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银乡榆木庄,要换乘景区的车辆。街道两边,看到了许多新的建筑物,我被告知,这是执行国家退牧还草计划的结果。为了祁连山生态环境的整改,许多草场都不再放牧,牧民已变成了城镇居民,集中就近安置在附近的小镇上。政府现在对这些放弃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计的牧民每月给予一定的生活补贴,足够保证日常生活所需。
空旷干净的街道两旁,有着和城里一样的大玻璃窗商店。橱窗里挂着的一些时尚的少数民族服装和其他的一些手工制作的,如牦牛、羔羊等文旅产品。人不多,街道上很安静。有几个人,蹲在屋檐下,抽着烟,悠闲地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有几个穿着艳色防晒衣的背包女子在街道上行走,很醒目,背影细长优美。
我在榆木庄乘坐了景区车辆,经过20多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康乐草原的马场滩,这里有最有名的景点九排松。这里也因了这九排有序排列的青松而得名。车子抵达公路的最高点时,把大家放下来远眺和拍照。我也随着众人下车,满山遍野的青草伸手可及,她们就在我的脚下,绿地毯般一层一层地往远处铺展。当然,没有谁告诉我草原的确切边界,只有无尽的小草和野花,或铺展在蓝天下,或镶嵌在林地间。这样的画面,是淡淡的,也是温情的。
路边有长长的木制栈道,延深到草原深处。有一些远道而来的游客,不多,走在栈道上。在偌大的草甸,便成了一幅安静的画面。看得见远处小小的人影,却听不见声音。大片的狼毒花、金露梅或者别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高高的尼玛堆旁边有彩色的经幡在风中飞舞,发出哗哗的响声。似乎在诵念着佛经,唵嘛呢叭咪哞。一只鹰在天际线上盘旋,双翅阔大,姿态舒缓。偶尔也会有几只麻雀在泛着黄色油光的栈道上落下,又惊惊乍乍地飞走。一些红、蓝屋顶的木制建筑扎在青草里面,宁静得像是诗歌里面的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有一种和谐的动感。如果允许自驾游,我一定会在这里夜宿。虽然夜晚的草原会有蚊虫肆虐,但我可以逼真地想见,这片草原在更柔和的月光的打磨下会美成什么样子,把一身的热血献给蚊子也值得。由于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雨,一切充满了新鲜,似乎刚刚诞生的婴儿,还带着襁褓中腥甜的气息。草原因落叶松和其它树木反衬,显得格外平整鲜绿,似乎每天都在用割草机修剪过,用湿纸巾擦拭过一样。像是合拢的巨扇渐次展开,我需要换一种心胸去适应它的浩大和旷远。阳光照亮高处的祁连山峰顶,在深蓝色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醒目。尽管我身处盛夏,但似乎也能感受到遥远处的那份冷硬和千年不化的寒冷。
草漫天漫地地撒着欢,虽然也只比脚踝高不了太多,却青葱密集,不现土色。人眼看过去每棵都长得差不多,碱草、针茅、苜蓿、冰草……细细算起来,这一带仅可食的牧草就有许多种。禁牧让草场真的在恢复生机,消失的湖泊又蓄满了水,星星点点地辉映着蓝色的天光,这情形令人鼓舞。但也有专家说,草原少了牲畜的践踏和啃食,从长久来说,也不利于草的生长。自然界自有自然界的生存链条,过渡放牧不行,但纯粹的禁牧对草原来说,也不见的就是好事,我同意这样的观点。
我不时停下来给眼前的一切拍照,脚下有着闲庭信步的悠闲。几匹配着马鞍的马在斜坡上吃草,你走近去,它们翻眼瞟你一下,继续埋头吃草,等你的脚步干扰到呼吸的节奏时,才歪着身子后撤,却也算不上惊恐,一副主人面对不速之客的镇定与大度。几个穿着裕固族服装的男女围过来,问我们骑不骑马。有人问,骑一次多少钱?其中一个答道:“半小时,30元”。我瞅过去,这个裕固族男人的脸膛和胳膊黝黑粗糙,布满一道道沧桑的印记,身板壮实强健,个子虽不高,但是动作却矫健,讲起话来也硬邦邦,简洁而爽利。我们继续往前走,听到了有人在歌声:
红缨帽子头上戴,
美丽的头面我绣过,
神奇的河西走廊有个裕固族
裕固人天生勤劳善良,
裕固族的姑娘聪颖贤惠,
裕固族的小伙子英俊能干……
歌声高亢嘹亮,充满激情,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循着歌声寻找歌者,却没有踪影。又转了几分钟,才看到她。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马上,一个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看见我们,她勒马停住了,把吠叫的藏獒喝住。问我们骑不骑马。她的脸红黑而有光泽,最多十六七岁。眼神,干净而纯粹。觉得在哪里见到过,留在大脑深处的记忆里,有这样的眼神。我说今天没有时间,下次来了再骑。她笑了,招手让我们过去,她笑起来是那么美,白玉般的牙齿远远就能看见。又有游客走了过来,她勒马向前跑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我转身向前些看去,没有看到毡房,也没有看到炊烟,只有绿色的草原一直延绵到模糊的雪线。
每一处风景都有它独特的美,永远没有最美。时间久了,关于风景的记忆会渐渐淡去,画面会模糊。但是,一定不会忘记那些在有一些面孔。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一个关切的眼神,一声轻轻的问候,都会在生命中永久地停留。
同行的肃南朋友王说,他小的时候,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绵羊,散落在起起伏伏的草地上,很是壮观。现在不让放牧了,所以,那些散布在草原上的帐篷、放牧牲畜的人们,以及他们的歌声,都不见了……
重新上车,王给我说他的女儿,说他的前妻,也说他的单位,他的工作。我只是散淡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他是个做电视的人,看过他拍的记录片。记录了几个牧民的生活,在零下几度的冬天里,海拔近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待了一个多月。有时候想,他的话题,要是能淡淡地叙述那段生活,那些感动,我大概是会喜欢的。他说,草原的世界,其实就是人类的理想境地,人穷其一生,也到达不了,这就是人的局限性。我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青草是自由的,没有人来打理它们的生活,它们的生,它们的死,听从人类之外的某种号令。这就是自然,自然时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书本里面到处散落,可是真正的自然竟然是这般的纯粹简单。而且,自已的感受,要让人明白,真的很难。或许,能够抵达内心的,并不是语言。心不在焉中,一个一个飘进耳朵里的词是,前妻,女儿,还有单位里的一些人事纠葛。 反反复复。
午宴设在大草滩村的一个巨型帐篷里,手抓羊肉的味道弥漫开来,在青草之间,在空旷的河谷之上,诱人肠胃。踏着一条石块铺起的小径,我们走向帐篷,裕固族少女已经把煮熟的羊肉,连同黄瓜、西红柿等凉菜放在了帐篷的茶几上面。我的心思不在餐桌上,等主人献过哈达,一首接一首的祝酒歌震天动地响起,我胡乱啃了几块羊排,然后趁乱离席,来到帐篷后面,观看那几匹马在吃午餐。它们紧挨着一个木制的架子车。有一匹小马驹欢快地甩着还未成形的尾鬃,在母马的脖颈和胯下亲昵地蹭来蹭去。我再走进一点,马并不怕我,也不让我过分靠近。越过它们的脊背可以看见,远处的湖边还有好几匹马。湖水在正午的阳光下玻璃一般闪亮耀眼,有些马立在高处想心思,肚腹之下露出蓝天,恬静得像是剪纸。可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个湖叫什么名字。回去帐篷中想问时,发现他们竟然都喝高了。写这篇文字时,我问本单位的姚,他是肃南人,又喜欢摄影,曾骑着摩托,跑遍了整个康乐草原,但他也说不清梦,只好做罢。
在湖边,找一块石头坐下。看着那深蓝深蓝的湖面,抬头就是祁连雪峰,很高,俯视着这里的一切。其实,真正注意到祁连山,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大人们叫它为老君山,那些绵绵不尽的白雪,一次次清凉着我的目光,我的懵懂的想像。在我的童年里,有着过多的不可思议和秘而不宣。对于遮去西南边遥远天空的雪山,我总是伏在窗台上,双手托腮,以飞翔的姿势去靠近它,深入它,直至目光发酸,眼角渗出泪花。无数个黄昏,雪山被夕阳染红。抬头望,目光无法穿越它的心脏,只好徘徊在它光洁的肌肤上。山的那边会是什么?草原,大海,沙漠,森林,或者更大更白的山。我无数次想像,无数次浸润在巨大的疑问之中。后来,在哥哥的地理书上找到一本缺页掉皮的地图册,才知道它叫祁连山,它的那边是草原。上初中时,我曾跟随二叔去过火石沟,那里有县上最大的煤矿,叫大河煤矿。也有南城子草原,我坐在拉媒的车上,沿着山道盘旋而行。夕阳西下,草原上升起袅袅炊烟和悠悠牧歌,琴声漫过草叶和花朵,牛羊俯首沉默,回味着清香——这是我那时见到的最美的画面。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珍藏着这份纯美。
在大草滩村,还有一处寺院,当地人叫它康隆寺。我百度了一下,发现该寺建于清康熙年间,已有300多年历史。我这个人,不太喜欢进各种庙宇。作为一从小就接触宗教的人,却总是与宗教的终极关怀和神职人员有天生的抵制,也从不认为奶奶和母亲以及庙宇里供奉的享受香火的偶像真能代表神灵或是什么。但在此地,风吹着经幡,还有好几个人在寺庙后面做什么法事。我便不由自主的进到了寺里。院里有些空寂,殿门大开着,殿外的煨桑炉里青烟袅袅。院子里坐着几个藏人,手上转着经筒。黝黑而粗燥的皮肤,面容安详。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大殿。走到门口,看到里面有几个僧人各自坐着,不知是在诵经,还是在做什么活动,怕打扰他们的宁静,最终我还是没有进去。
走出寺院的门,发现墙角处有几丛狼毒花开得正盛。我的家乡离这里也就百多公里,曾在童年时,把这些漂亮的花叫粉团花。我们有时会把这些花拔出来,编织成花帽,戴在头上。现在这些花开的那么茂盛,在风里不停的摇晃。我拍下它们美丽的身姿,在流云如浪花翻拂的高原蓝空下面。我加大相机的景深,把红色的花后面的河谷中通向深远的路,和一段高耸的山坡纳入了背景。有几只羊在山坡上吃草,不急不慢,嘴似乎只是在青青的草尖上挑剔地嗅,有几分禁欲的味道。
我向前面的帐篷走去,但见有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右手扶着车把,左手提着酒瓶,不时像喝矿泉水一样的往嘴里送上一口。也许,在这样寂寞的地方,人是需要动作的,就如草地上的牧人,语言是寂寞的,但开口却唱出动人的歌声。回到帐篷里时,他们几个已经喝多了,一个陌生人拉着我,开始喋喋不休的纠缠着让我喝酒。穿着蓝色和红色裕固族长袍的夫妻拉开了他,并将他按在沙发上,让其小睡。这对年轻夫妇脸上保留着阳光和风的吻痕,让我猜不出真实年龄。我们也听不他们刚才说些什么,却品咂出了那鲜得让人咂舌的羊汤中盛放的热情。帐篷后边有一座黑黢黢的小山丘,走近一看,发现是干牛粪堆起的。这是主人家煮羊汤和奶茶的燃料。懂行的人说,除了锅里的羊肉要纯正,锅下的燃料也会影响羊汤的味道。
从院里走出来,已是下午六点多钟,日光已经偏西,马场滩草原在这样的光线下更显得渺远深广。风从山顶掠过,那些花花草草在风里翩翩起舞。站在草原上,我在想,这里最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无从想象。或许,那些先后主宰过草原的匈奴人,蒙古人,藏人和尧熬尔人。他们的文明在这一带孕育,在这一带成熟。当然,历史发展到了现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时代业已远去,和其他草原上的人一样,裕固人也热爱洋房和汽车。路途中,我看到过骑马的牧羊人,也遇到过骑着摩托和开着车的牧人。说到底,摩托车和汽车的速度和舒适度都比马更胜一筹。当然,也不能为某些风俗和天性的失传而遗憾,当整个地球都将被同化成一个村落,一个民族不可能为了固守淳朴而牺牲生存的利益。
前些时日,曾与别人闲谈时听说一个故事:早些年,牧民和人交往,逢年过节一般都会送一只羊和一头牛,这是牧民的礼节。现在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加之牛羊肉价格逐年上涨,这样的礼节就渐渐式微了。
大约是2011年,那时尚在省局借调。领导是省政协常委,为了给她写一份关于保护黑河上游生态环境的议案,曾去黑河上游和祁连山的腹地实在了解过。当我们在山谷和森林间穿行,总会与碧波万顷的草原相遇,眼前也会豁然开朗。但看到水电站滥建和各种矿业公司对草原的滥采滥开,加上过度放牧的人祸,草原的生态退化之严重超过想像时,心头也为之一沉。可又想,人类千百年来的恶行已导致地球大环境的崩溃,草原早也无法独善其身。我们就是天天植草种树,也没法挽留记忆中的天堂,顶多,让它走得稍慢一些。
好在,这种状况终于在近年有了改观,随着近年高层重视和祁连山保护工作力度的不断加大,生态保护意识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已深入人心,一个“风吹草地显牛羊”美景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重显。
在这篇文字结束的时后,甘州府城正在举办一场敦煌经文抄写文化的盛宴。当下,文化自信是主基调,我们正日渐廓清我们文化的来路,却还并不清楚文化去向未来的路径与方向。我相信这个答案,只能从民族新生活中那些自然的萌芽中得到启发。能够找到吗?我肯定。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们不能因此放弃了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