每日相夫教子,精心呵护各自的家庭。而我的同桌魏淑萍,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只是一个模糊影子。
相对于懵懂的初中生活,高一仿佛就是一杯青涩的酒,我们尽情地喝着,不知不觉就醉了。最葳蕤的一丛记忆,笼罩着高一的那次春游,全班同学要去马蹄寺,进行一场爬山比赛,情节非常单调,但对我来说却是盛大的节日,一个月之前就倒计时,最后一天看天气预报。春游的前一天,兴奋到几乎是失眠,不断地跑到屋外去看星象。望见星星似乎比钻石还要珍贵。第二天,我们利用班费租了一辆大卡车,50多个人就挤在卡车的车厢里。车帮的四周用绳子拦住,我们站在车厢里,手里紧紧地抓着绳子。我心仪已久的那位女生恰好与我并肩而立,在这拥挤的车厢内,车辆的每一次颠簸都让我们的身体不经意间轻轻相触,那一刻,我仿佛感受到了她肌肤下流淌的温热,那是我与她最为亲密的接触,也是青春岁月里一抹难忘的记忆。下车时,我拉着她的手,让她踩着车厢慢慢地下去,第一次拉着年轻女性的手,她的手温软滑腻,这个印象至今挥之不去。
还有一次集体活动是学校里举办迎新春文艺晚会,我们班要挑几个男生和女生排练集体舞。起初,我满怀期待地参与其中,然而,在排练与一位女生的拉手动作时,我的胆怯与慌乱让这一幕反复重演,始终无法达到要求。舞蹈老师无奈地指出,我的动作僵硬如同木偶,将本应充满活力的青年舞演绎得老气横秋,最终,我只能黯然退场,由另一位男同学接替我的位置。那个时候,班主任对集体活动还是比较上心。后来到剧团的舞台上排练,我也被拉着去了。排练结束后,我和另一位男生,还有两个女生一起结伴回家,冬月挂在天际间,给人一种脱离实际的美。四个人经过一条黑色的胡同时,大家故意走得很慢。那样的黑暗,在心里却是微微颤动的光明。现在想想,那不就是我们的芳华吗?
到了高二,学校分文理科。我们文科班竟达到了78人之多,而且女生就有30多个。大家由开始的羞涩和不熟悉,慢慢打成了一片。高二的学习生活显得漫长而又短暂,很多课程我都学得一塌糊涂。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还是放在了读小说和写诗上,那时我读了《伸出你的舌苔抑或空空荡荡》《早恋》《少年维特的烦闹》《穆斯林的葬礼》《血色黄昏》《人生》《绿花树》……似乎觉得文科班不用考大学,而是培养作家的。
当时教我们语文的是孟澄海老师,那时他也很年轻,尤其是他拥有深厚的古文造诣,诸如《过秦论》《曹刿论战》《邹忌讽齐王纳谏》《六国论》这些昔日看似晦涩难懂的经典篇章,在他的讲解下变得妙趣横生,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些个人观点陈述,近距离地为我们还原了那些跨越千年的历史场景。他还经常推荐我们读一些小说,并让粉笔字写得好的张兴荣同学在黑板上每天抄一首诗,其中不乏那个时代风靡一时的朦胧诗作,诸如舒婷的《致橡树》,北岛的《回答》(注:此处《墓志铭》可能为非准确篇目,故替换为北岛的另一著名诗作《回答》),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及《日记》(注:《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可能记忆有误,故以海子另一著名作品《日记》替代,以保持准确性),等等。他还推荐我们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和冬妮娅的那些章节都被我翻皱了,我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并深感自己生不逢时,我也多么希望处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那样我就可以不用考学了,就可以在战火纷飞中燃烧自己的爱情和青春。教我们历史的夏泽老师,人非常随和,那时他也非常年轻,课讲的生动有趣,从三皇五帝讲到路易十四,从焚书坑儒拼到星球大战,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把中国历史、世界历史讲了个遍。地理老师陈得璋是一位有40多年教龄的老教师,他讲课很有特点,而且经常对我们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忆东西时,不要死记硬背,而是要勤于用笔记下来,特别是地图,要学会画下来。时光荏苒,三十五年转瞬即逝,然而,当年课堂上老师们授课时的神情风貌,以及自己被点名回答问题的瞬间,依旧历历在目,宛如昨日重现。
《中学生语文报》的一次征文活动中,李慧明的一篇作文获奖并刊发在了报纸的头版上,霎时之间,她一下成了名人,也成了我们羡慕的对象。全国各地的信件像雪花一样飞来,对此她先是欣喜,后是恐惧。一天作业都做不完,哪能有时间回那些信。但这样的热度也保持了好久,到高三开校时,我还看到有人给她写信。那时的校园里,黑板报上满是关于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的宏伟蓝图,激发了师生们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画上全是蓝蓝的天、绿绿的树、白白的鸽子、红得像苹果的笑脸。经常出黑板报的有董恒山、张建民等老师,那时他们都是教务干事,我非常喜欢他们写的字,还有他们的粉笔画和诗。其实,那时我也爱写诗,可惜我写的诗没有人看。女同学爱看肖复兴的《早恋》,男同学爱看《血色黄昏》。孟澄海老师也不爱看,他爱看的是散文。但我还是写了许多,整整写满了两个日记本,我的读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同学武学峰,一个是县农副公司一个姓杨的售货员。
寒假时,不知是推荐我看了一本历史题材的小说《神鞭》,我原本对这类题材的小说并无兴趣,然而读罢《神鞭》,却被其独特的文字风格深深吸引,以至于我后来在这本书上所做的读书笔记,竟超过了语文课本。我把这本书当作我在寒假的后花园,不断地从现实中翻墙而出,在后花园的暗香里想念春天。
高三是中学生活中最紧张的一年,我们的班主任也由杨明老师换成了普昭年老师,他说着浓浓山丹口音的普通话。“你不好好学,将来一定是高四高五的学生,地球随时等待你去挖!”“你们多少要用点功吧,馍馍搭子一袋一袋从家里背上来,总不能全部倒到教室西边的厕所呢吧!对得起你的父母吗?”他对我们要求极为严格,对于迟到的同学,有时会严厉训斥,甚至让他们站在教室最后一排以示惩戒。但是他人很好,数学课教得更好。他不紧不慢,粉笔在黑板上嘎嘎地响,写的公式整齐划一,等他把一支粉笔用力地一顿,黑板就写满了,当然也就下课了。每天早操,普老师总早早地在队列中点名。迟到的人基本比较固定,不过庆幸的是老师把我和另一个同学分不清,为此那个同学替我挨了不少训。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同学们也会找点调味剂。课余之时,几个男同学就一个不落的给大家起外号,长得黑的那个叫黑猫,长得瘦的那个叫麻秆。女生的外号最多,胖的叫冬不拉,瘦的叫橡皮,脸红得叫团长,走路踮着脚尖的叫小圆点……。
1989年春节过后,高考的气氛布满了校园的每个角落,即使蹲在公共厕所里,也能听见有人背单词和念历史书的声音。许多住校生为了最后的部分冲刺,都住到了校外的民房里。3月份的考试成绩,我的名次又往前靠了一下。但是,我心里清楚,如果靠这样的成绩,预选关都过不了。但此时,我的文学烧已经发得很高了,在此期间,我还读了《班主任》《人啊、人》《棉花垛》,我已经沉醉在了小说之中。由于我们班太大,新的教室已经无法容纳,便将我们班的15个同学分到了高三复读班。虽然此时,每个人的内心都是硝烟弥漫,但该有的轻松还是有的,张国的大伯在团结巷有一间平房,因他们在西藏工作,房子便暂时留给张国作为考试复习的场所。我们几个人便以此作为活动的场所,从团结巷某户居民家捉来一只鸡,我又从父亲的酒柜里拿来几瓶酒,做暂时的轻松,缓解高考的压力。当时的几个同学我只记得有苏贵勤、刘天斌、武雪峰等、戎永学,还有谁不记得了。鸡是刘天斌和武雪峰去抓的,后来听说是杨姓同学家的鸡,也有说法是汪姓同学家的鸡,到底是谁家的,只有天知道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互相倾吐心事。一个个子挺小,看上去挺本分的石姓的同学向大家宣告,只要高中一毕业,就立刻选修爱情课,因为他已经在偷着和某个女生恋爱了。还有人提议,在7月9日后,要搞一次狂欢,看通宵录像和去舞厅里狂欢。那种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的迷信和憧憬,我在那个湖北作家方方的小说《十八岁进行曲》和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都看到了。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残酷。那个石姓同学最终没有抱得美人归。我们高三文科班最后只有三个男生各自套住了一个女生,其他的都肥水外流了。
5月初,操场两边嫩绿的色彩顺着地势蔓延流淌。我攥着语文书跟着蜜蜂在早开的花丛里乱窜,但我一篇课文也没背下来。操场上、树下和其他空旷的地方,都是手捧书本日夜啃读的学生。还有那个位于学校北面的“三台阁”,也是我们背书的好地方。我和几位同学常去那里,仰卧在散发着温暖而略带苦涩气息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中云彩的变幻莫测,偶尔有几只鸽子掠过,吱吱的叫声清脆悦耳,如同枯枝轻轻划过玻璃的声音。一些缥缈的梦想也和云朵一样,飘来又逝去,了无踪影。二层上有个航模室,经常会看到邓昭老师领着几个学生在研究他们的航行模具,那几位女生容貌出众,然而她们的姓名和班级对我来说始终是个谜。然而,参与这个活动的全是城里的孩子,当我们经过时,她们甚至不曾投来一丝目光。土台子上挺立着两棵榆树,其上常有丑陋的松毛虫肆意爬行,它们脊背一耸一耸,速度快得仿佛铁道游击队中的敏捷身影。
高考临近,我们的生活几乎成了三点一线的循环,每天清晨,我们便在昏暗的教室里大声朗读英语、语文和政治,英语的艰涩难懂、语文的博大精深以及唯物辩证法的灵活多变,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候。历史老师夏泽、地理老师陈得璋、政治老师张连俊经常给我们油印复习资料和试卷,那些散发着油墨香的卷子也伴着我们经历高三年级的整个春夏。
毕业前夕,最后一次全班活动,就是大家在操场边拍照,面对朝夕晤对三年高中生活之久的操场,都有些恋恋不舍——但也只是“有些”而已。谁都不会怀疑,将来自己会不会回到这里来,让它的柳丝风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因此,“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成了告别时屡屡被提及的一句话。那张毕业照片上,大家列成四排,站在摆放好的长凳上,背景是后面的教学楼,更远处“三台阁”的阁楼占据了照片的右上角。我立于后排,长发垂肩,更衬得脸庞清瘦,颧骨分明,双颊微陷,透出一种不健康的单薄。后来在兰州上学时,同班的一位女生说,看到我就让她想到了吃不饱饭的苦孩子。而今,我却为腰间赘肉难以消减而苦恼。
35年过去,世事变迁,我们班78个人的人生境遇也是各不相同。韩德科在魔都成了知名律师,出国如同散步。杨瑚考取了经济学博士,现为市政府特聘的经济顾问,韩吉罡成了开方大学主要领导、刘德雄也成了师大马院的党委书记。郭辉阳在珠海与他的爱人一起,在商海里拼下了一片新天地。那个老大哥夏泉,现为新疆一家杂志社的摄影记者,他拍的照片经常出现在各大杂志的封面上。还有那个叫“嘎子”的吴晓明,多年来笔耕不辍,与孟老师一样成了知名的散文家。但大部分人如我一样,心绪寡淡,与世无争,过着平民百姓的平凡生活。还有一些同学,自高中毕业后,音信全无,不知身处何方?对于那些过往的记忆,我一直像守财奴一样珍藏着。拂去岁月的尘埃,每一幕回忆都闪烁着时光的温润光泽。我深知今时今日已无从记起彼时彼刻的细节,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它不过是我们青春年华璀璨于世的清浅轮廓。寥寥几千余字,怎可能将35年的记忆临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