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眼中,她和他是完美父母。
在亲戚同事们眼中,她和他是一路扶持、患难与共的美好爱情。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段婚姻早已出现裂痕。
从她收到一份匿名录像开始……
许靖深拎着超市购物袋回来,打开房门看到两双鞋,一双是米白色女鞋,一只站着,一只慵懒地倒着;另一双男士运动鞋是很年轻的款式,白绿撞色,鼓鼓囊囊的高帮,大夏天的,也不怕臭死。
许靖深连弯腰也不肯,两条手臂向前一伸,没好气地将购物袋朝屋里一丢。
各类盒装、袋装、瓶装的食品和饮料挤挨着降落,青苹果赌气似地蹿出袋口,滚出去好几颗,易拉罐“格啷”一声,像是要把地砖砸穿。
客厅里的大男孩似乎吓了一跳,他向外走时,许靖深刚好踢掉鞋进来,两个人在玄关处狭路相逢,都是宽肩长腿,一个青春逼人,一个气场凌厉。
许靖深刚要说话,林亭月走过来,抬手将他的手臂重重一拉,那男孩转过脸看着她笑了,“姐,那我先走了。”
许靖深在厨房,把冰箱里的东西倒腾得山响。林亭月端着水杯倚着门框,揶揄道:“你抽什么风?”
他横她一眼:“你在外面怎样我管不了,但你能不能别把男人往家里带?”
林亭月笑了笑,“我就带了,你能怎么着?”
许靖深两步就蹿到了她的面前,抖着手里的一根青笋,“林亭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还能不能要点儿脸?”
林亭月仰起头。他看着她,白皙紧致、唇红齿白的一张脸,手里还该死的有点儿钱,吸引小鲜肉不足为奇,她轻声说:“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我还要脸干嘛呀?”
他登时气短,和软了语气:“等会儿还要去接亭亭,你别找茬。”
她踢了他一脚,软底拖鞋,不疼,放在从前倒有点儿调情的意思,“谁找茬儿了?”
他垂下眉眼,“是我,是我!是我行了吗?”
也许是吵架吵得不尽兴,林亭月坐在沙发上还是气哼哼的。许靖深从厨房出来,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那男孩做什么的?那么年轻你hold住吗?”
林亭月眼皮一翻,“关你屁事?”
许靖深气恼地将手里的湿纸团砸在她身上,整个人也跟着欺身过来,“你信不信我……”
“你什么?”林亭月推开他,“少拿你八百年前的本事来恶心我!作业本都撕了,你想起来复习功课了?神经病!”
去学校接女儿的路上,两个人仍然各自憋着气。他说:“你要是寂寞,就好好找个人,别作践自己。”
她看着窗外,没好气地问:“找个人干嘛?”
许靖深做了两次深呼吸,说道:“是我耽误你了。你好好找个人,用心过日子。”
“用心过一次,一生就废了。我这废掉的人生,还去糟蹋别人干嘛?”
许靖深的喉头梗了梗:“月儿……”
林亭月登时火起:“你能不能别说话了?你要是想找就赶紧找,别总拿我说事儿,不过我可告诉你,亭亭读大学之前,你休想再婚,否则你肯定没个好儿,我饶不了你!”
“好!那我也把话撂这儿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带人回家,别怪我不客气!”
“磕呗?”
“死磕!”
隔一会儿,她兀自开口:“修空调的,已经修完下楼,发现钥匙掉家里了。”
许靖深的情绪缓了缓,“是吗?现在连维修工都这么干净帅气了。”
“对啊,诱惑多着呢,一念之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许靖深的后槽牙就又咬上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她眨眨眼,“我又说什么了?”
许靖深咬了半天牙,却问:“你喝水吗?”
她的道歉也来得突兀:“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他的气恼立刻就成了被针扎破的气球,他的声音很轻,有些自嘲,也有些可怜巴巴,“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应该珍惜你对我的恨意,如果连这点儿情绪也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是不是?”
林亭月不再说话了,她看着窗外。接孩子的家长很多,车队绵延出去老远,她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傻念头:多少对男女才生养了这么多的小少年和小少女,多少对夫妻仍旧相爱,多少对夫妻貌合神离,多少婚姻存续,又有多少分崩离析?
他们的女儿亭亭十三岁了,去年考入了这所以成绩著称的寄宿中学,每周只回家两天。
看到亭亭背着双肩包,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刚刚还在吵嘴的离异夫妻秒变演技派,林亭月一只手挽着许靖深的臂弯,另一只手向着女儿大力地摇。
亭亭笑着冲过来,冲进父母中间,双手各揽着一个臂弯,叽叽喳喳有着说不完的话。
回去的路上,母女俩坐在后座,亭亭靠在妈妈身上撒娇:“我好想家,好想你和爸爸呀!”
林亭月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温柔地说:“爸爸妈妈也想你了。”
看着母女俩相似的眉眼,许靖深眼底一酸,赶忙将目光从后视镜上撤离。
周日下午,送亭亭回校后,林亭月在半路下车了。
许靖深从车窗里探出头,问她:“你工作找好了没?”
林亭月摇摇头,“我希望周末能有时间陪亭亭,这样的工作不好找。”
“你别着急,我帮你想办法。”
“不用了,我不能总依靠你生活。”
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方向盘,“不是你依靠我,是我一直在依靠着你。”
林亭月没说话,她起身走了,可走出没几步,他又叫住了她,他说:“手里的钱好好攥住了,现在这个市场情况,别瞎投资!”
她笑起来:“你可真操心!”
林亭月三十七岁了,简历上一片空白,工作确实不太好找。但她扫店似地逢门就进,倒也很快应聘上了珠宝店柜员的工作。因为没有工作经验,人也过于单纯,几天下来,她连一毛钱的产品也没卖出去,殷勤接待的有购买意向的顾客还被同事抢走了。
那天晚上,她和朋友一起吃饭,郁闷地喝了点酒,出来时风一吹,人就有了醺醺醉意。该是向左拐回她租住的房子,她却习惯性地向右拐了个弯。在街口熟悉的饺子馆,透过落地窗,她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男人。她的脚步顿了顿,心想:这人长得真像许靖深啊。
像他,却又不太像他。这人低着头,腰背有些塌,面前除了饺子,只有一碟小菜,一瓶汽水。
许靖深不一样,他总是笑声朗朗、意气风发,他才三十九岁,他一用力,手臂上的肌肉疙瘩就像小松鼠似地窜来窜去,他的腰背总是挺得笔直,他少有这样垂眉耷眼、塌腰驼背的时候。
到底是不是他?林亭月有些眼晕,就隔着落地玻璃向他走近了两步。空调外机正排放热气,轰轰地蒸着头脸,让她头重脚轻地看不清那人的眉眼。
许是她停留得时间有些久了,那人注意到了窗外的人影,他转过脸来。
林亭月的那点儿酒醉登时被吓醒了,她转身就跑。
她跑错了方向,越往前跑越错。等她察觉到了一转头,就撞在他的身上。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他问她,“回家吧?”
“这么晚了,你怎么才吃饭?”之前的微醺酒意似乎又回来了,她说:“打扰了,再见。”
她绕开他向前走,他跟在她后面,他说:“月儿,你抬头看看这条街,你看看这是哪里?”
林亭月茫然地抬眼,看天、看路,看路边的建筑和树,她扭过脸看着他笑了,“枫林路。”
是的,这里是枫林路。
枫林路很宽,路两边各栽了一排枫树,高擎如伞,枝叶几乎要在空中相连。现在是夏天,枫树的叶子是鲜绿鲜绿的,有棱有刺,微风过处沙沙响。
林亭月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转身推了他一把,接着加快脚步向前走。
他仍然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她看着落在地上的两个人的影子,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她只是不理他。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以前只要她生气,她就不理他,用不了多久,他准会温言软语地来哄她。
到了公寓楼下,他停住了脚步,他说:“你上去吧。以后一个人出去少喝点酒,最好和朋友搭个伴儿。出来工作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遇事别往心里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行。和以前一样,让我当牛做马都行。”
林亭月停下了脚步,头也没回地说:“这个周末你可以一个人去接亭亭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又说:“我会提前把吃的用的都准备好,我一下班就回去。”
许靖深应下了。其实他对三口人每周一次的相聚心存期待,在亭亭面前,林亭月对他总是温柔和气的,为了不被亭亭看穿,她偶尔还会主动拍一下他的手臂、揽一下他的肩膀。
夜里照例进一间卧室睡觉,尽管关上门之后,她就会拥着自己的被子背过身去,可是呼吸相闻之际,他常有错觉,似乎发生过的许多事情都只是一场梦。
在很多个半梦半醒的时刻,他放任自己的胸膛轻轻贴上她的后背。有时候她会立刻挣开,有时候不,大约她睡熟了。也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她蜷在他的怀里,小小的一团,是和从前一样柔软而放松的模样。
他想吻她,没敢。可是就在他出神的时候,她醒了,她目光里的茫然一闪而过,继而蒙上了一层雾气。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后来她动了动,将身体紧紧地和他贴在了一起。她的手揽在他的后背上,指尖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去。
可是她说:“许靖深,你抱着那个女人的时候,有想起我吗?”
许靖深觉得周身的热血瞬间冷掉了。
人不顺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工作第三周,林亭月在上班路上被一辆电动车给撞了。
交警很快就来了,救护车也来了,询问家属联系方式时,她立刻说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许靖深很快就赶到了。她听见他们问他,和伤者是什么关系?
他没打半秒钟的磕巴,他说:“她是我爱人。”
林亭月的脚踝骨折了,等到处理好躺到病床上,她才发觉自己出了很多汗,额角的头发黏在一起,空调温度下有些冷。被子刚盖到腰际,她伸手够了一下,够不到,不得不叫了他的名字。
到底做了多年夫妻,许靖深正在和医生说话,只看了一眼她的手势就明白了。他替她盖好被子,又自然而然地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头发。
漫漫长天,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地落,林亭月睡睡醒醒,脚踝一跳一跳地疼,让她忍不住在睡梦里呻吟出声。
她被吓到了,梦里也有闯了红灯直撞过来的电动车,她忍不住惊惧,浑身一抖立刻醒来。
许靖深按着她输液的那只手,熟悉的气息和体温是对她极大的安抚。
林亭月觉得输液瓶里的液体一定是进到脑袋里了,她才会看着两只交叠在一起的手,说道:“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就好了。许靖深,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不让你去出那趟差。我宁愿做个泼妇,我不让你去出那趟差。我们也可以不需要很多钱,我想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她看见许靖深的鼻翼翕动,他的声音很低:“是我把我们的生活搞砸了,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一定努力修复,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
在医院里,林亭月接受许靖深的所有照顾。为什么不呢?他们做了十四年的夫妻,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知己知彼,他的胸膛足够宽厚,他的手臂足够有力气。她的脚断了,她的父母和哥嫂离得远,她的女儿在学校读书,她还能指望谁呢?护工给不了心理层面的温度,她需要他的照顾。
更何况,他总用亭亭来堵她的嘴,每当她躺在病床上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说:“你想让亭亭担心吗?”
她当然不想。于是他又说:“我们是亭亭的爸爸妈妈,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一家人,对不对?”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就只听他说:“月儿,你听话!”
他请了假,因此他的同事和朋友很快就来医院探望了,仍然嫂子长嫂子短地叫,林亭月只要带着平和浅淡的笑容倚在床上就好,他自然会去应酬。
偶尔她也觉得恍惚,两个人之间除了多了一张证,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吧?
偶尔她也会想象,如果拼命咽下那根刺,也未必就会血淋淋地刮破肚腹吧?
只是,隐痛怎么都有。好不了了。
出院时,他自然而然地把车开回了原来那个家的楼下。
“我不回家。”她说着,又补充:“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他不说话,将轮椅放好,便将手臂伸进了她的腋下。
林亭月抗拒着,重复道:“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他看着她,他说:“亭亭就快回来了,听话!”
他还要工作,请了阿姨在家,白天给她做饭、洗衣,扶她起身坐卧,夜里则是他自己来。
亭亭不在家的时候,离异夫妻没理由还躺在一张床上。他睡沙发,夜里方便起身。
有天晚上下雨,忽然一声炸雷,林亭月原本没睡着,发觉他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
他在她的身边躺下,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很轻很轻。又一道闪电划过时,他抬起手臂,放在了她身前的被子上。
她忽然开口,“你害怕?”
他吓了一跳,倏地收回手臂,“不是,我担心你会害怕。”
“我不害怕。”她轻声说:“以前会害怕的,以后也不怕了。”
他的恼火从心底蹿上来,猛地欠起半边身,压得床垫倾斜。在瞬间照亮天地的闪电里,她的眼睛水润而晶亮,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火气又奇异地全都不见了,他把头低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还有没有可能?”
片刻的沉默之后,她说:“你要是有需求的话,就出去找吧。反正也不是没找过,是不是?”
他被激怒了,他跳起身出去了,“砰”地撞上了门。
“林亭月!”她听见他在门口吼了一声,接着是困兽般的低低呜咽,他说:“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把心都掏给你了……”
他说:“我有错,可我错不至死吧?你嘲讽我、挖苦我,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为什么?!”
十五年前,二十二岁的林亭月是整个公司最漂亮的女孩,性情也温和而宁静。
许靖深从总公司下派过来的第一天中午,就在食堂门口遇见了穿着白衬衫的林亭月。没有对话,也没有目光的对视,只是擦肩而过,他就觉得再没有哪个女孩会把白衬衫穿得那么清新妩媚,却又那么英气了。
一句话在心里都快盘出包浆了,直到快下班时,许靖深才装作不经意地向同事问起:“中午在食堂门口遇见的女生,她是谁啊?”
同事了然一笑,“林亭月啊,她可不好追。”
同事告诉他,目前还在追求林亭月的男孩不下五个,有长得帅的,有家里有钱的,也有工作好的,林亭月的态度不远不近,不知道是想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
按照计划,许靖深只在这边工作三个月,想到这个他就觉得紧迫而焦灼。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和林亭月熟悉之后,他有一种想要将身心所有倾囊而出的感觉,她轻柔的眼波和温和的语声,不分昼夜地在他脑子里徘徊、缭绕。
一见钟情是这个意思吗?他想是的。他不止是想和她谈恋爱,他想要和她做夫妻,天长地久的那一种——他一直坚信,在两个人的关系里,他始终有着绝对的诚意。
许靖深是从小县城里走出来的孩子,他从小沉稳自律,倚靠的是聪明的大脑、谦逊的态度、踏实的钻研精神,以及豁得出去的时间和精力,这些品质揉捏在一起放到工作里,是注定会闪闪发光的,而这光芒,林亭月不会看不见。
所以,与其说是谁追求了谁,倒不如说是在某一刻,两个人有了目光和心灵的交汇。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分别之前的夜晚,他们有了第一次拥抱。
初夏六月,在汹涌的江水深处,不知道有多少游鱼正与水浪搏击,但他们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翻滚着想要脱口而出的话语。
没过多久,许靖深又回来了一次,带走了分公司里最美丽的姑娘。
他们很快就谈婚论嫁了。林亭月没有别的要求,只说要买套房子,小一点也行,但要全款,写两个人的名字。
那年月枫林路的房子还不算贵,一来许靖深足够努力,二来许家父母也卯足了劲儿替他预备着,因此房子很快就买下来了,面积不大,却也足够布置一个温馨的家。
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许父查出了肺癌,从县医院到省医院又到首都医院,那些拗口费脑的文字和符号让人一头雾水,但治疗所需花费却是让人头疼的明晃晃的数字。
人常说钱财如粪土,到头来,生的希望却还是要用金钱来维系。
许父想要放弃了。儿子的生活刚刚开始,老伴儿又没有退休金,他想给她留点儿养老钱。
许靖深听父亲说完这些话,一言不发地到走廊上站了一会儿,默默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
他思虑再三,打算卖掉已经装修到一半的婚房。
他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在想象着林亭月可能会有的失望和气恼。他约她在枫林路最热闹的商场门口见面,他需要人群的掩护,才能把那些话脱口而出。
林亭月穿着白球鞋,又长又窄的牛仔背带裙愈发显得她的身形曼妙窈窕,她笑着跑过来,问他:“等很久了吗?”
他摇摇头,他的后背和手心里全是汗。
他害怕,害怕失去她。直到很多年后,他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恐惧和希冀,心底常有一片滚烫。
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门口,他忽然就冲动地抱住了她。
在之前的电话里,他已经简略地跟她说过了父亲的病情,因此她像哄小孩子似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着他的后背,她说:“你受苦了。你不在家的这些天,我很挂念你,很想很想你。”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林亭月被来往的行人看得不好意思,开始用力挣他的手,他才终于松开了手臂。他尽量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可他刚把卖房的想法吐露出来,她就立刻点了头。她柔软的手像是有着巨大的力量,她拉着他向商场里走,她说:“卖就卖了吧,治病要紧。如果钱还不够的话,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他的心里涌漾着前所未有的柔情和悲怆,他说:“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攒够买房子的钱。”
她的眼底水光闪闪,笑着嗔他:“看你!这是急着买房,还是急着结婚?”
如果枫林路上的红枫有记忆,它们应当记得那对手牵手向前奔跑的年轻人。他们活力四射、热情洋溢,他们的手指扣得那么紧,对视时的笑容里全是欢欣与爱意。
他们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紧紧拥抱、热烈亲吻,两具年轻健康的身体以缠绵和冲撞表达着心事和情意,呢喃和呻吟、诉说与呼唤,两个人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后来,在风扇不辞疲倦的嗡嗡声中,许靖深轻声说:“月儿,你放心,我们什么都会有。”
林亭月的笑容温软得就像一朵棉花糖,他重又吻过来,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似地再次紧紧地抱住她,“吓死我了,我好怕失去你……”
也是因为那套房子的买卖,让林亭月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炒第一套房子的钱,是向父母借的,两个月后卖掉,买了第二套,接着是第三套、第四套。
她做得很小心,每套房都按照自住的标准去选择——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卖不掉或者房价跌了,她就留着自住。
那时候,他们还租住在枫林路的一幢旧楼里,他们努力工作、认真攒钱。
他们在那里住了五年多,女儿亭亭在那里长到了四岁。一家三口的生活算不上富足,但因为温馨快乐,而从未觉得缺少过什么。
林亭月怀孕之后,因为身体反应大,就没再去公司里上班了。她想得简单,许靖深正在事业上升期,她一来不想让他分心,二来他把分娩后的妻子安排回原来的岗位也并非难事,她这样想着,日子便一天天地过了。
然而,等到亭亭呱呱落地,林亭月才发现照顾这个粉嫩嫩的小姑娘,远比带球跑要辛苦复杂得多。好在许靖深的工资一节节地涨上来,银行卡上的余额渐渐攀升,而她几套房产做下来,对房价有了敏感度,遛娃时也会顺便去售楼中心转转。
出于多重考虑,林亭月放弃了职场。
许靖深在家时是位好丈夫、好爸爸,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每样家务他都做,刚会说话时的亭亭每天晚上会冲他喊一百多声“爸爸”,几乎每一声都有他的温柔应答。
亭亭读幼儿园时,家里有了第二台车,又过了一年,他们搬进了新房。亭亭像是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小白鸽,兴奋地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跑回这个房间,笑叫着:“我们家好大好美啊!”
亭亭五岁时,许靖深的父亲去世了。他看到了儿子结婚、孙女出生,又看到了一家三口住进新房,连他的主治医师都说,按照他的病情来看,已经近乎奇迹。
许靖深说,林亭月对他不但有爱情,还有义薄云天的义气和恩情。是她,让他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和后悔。
她一直都是温和柔软的模样,对待家人体贴而周到,照顾小家庭自不必说,逢年过节、公婆的生日、老家亲戚的大事小情,全是她在关照打理。
在深夜时分的缱绻温柔里,许靖深不止一次地说:“真恨不得一夜白头,却又真想慢点儿老。”
似乎是一句废话,可是她懂。
在十多年的婚姻里,他们几乎把爱情的甜蜜都吮尽了。
那时候林亭月一直相信,她和丈夫有着完美契合的身体与精神,如果说人间也有神仙眷侣,也不过就是这般模样吧。
亭亭去读寄宿学校了,家里只有夫妻俩,他们戏称重又回到了二人世界。林亭月还是很黏丈夫,她叫他的时候,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老公!”
他也真是好耐心,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只要她叫他,他都会转过脸来看她一眼,笑着应声:“嗯?”
周末早晨,他拍她的屁股,“快起床,给你看一个奇迹!”
她不肯起,只听见他在小心地搬动什么,接着就闻见了满屋子的花香。
她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椅子上放着一盆盛开的茉莉花,他一脸得意地说:“我跑步回来,看到一辆小卡车上装满了茉莉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就买了一盆。”
她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直拉到床上去,她说:“我喜欢!我好喜欢好喜欢!”
她撒着娇:“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笑起来:“不好这样,得注意身体……”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一种味道吧,结婚十多年了,她还是贪恋他怀抱里、脖颈里的味道,也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总让她忍不住深深吸气,亲亲抱抱的时候也还会感受到心跳。
婚姻两个字,在相爱时有多甜蜜多无私,在互相伤害时就有多凌厉多自私;在一起时彼此黏连得越紧,分开时就会撕扯得越狠。
林亭月太爱她的丈夫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近乎完美,她对他充满信任。因此,她无法将他与“嫖 ”这样的字眼儿联系在一起。
她的世界崩塌了。
她想起孕吐,那时候她每天幸福而响亮地干呕,用酸、甜一遍遍压下恶心。然而这一回,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压下恶心。
她想杀了他。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离开他,将他从自己的生命里,生生剥去。
两个月前,许靖深出差过一次,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位男同事。
没过多久,公司管理层发生龃龉,在晋升的关键时刻,他的对手指责他接受色情贿赂,还提供了那家外地会所的进门录像。
许靖深被大老板一通臭骂,冷落了几天之后,职位和信任却并未受到影响。对手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段视频发给了林亭月。
这一来,许靖深被牢牢地掐住了七寸。他解释,他说是喝醉之后合作方安排的,去的哪里、怎么去的、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说他断片了,他说这完完全全就是陷害,他说连大老板都愿意相信我,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林亭月冷笑,“因为他不爱你,他只要榨取你的价值就够了,他不想和你白头偕老。”
她指着视频上的那个身影,“这不是你吗?你明明是竖着走进去的,如果你是爬进去的,你说什么我都信!”
林亭月半辈子的柔和知性、温情脉脉全都不见了,她冲着他吼:“以前是不是也有过?”
在他的言辞凿凿的否认里,她的情绪仍然像是失控的火车,她揪着他的衣领,直视着他的眼睛:“到底有没有?”
“没有。”他说。
她直直地瞪着他的眼睛,后来再想起当时的情形,她觉得自己像是疯了,她说:“你发誓。用你的生命、用你女儿的生命发誓!”
她看到他瞬间抿直了的唇线,他咬紧了后槽牙,她吼:“你听到没有?”
他的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你怎么诅咒我都行,别提亭亭,好吗?”
她仰起脸,愈发挑衅地看着他,“你心虚了?你不敢?”
“我没有骗你。你了解我的,如果我常做那样的事,你不会毫无察觉的,是不是?”他说:“别提亭亭,老婆,我发誓。如果我骗你,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推搡出去,唇齿间只吐出一个字:“脏!”
许靖深一言不发。他决定接受她的所有情绪,任打任骂,哪怕千刀万剐,只要能够保住这个家。
林亭月的情绪有过几分钟的平静,可是当他坐到她身边试图安慰她的时候,她却立刻爆发,抓起靠垫就开始没头没脑地打他。
许靖深咬紧了牙关,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暴起。林亭月的每一个问题似乎都在他的想象之外,她看着他,忽然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林亭月冷笑了一声,“真无耻!你装什么?”
许靖深反应过来了,他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快要将他淹没了,他说:“我不知道。”
一记耳光迅疾而响亮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她的声音不大也不尖利,却仿佛刺破了他的耳膜和心脏:“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能上?你是畜生吗?”
她重又揪住了他的衣领,跨坐在他身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推得仰靠在沙发靠背上,许是把力气都用在手上了,她的声音颤颤的,很轻:“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紫涨着脸孔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要他一抬手,就可以将她整个人掀下去,可他只是目光哀哀地看着她。这悲哀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为了她,或者是为了他和她,以及这个家。
林亭月像是对自己的行为不能置信似的缓缓地松开了手。好一阵呛咳之后,他哑着嗓子问:“可以了吗?”
他抱住她,将脑袋抵在她的肩膀上,喃喃地认错,又做了许多保证。
林亭月的哭声是忽然爆发的,像小孩子一样的嚎啕与放任,她抱着他的脑袋,她说:“你让我怎么办啊?你把我的梦都打碎了……”
林亭月像生病一样在床上躺了两天,就到了亭亭回家的日子。她洗澡换衣服,又化了一个淡妆,先去超市采购,然后和从前一样坐在许靖深身边的副驾上去学校接女儿。
那个周末,除了看上去不太有精神,林亭月似乎和往常没有太大的不同。许靖深故意找了很多话题来说,在女儿面前,她很配合,不抢白他,也不冷他的场。
可是,等亭亭一走,她就将一张纸放在了他的面前。
她要离婚。许靖深不同意,他说了很多话,回忆过去、保证未来,也提到了双方亲人和女儿亭亭,他近乎哀求:“你再想想。”
“我好好地想过了。”林亭月并不看他,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上,“十五年了,我还是很爱很爱你,所以我接受不了。我想过要忘记那件事,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我看着你的脸,就会想象你和别人贴在一起的样子;我看着你的嘴,就会想象你亲吻别人的样子;哪怕看着你的手指,我都会想象它们在别人身上游走的样子……我不想每天看见你,我快要疯了!”
“那只是你的想象。”他又重复了一遍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我是真的喝多了。你要知道,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有压力大得想要原地爆炸的时候……”
他的话就像水滴落在焦土上,没有带来任何润泽,瞬间就消失了。林亭月大力摇头,头发和泪水糊在一起,她像小孩子似地说:“我不!”
他们没有贷款,银行卡上的数字也还好看。许靖深主动放弃财产分割,净身出户了。他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让她在母亲和女儿面前给他留个面子。
“这不用你提醒,就算你想让我去说,我还怕脏了她们的耳朵。”林亭月眼也不抬地说:“我搬出去,这房子留给你住。”
“不,还是……”
“让你住,你就住!”她又恼火起来,平缓了一下情绪才说:“亭亭回来,或者妈偶尔过来住几天的话,会方便一些。”
许靖深点点头。林亭月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陌生,她呆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的眼角有几道细细的皱纹,眉间也有着舒展不开的川字纹。
无数记忆回旋,幻灯片一样在大脑里飞速变换。林亭月茫然地抬起手,她抚摸了他的头发,她的目光就像一个忧伤而又充满爱怜的母亲,她说:“我走了,你保重。”
许靖深的情绪瞬间失控,他抱住她,像小孩子一样攥着她后背上的衣服,“我不让你走!说好的一辈子呢?嗯?说好的一辈子呢……”
婚是悄悄离掉的。她的很多东西还留在原来的家里,许靖深时常恍惚,仿佛她只是去了一趟公园或者超市,他几乎想要打电话给她,问问她:你怎么还不回来?
人间六月,花开满城,一个城市的夏天不会因为一对夫妻的分开而有一丝一毫的失色。
在民政局排队的时候,林亭月顺手刷了刷手机。朋友圈里,当初和许靖深一起进入会所的吴总刚更新了动态,他们一家四口去了海边度假,他的妻子穿着性感的泳衣靠在他身边,远处有蓝天碧海,近处有两个孩子的笑脸,看起来一切平静而美满。
林亭月将手机装进拎包。她的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唯心而已。
在后来的一个多月里,他们倾情扮演着周末夫妻。亭亭不在跟前的时候,林亭月的情绪十分善变,她时而温情时而烦躁,许靖深也差不多,偶尔两人以烦躁相对,对视的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来。
比如,见她三餐不规律,他忍不住说:“你不是小孩子了,要好好照顾身体。”
她没好气地回:“你说我老了,是吗?”
看到他的衬衫肩头被衣架撑得变形,她说:“你这衬衫不能这么挂!”
他冷笑:“我一光棍,我想怎么挂就怎么挂!”
却也有意想不到的脉脉温情的时刻。有一次亭亭说起同学的校园恋情,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我才看不上那些傻小子呢,我以后找男朋友啊,要用我爸爸做模版!”
许靖深垂着眼睑,笑容有些尴尬,林亭月却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她说:“可是你要知道,爸爸不是神,他也可能会有普通人的弱点,可能会犯普通人会犯的错。妈妈也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爸爸妈妈有很多缺点,活得漏洞百出,你要记得原谅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吗?”
许靖深看着他的前妻,她的笑容温和平静,却没了从前的甜意,多了沧桑倦意。
做戏做全套,夜里还要睡在一张床上。许靖深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问一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有时候,林亭月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也有时候她随便抓起什么东西就朝他砸过去。
一天晚上,已经关灯好一会儿了,他忽然开口:“过些天我妈生日,你陪我回去好吗?”
“嗯。”她似乎心情不错,应声道:“只要你需要,她过百岁生日,我也可以陪你演戏。当然,如果你没有迎娶小娇妻的话。”
“屁,”他笑了一声,“我就像一个穷鬼,已经没有力气再建设一个家了。”
“干嘛说这丧气话?你才三十九岁,你本身就是一座富矿。”
许靖深又笑,语气里有着这一向少有的轻松和调侃,“已经被你掏空了。”
林亭月静默了一分钟,忽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冲他低吼:“许靖深,你不要脸!”
他蜷起身,搂住她的腰,将脸埋过去,他低声说:“不要了。”
他就那样抱着她,许久也不肯放手。他说:“我在等你回心转意,等得好累……”
林亭月脚腕受伤休养了一个多月,把许靖深使唤得足足瘦了十斤。
他们的情绪也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有了体贴而真诚的对话。
许靖深的厨艺中规中矩,不难吃,却也不会特别好吃,尽管如此,他还是每天早晚换着花样地做。他洗衣服、擦地、换床单,他说:“以前都是你在忙着家里的这些事,那时候我总是偷懒,还想着等我退休了,这些家务活我就全包了,换你坐在旁边吃水果刷手机。”
林亭月笑起来,他又说:“只要你愿意,我说话算话。”
“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这些年你待我的好,我都记着,你为这个家付出的辛苦和努力,我也都记着呢。那些工作和人际关系中的烦恼和辛苦,你很少提起也从不抱怨,而我远离职场多年,不能对你感同身受。或许是我太自私,不够体恤你,也或许是从前的日子太顺了,让我对婚姻、对伴侣过于理想化。我们离婚之后,我常常夜里睡不着,总是忽地想起一件事,又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我们都别折磨自己了,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惜我们的缘分太短了。”
“别说这个。”许靖深转过身去。相比于她的暴躁,他更怕面对她的平静——平静着说分离,有可能才是真正的分离。
“靖深,”她也很少这样叫他,她说:“我前段时间情绪太差了,我打过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对不起!”
许靖深蹲在她的腿边,他说:“我总觉得,这不是我们俩的结局。”
“谢谢你照顾我,”她不接他的话,却弯了弯嘴角,“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你待我更好了。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
林亭月握紧了身旁的拐杖,“我累了,想回房间躺一会儿。”
他起身扶她,却被她轻轻地挣脱开了。
再个周末,许靖深送亭亭回学校时,林亭月悄悄回了租住的公寓。
她已经不在乎对错了。小孩子才争对错,大人只要内心安宁。
两个人的生活,曾被爱情的明火猛催,又被时间的文火熬煮,参杂着俱全百味,像一锅越来越浓稠的滋味复杂的汤。即便平淡往事,也时常有着山呼海啸的能量,让她的内心,始终不得安宁。
公寓楼前有一段台阶,她得先将好腿迈上台阶,撑好拐杖,再将那条伤腿挪上来。平常几步远的路,此刻却让她出了一身汗。只是,又有什么要紧?就咬着牙慢慢挪吧,就像日子慢慢往下过。
许靖深回来时见她不在,很快就找了过来。他的脸色不太好看,兀自在厨房里鼓捣得叮叮咣咣,接着摔上门出去了,没多久又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厨房里再次发出山响。
房子有日子没住了,落了灰尘,空气也浊,他擦地抹桌,开窗通风,做什么都是粗手重脚的,像是生怕她不知道他在生气。
林亭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说:“我可以照顾自己了。”
他像是没听见,她就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照顾自己了。”
她说:“靖深,你别这样。我们已经离婚了。”
许靖深向她走过来,他蹲在她的腿边,仰起脸看着她。这个与她有着十五年肌肤相亲、说过了无数甜腻话语的男人,在这一刻却显露出了少年一般的羞涩和腼腆,他问:“你还爱我吗?”
她冲口而出:“爱。”
她眼见着他的眼睛里燃起了光亮,她近乎残忍地补充:“细若游丝的爱,但比恨多。”
他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细若游丝的爱意,怎么撑得起有过疮痛的生活?
许久,他问:“和我在一起,后悔过吗?”
她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后悔过。”
许靖深站起身,默默地继续做事,而后拎起门口的垃圾袋离开了。
他没说一句话,离开的脚步声,却一径地远了。
林亭月觉得,这一次,他大概不会再留恋了。
她想将脑袋探出窗口,去看一看他的背影,却终究忍住了。
立秋了。夏日已尽,枫叶将红,以后的哪一日又不是好景呢?
走吧,别回头。
她低低地叨念着,却还是有一滴泪,“啪嗒”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