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去之前,伏薇对这次相亲还是很期待的,一向不爱化妆的她,出门前还特地擦了粉底,涂了口红。据说对方是省立医院的医生,年纪轻轻就当上主任医师了,海龟博士,关键人长得也是高大帅气。伏薇当时听说的时候,心里突突地跳,颇有些不可置信,条件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就介绍给她了呢。介绍人的说辞是,人家多年来一心扑在工作和医学研究上,没时间没精力找对象,就这么耽搁了,说是不图女方条件多好,只要人稳重,能踏实过日子就行。伏薇这么一想,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估摸着在她前头,也相了不少,这才轮到她。这样想着,心里就踏实了。伏薇悄摸摸地在百度搜索这个男人的名字,结果还真让她给找着了。在一个名叫“好大夫”的网站上,端端挂着这个男人的照片,眉目英挺,干净利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给人一种清冷的距离感。说实话这种长相的男人是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伏薇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所以,她化了淡妆,表示自己对这次相亲还是蛮重视的。然而等她坐到餐桌前,看着眼前的男人,瞬间就愣住了,以至于让她连基本的客套表情都维持不住。面前的男人,即便五官轮廓和网站上挂着的照片没有太大的出入,样貌也堪得上清俊稳妥,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个男人,不年轻了。那网上的照片,也不知多少年没更新了。这个男人看起来没有五十,也得四十多,那双鬓的白发显眼得让伏薇不忍直视。单从外表上看,伏薇觉得两人怎么都不应该坐在这里相亲。伏薇心里瞬间升起一丝怒火,想也没想便问道:“许先生,不,许主任多大年纪?”许瑞松本是低头看菜单,正欲询问眼前的女孩有什么口味要求,却不料听到这句话,他抬头看向伏薇,眼神有些错愕,似是没料到对方会问的这么直接。他也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答道:“四十二岁。”四十二?倒是比她料想的年轻了些,可即便这样,两人的年纪也不搭,她才二十六。她即便条件再差,也没打算找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八成是离过婚,说不定还带几个孩子。她在介绍人眼里是得有多差劲,才能给她介绍这样的,想着心里就更气了。“哦,我二十六。”很明显,这是嫌弃对方年纪太大,不般配。许瑞松低下头,心领神会,清淡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其实他也没料到,相亲对象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顿了顿,看对方可能没有要继续吃饭的意思,他轻扯了下嘴角:“伏小姐如果忙的话,可以自便,改天有时间再约。”这是在给对方台阶下。伏薇也没令他失望,客套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伏薇到家的时候,伏母和弟弟伏杰正吃着饭,伏母看她这时候回来,心想八成是又凉了,没忍住数落。“这个也不成,那个也看不上,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伏母索性不吃了,把筷子狠狠拍在碗上,“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个条件好的,还是我腆着脸,整日巴巴地围着人身边转,才给问着有这么一个,不然,你以为人这么好的条件来相你?”“这么好的条件?”伏薇冷笑,“你怎么不问问,对方多大的年纪?”伏母听了更是来气,介绍人也说了,就是年纪大了些,其他地方没得挑,伏母觉得这根本不是个事儿,年纪大了才知道疼人,伏母巴不得呢。“年纪大点怎么了?你自己条件又有多好?一个到处跑销售的,要文化没文化,要家世没家世,还挑三拣四的,人家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即便年纪大点,怎么就不配你了?”伏母说到这,转脸看到低头闷不吭声扒饭的伏杰,眼睛蓦地湿了。“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小杰,他一个月药费,再怎么紧巴也得好几千,三五不时的去医院治病有多难,你找个医院的大夫,家里面有个小病大病的也不用那么慌神。”伏薇听她妈竟然还有这番心思,一时间更是怒火中烧,“合着我找对象也得就着你们的需求?妈,你是巴不得我找个老男人把自己卖了,好拿钱给伏杰治病是吧?”“够了!”一旁的伏杰终于听不下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隐忍着闭口不言。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猛得起身,却碰到了桌角,腰间挂着的造口袋被狠狠一扯,粘在皮肤上的底盘被掀开一个口子……很快的,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异味,刚入春的天气,这气味着实令人想忽略都难。“小杰,你这是做什么?”伏母看到心里一疼,赶忙拉着伏杰坐到一边的凳子上,抬手就要为他收拾,一点也不嫌脏。可惜已经撕开的底盘就再也粘不住了,得重新换一个,她早晨才刚给他换的,伏母有点心疼,每三天就要换一次,一个袋报销完,也得自费近一百块,儿子已经带了十年了。伏母看到儿子的肚皮上因为刚才的撕扯而泛红,心疼得手都在颤抖。孩子父亲就是直肠癌去世的,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伏母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带着两个孩子一路苦撑着,本想着等孩子大了,苦日子就熬到头了,可没想到才十几岁的儿子居然也查出了直肠癌,这对她来说简直晴天霹雳。更要命的是,以后一辈子都要带着这么个东西。除此之外,为了防止复发转移,化疗完之后还得吃靶向药。伏杰现在就靠着靶向药才堪堪保住了这条命,而为了让他吃得上药,不仅伏母的养老金要全部填进去,伏薇每个月辛辛苦苦跑销售赚的钱也要拿一大半出来给他治病。伏薇看向那边,一个噙着眼泪给他换造口袋的母亲,一个闭着眼,脸扭到一边忍痛的弟弟。心里不由一酸,后悔刚才的冲动之言。伏薇叹了口气,无奈地默默收拾着餐桌,过后饭也没吃便进了屋。伏薇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这些年来的画面,她读完高中便没有再读下去,甚至连高考都没有参加。她知道她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她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努力过,或者,她从来也不敢去努力。她记忆最深的就是,她高中毕业去饭店当服务员,第一个月工资下来,她把钱全部交给母亲时,母亲红着眼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哭着说:“薇薇长大了,以后妈妈不在了,小杰就靠你了。”这一靠就靠了十年,从那之后,她觉得她整个人生都是为了伏杰的医药费,为了母亲的那一句话。她不得不鞭策自己马不停蹄地向前跑,一刻也不敢松懈。伏薇闭了闭眼,没多犹豫,在微信搜索框上输入了一串号码,赫然出现了“许瑞松”三个字,头像也是中规中矩的穿着白大褂的半身照。伏薇点进去放大了看,是近期的,没把网站上那个几十年前的旧照放上去,就还好。否则,她都不能说服自己去“添加到通讯录”。
许瑞松从食堂吃了饭出来,刚进办公室,就被同科室的刘旭没大没小地搭上背,笑得一脸八卦:“姑娘长得怎么样?”许瑞松一把拉下他的胳膊,淡淡道:“下不为例。”刘旭一脸纳闷,平时勾个肩搭个背,也没见他这么严肃。“怎么了,许老师,那介绍人说姑娘长得挺不错的呀。”许瑞松皱了皱眉,去更衣室换上了一套手术服,出来时才问:“你怎么不告诉我,那姑娘才二十六岁。”刘旭一听,笑了:“告诉你人家才二十六,以你的脾气会去见吗?照我说,像你这样事业有成,优秀又自律的大叔,就该找个年轻漂亮的小萝莉,老夫配少妻,现在不是挺流行的么?”“少给我胡闹!”许瑞松这次是真的有点动气了。天知道当人姑娘强忍着怒气问他多大年纪的时候,要不是多年的生活阅历积累下来的镇定支配着他,他差点就下不来台,哪里还能稳如泰山地坐在那。许瑞松揉了揉脑袋,简短地跟刘旭交代下午手术的注意事项,就进了手术间去调试仪器,检查每一台设备,又用生理盐水将新拆的导管全部灌洗了一遍。按理说,这些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做,可他总觉得自己做着才放心,人命关天的事,他一向做得谨慎。然后他又去办公室,调出手术对象近期的病情数据再三确认了一下。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他随意瞥一眼,便顿住了,是微信好友申请,备注是伏薇。他盯着手机看了几秒,最后还是通过了。一直到他手机关机进了手术室,都没再有动静。许瑞松下手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连着做了三台手术,他感觉有些疲惫,医院专门为手术医生准备的工作餐早已经凉透,所幸气温不算太低,他也不讲究,匆匆吃了饭,又去病房向值班护士交代术后护理的问题。等彻底结束一整天的工作,坐进车里,已经是十点多了,他这才掏出手机开机,有一条微信消息,是伏薇发来的。——晚上有空吗?发送时间是下午两点多,八个小时过去了。许瑞松就坐在驾驶座上,盯着手机屏幕,弄不明白这姑娘是什么意思,白天见面的时候,还一副不愿与他多说的模样,没过多久又问他晚上有没有空。许瑞松皱了皱眉,觉得他的大脑有点理解不了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但还是向她回了消息,解释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在忙手术,才没能及时回复。伏薇鼓起勇气没脸没皮地发了那个消息后,一直没等来回复,她以为没戏了,心里竟然还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晚上临睡前收到了那人的信息,一时间,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白天那样对他,连饭都没吃一口,抬脚就走,几乎是没给人留半分脸面,这男人还能如此礼貌地回复她的信息。伏薇觉得,单凭这一点,她都得请他吃顿饭。于是,她没给对方留拒绝的余地,发出邀约。“周六晚上七点,蓬莱居,不见不散。”发送之后,又开始后悔,这是不是意图太明显了,怕对方直接无视,伏薇想了想,又加了句“有事说”。许瑞松就这样,边开车,边听着手机发出的“叮叮”声,扫了两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六那天,难得没有手术,事儿也不多,科室里几个人商议晚上要聚餐。许瑞松这些日子一连几天的手术围着转,忙糊涂了,总觉得周六有什么事,又一时想不起来,稀里糊涂地去了。吃到一半的时候,不知谁起的头,聊着聊着就聊到他头上。凡事都爱瞎操心的刘旭,一脸苦口婆心地说道:“我说许老师,你真不打算跟那姑娘处着试试?”“什么?哪个姑娘?许老师有对象了吗?”其他人一听有八卦,纷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一通打听。许瑞松愣了愣,僵硬的脑子慢慢回过了神,这才想起,那女孩貌似约他今天晚上见,他拿起手机,翻到那天的聊天记录,确认了一下,确实是今天,晚上七点。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想了想,许瑞松倏地起身。“这边也差不多了,我有些乏,就先回去了,你们自便。”许瑞松朝他们点了点头,也不管大家错愕的眼神,转身就走了。不管那姑娘还在不在等,还是去看一下吧。其实在此之前,他也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赴约,毕竟这姑娘明显是介意他年纪的。既是这样,就没必要再耽误时间,但又觉得直接拒了太过生硬,就没想好怎么回复,接着就被一大堆事给忙忘了。许瑞松到的时候,伏薇还在那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也没看手机,就这么盯着桌上的一壶花茶愣愣地出着神。已经很晚了,店里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许瑞松就这么看着坐姿有些僵硬的女孩,心里紧了一下。“抱歉,我来晚了。”伏薇抬起头,看到突然出现的男人,脸上蓦地绽开一丝笑容,仿若陷入深渊的人就要放弃希望时,突然看到了一抹天光。许瑞松被这个笑容晃了一下。“今天是因为……”伏薇轻笑着,打断他的解释:“医生嘛,都很忙的,我知道。”伏薇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疏冷,不易亲近,而笑起来却很阳光,一边嘴角偷偷地嵌着一个细小微不可查的梨涡,显得十分可爱。许瑞松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温声道:“你说有事情,是什么事?”“呃……”伏薇没想到对方这么急不可耐地就进入正题,有些慌张。“就是……就是那天……我确实有急事……才……所以……就想着,找机会补回来……”伏薇说完,尴尬了一下,自己都不相信的说辞,不知道对方信了没有。“没关系,我不介意。”不介意,意思就是今天的这一出根本就没有必要,人家巴不得和自己各奔东西不相往来吧。伏薇作了个吞咽的动作,更尴尬了,她觉得自己的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却也不知怎么的,接下来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其实,我并没有介意你年龄的意思,只是……只是介绍人事先没说清楚,就,就挺生气的……”“我后来想了想,能碰到一起相亲,也是缘分……”“我二十六岁了,年纪其实也不小了,你要是不介意……”说到这,伏薇猛得一抬头,刚想把“咱俩就处一处”说出来,就看到对面的男人揪了一张纸巾递过来。伏薇愣住了,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擦擦汗。”伏薇这才感到额头上汗淋淋的,这才刚开春的天气。伏薇纳闷,她平日里跟客户推销产品的时候,不管对方怎么冷着脸,都能面不改色口若悬河,丝毫不见紧张。可面对这个男人,就冷静全无,果然,勾引男人也是个技术活,尤其是看起来这么正派的男人。接下来,伏薇脑袋一团乱,也不记得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许瑞松给她点了一份银耳粥,吃完就送她回了家。直到躺在床上,伏薇理了理思绪,她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对面的男人自始至终没有过多的表情,弄不清是什么心思。
一连过了几天,两人都没再联系过,伏薇也没有主动找他搭讪,她那天的话已经很清楚了,可能对方是真的对她没意思,否则不会这么多天,连个表情符号都没有。伏薇这才认清一个事实,现在不是她嫌弃对方年纪大了,而是对方根本就没瞧上她。临上班出门,伏母又抓住她问:“上回相看的那个,真就不打算试试了?”伏薇低声道:“试了,人家没看上我。”“我就说……”伏母一副就知道如此的表情,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脸色有点为难,“小杰的药又快吃完了,过几天还得去医院复查,你看,要不再打一点过来,我这边也没剩下多少了。”“知道了。”伏薇应着,打开门走了。伏薇在电脑前查看这个月销售数据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程姐打来的。这些年来,程姐没少给她介绍私活,从食品、日化到药品、医用器械,没有她不接的。而且凭着她的努力,每一个产品细节都让她给摸得很是透彻,再加上她姣好的样貌和出色的口才,经她手的产品,销量很是不错。这次,程姐在电话里直接就报出3%的提成,卖的是造口袋,也是知道伏薇家里的情况,才把这机会留给她。伏薇很是心动,单不说能卖出去多少,若是就此跟厂家搭上了关系,以后小杰使用造口袋,节省的也不止一星半点。伏薇就按着她可能达到的销售量保守估计,算下来,也能赚个十来八万的,顿时心情就有点激动。想起临出门前,伏母让她打钱时的为难表情,一抬手就给伏杰转了三千。有了这个目标,伏薇做什么都带着一股干劲儿,可能是高兴得过了头,也不知是怎么想得,不顾矜持地就给许瑞松发了一条微信。“赚钱了好开心。”接着又发了一个小白兔围着大萝卜转圈圈的表情。伏薇没想到,那边很快就回了过来。“不错。”就两个字。果然是上了年纪,真没趣,伏薇想。“明天晚上有空吗?”不等那边回复,伏薇故技重施的又加了句“有事说”。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伏薇都等得有些焦躁了,那边才总算回过来。“地点。”伏薇盯着手机,眨了眨眼,脸上溢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晚上有顿饭局,伏薇辗转了几层关系,好不容易跟肿瘤医院胃肠科的主任搭上了线。其实今天本来是他们上下级医院交流讨论定下的局,几个大夫和科室主任都随和,见她讲得专业,懂的也多,就邀她一块过来。本来厂家的意思就是先在下级医院和药店销售,弄响了口碑,再一步一步向上推广。这次她要能多积累些人脉,以后打开销路就容易得多。可令伏薇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种场合碰到许瑞松。当时,伏薇正笑着跟旁边的一个住院医师套着话,看到他进门的那一刹那,伏薇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许瑞松显然也很惊讶,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她对面,就好像两人不认识一样。接下来,伏薇的脑袋一直嗡嗡作响,心不在焉地听着一桌人谈论着什么,说到她的时候,她就配合地笑一下,再也没开过口。她脑子里只一个念头,想要拼命掩藏自己的存在却无能为力,俨然忘记,她处心积虑接近许瑞松的初衷,伏薇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在座的年纪最大的廖主任,笑着向许瑞松介绍伏薇:“科室打算使用伏小姐推荐的一体式造口袋,据说是最新的胶体,黏性大,抗过敏,感染率也低……伏小姐的家人也一直都在用这个……”说到这,廖主任颇有些惋惜:“我都听说了,伏小姐的弟弟年纪轻轻就是CRC患者,这些年,伏小姐为了家人也是很辛苦,一年到头各大商场、医院的跑……”这一刻,伏薇感觉一直以来被她小心翼翼藏着的不堪和落魄,就这么毫无遮拦的摊开在阳光下,在这个众人皆光亮而独她一人卑微的饭桌上。伏薇一直低着脑袋,突然抬头看了眼许瑞松,对方也正好看向她,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高挺的鼻梁下,唇角像是天生就扯开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无端给人一种亲和感。伏薇好像从来就没有认真看过这个男人,事实上,她也只看了一眼,就立刻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将目光放在他身上。饭局是怎样结束的,伏薇也不清楚,她浑浑噩噩地随众人出来,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一刻也不想停留。“我送你回去。”这句话是对伏薇说的。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许瑞松。“我们认识。”许瑞松淡淡解释。也不管众人惊愕的目光,手掌虚扶在伏薇的肩背上,带着她走出饭店。时间还不太晚,马路上仍旧川流不息。伏薇看着身边的男人,他个子很高,甚至使他看起来有一些驼背,短而齐整的头发里仍旧参差着显眼的白发。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说认识她,在她的认知里,不是应该竭力掩饰自己曾经和她这样的人相过亲吗。“不用送了。”伏薇尽量让自己笑得轻松,“我打车回去就成。”许瑞松转头看了一眼,“这里离你家远,你一个人不安全。”“打车不安全,什么安全?”伏薇笑得漫不经心,“你就安全?”许瑞松看着她,嘴角淡淡的弧度又扯开了些:“不安全吗?那你三番两次地约我见面。”伏薇一窒,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面前的男人,红着脸不知说什么好。伏薇不知道,他怎么看待自己突然转变心意想接近他的事。在此之前,伏薇也不知道介绍人是怎么跟他说自己的家境和工作的,她原以为她根本不介意让任何人知晓她的家世。可今天,廖主任的一番话,将她赤裸裸的摊开在许瑞松的面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这种难堪,却好像并不是因为她心思的败露,而是一种配不上的卑微感。这感觉,令她太不好受了。她挺直了脊背,想竭力摆脱这种感觉:“别误会,约你纯粹是因为有事。”“什么事?”“卖造口袋。”伏薇笑得一脸真诚,成功地看见许瑞松万年不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怔愕。“怎么样?买不买,一句话。”许瑞松看着昂着脸对自己笑的女孩:“我们科室不太能用得到。”许久,伏薇轻笑了一声,正欲转身。“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其他科室。”伏薇讶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他就这么立在她面前,视线只及她膝盖以下,不曾与她对视,放佛看上一眼就怕惊动了什么似的。道路依旧车来人往,车辆的探照灯来回穿梭,时不时的打在他的脸上,头发上,那暖黄的光线让他连鬓角的银丝都镀上了一抹柔色。伏薇突然笑得充满恶意:“许主任,其实你年纪也不算大,就是白头发多了些,显得你比实际年龄老了很多……看上去倒像是五十二岁似的。”许瑞松这时终于把视线抬高,对上她的双眼,声音依旧平静:“是吗?”“是的啊。”伏薇笑看他极力隐藏下仍旧有些闪躲的眼神,觉得欺负他十分满足恶趣味。她慢慢把手抚向他鬓角的发丝,似碰未碰地撩拨着:“要是你能花半点心思在仪表上,保准天底下,上到八十老太下到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能被你迷了去。”“包括你吗?”伏薇一愣,没想到会被他这么反调戏了。许瑞松不等她说话,急忙按住她在他头上作乱的手,微屏了下呼吸,才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尽管伏薇还想再娇情一下,最终还是没拗过许瑞松,坐上了他的车。
刘旭觉得他们许主任最近有点不对劲,他有几次都看见许瑞松打开手机相机,对着自己左右审视,却并不自拍。换手术服出来,也要对着镜子照一会,完了还拨弄自己的头发,神情纠结。刘旭瞧得心痒难耐,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道:“许老师,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在发什么骚?许瑞松看了看他,刘旭也三十多岁了,但可能他平时比较注重打理,所以看起来非常年轻有活力。许瑞松突然问道:“你平时都去哪个理发店?”刘旭一脸懵地说了一个自己常去的理发店:“许老师,你这是要去整饬自己的发型?难不成你看上谁了?”许瑞松状似随意地说了句:“白头发多了些,去染个发。”刘旭瞪大了眼睛,更加纳闷,要知道他们科室几个哥们早就看不惯他这半头白发了,明里暗里地多少次劝他去染个发,每次都被他“染发剂致癌”给堵了回去。而这次居然主动要去染发,要说他没看上哪家姑娘,还真不信。许瑞松显然不想与他多说,转身要去忙事,刚要出门,又调过头来,没头没尾的来了句:“你别多嘴。”刘旭咂舌,他多嘴什么了?他什么也没说啊,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天饭桌偶遇之后,伏薇就忙了起来,除了负责自己所在的厂里的产品营销和跟单,还要外出跑其他业务,造口袋的走量也不错,已经和两家医院达成了采购意向。这个时候程姐又找上了她,说是想要通过她联系许瑞松。程姐名叫程茹,是本地一家有名的医械公司的销售经理,早前他们和一家科技公司合作,研发生产一款神经外科手术机器人系统,现在已经通过了国家药监局NMPA的批准,急需应用到临床。许瑞松作为颅脑神经外科的学科带头人,程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但也只是上回在饭桌上见过一面,得知伏薇和许瑞松认识,就来找她牵线,也没想其他的。其实,伏薇的内心是拒绝的,总觉得在给许瑞松添麻烦,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伏薇犹犹豫豫地点开微信,想了想还是打电话说事更妥帖一些。他们还是第一次通电话,之前都是微信联系,除了她偶尔厚着脸皮的日常问候、约饭之类的,也没个要紧事。伏薇硬着头皮和他传达了程姐的意思,令她意外的是,许瑞松对此表现出很大的热情,说是机器人辅助手术定位会大大提高手术的精准度。伏薇松了口气,她就怕许瑞松会感到为难。这边是做到位了,就看程茹和许瑞松如何沟通了。伏薇再次接到程茹电话的时候,她刚忙完一个单子回到家,伏母已经把菜端上桌。电话里,程茹说自己和许瑞松约了中午的饭局谈事情,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过来。伏薇心里想去,自从那天过后,她和许瑞松就没见过面,只是微信上偶尔聊两句,但又想到程姐或许也只是客套一下,人家说正事,她过去凑什么热闹,就拒绝了。一家三口正吃着饭,伏母突然来了句。“你和那个姓许的是不是一直有联系?”伏薇一愣,斟酌了一下点头道:“吃过几顿饭。”伏母一听,就笑了:“我听介绍人的意思,那姓许的貌似对你印象还不错。”“是吗?没看出来。”伏薇在脑子里仔细搜刮许瑞松对她印象不错的证明,结果遍寻不到。他们仅有的几次线上线下的交流也全都是伏薇主动的,他也就是配合了一下。伏薇觉得,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断然拒绝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吧。“听说,介绍人那边本来以为你俩没戏了,要给他再另外介绍一个,都被他拒绝了,说和你正处着呢……”伏薇心里蓦地一紧,他真这么说?正处着?伏母看她发呆的样子,突然语重心长地说道:“薇薇,那姓许的如果人品还不错,你就跟他相处看看吧,妈不否认,是看中他条件好,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伏薇听着伏母的话,低着头一直没作声,她脑子里仍在寻思着,她和许瑞松目前的这种状态是怎么被定义成“正处着”的?“我吃饱了。”一旁的伏杰推了推碗筷,默默地站起身,进屋,关门。伏薇看着伏杰的碗里还剩下的半碗饭,和面前几乎没怎么被他动过的菜,心里暗叹了一声。“妈,小杰上次去医院复查结果怎么样?”“听他说的还不错,那个什么肿瘤指标也一直都是稳定的,哎,反正我也不懂……”说到这,伏母忍不住又红了眼睛,“薇薇,你有空也多和小杰聊聊,我总琢磨着,他最近情绪不太好,身子好像又瘦了些,哎,都十年了,这孩子真是糟了大罪……”伏薇听着,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想着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去找他好好聊聊。伏杰病了十年了,伏薇心里忽然有些自责,她已经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一个病人,习惯了他病情的反复无常和他脆弱瘦削的身体,甚至已经习惯到麻木,有时还会口不择言,没有顾及到他的感受。或许伏杰自己也是麻木的,可即便这样,病痛却是扎扎实实地落在他身上,不得不去承受。这种肉体的痛苦,非躬身亲尝无法感同身受,即便是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伏薇收到了八万多元的销售提成,想着应该好好答谢一下程姐,两人认识这么久了,平时对她又诸多照应。伏薇打电话想约她晚上吃顿饭,可程茹却一口拒绝了。“今天可不行,我和许瑞松已经约好了。”电话里,程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于往常的轻快。伏薇细心地察觉到了,程茹叫他许瑞松而不是许主任,有种莫名的熟稔。伏薇略带试探地笑道:“你们谈什么事的,方便的话,我也一起去,这顿我请。”电话那头的程茹,轻声笑了起来:“你可不要当电灯泡啊,我和许瑞松约会,你来凑什么热闹。”伏薇的脑袋突然嗡了一声,“约会?”“是啊,这么个黄金单身汉,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伏薇愣了半晌才道:“你们……这段时间,都在约会?”程茹想了想:“算是吧……诶,对了,你觉得我俩在一块怎么样?”伏薇恍了一下神,程茹三十五岁,离异单身,药械公司经理,不管是人品还是能力都非常出众,仔细想想,程茹和许瑞松还真是哪方面都很相配。“挺……挺好的。”伏薇不知怎么结束的通话,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到家之后,伏薇一头倒在床上,却又猛地坐起身,心里涌起一股愤怒,点开微信,找到许瑞松的头像,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伏薇突然发现,几乎每一次都是伏薇主动发的信息,有时是晨起的一个问候,有时是临睡前的一声招呼。她一直在竭力寻找话题,来建立彼此之间的联系。虽然许瑞松也是有问必回,偶尔没及时回复,也会耐心地解释。但如果这样也算是“正处着”的话,也未免太过勉强。伏薇忽然想,也许他所说的“正处着”的对象,其实指的是程茹?伏薇呆呆地看着对话框,竟然打不出一个字,自己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质问他,人家根本就没对她明确表示过什么。发出去的每一个字,可能都将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她又从上到下捋了遍聊天记录,最终还是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她一向自诩不是戏多的人,但却在这场意外的相亲中,额外给自己加了太多的戏。伏薇笑了笑,想也没想,就把许瑞松给删了。她自己家里还有这么多破事,实在不应该再同他周旋下去了。伏薇来到伏杰房间的时候,他正靠在床上玩手机游戏。伏薇一把夺过来,扔到一边。“睡觉之前,不要玩手机。”伏杰突然抬头看她,目光有些沉。“你是不是真跟那个老男人在一起了?”伏薇皱了皱眉:“没有的事。”“别骗我,那天我都看见了,他送你回家。”“以后不会了,我都把他删了。”“真的?”“真的。”伏薇走近,坐在他的床沿,看着面前的弟弟,苍白的脸上,颧骨愈发突出。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化疗了,头发还算浓密。伏杰低着头,出奇的乖巧。“姐,这些年,你辛苦了……”伏薇有些惊讶,弟弟一向不是这么感性的人,伏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以后,你和妈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伏杰抬头,眸子红的惊人,出口的声音有些颤抖,“姐,我的时间不多了。”伏薇一震,呵斥道:“别胡说。”“我的PET-CT显示,全身已经多发转移,肝上肾里,都是……”“你在胡说什么?”伏薇不可置信道:“妈不是说你检查的数据都是正常的吗?”伏杰低声道:“妈她什么都不懂,你暂时先别告诉她。”伏薇站起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才说:“你什么都别管,明天收拾东西,赶紧去住院。”“没必要。”伏杰淡淡道,“肿瘤转移,说明靶向药耐药了,已经没有治疗价值了。”“有没有治疗价值,要听医生的。”伏杰低头不语,房间里的气氛压抑而哀伤。伏薇看着面前沉默的弟弟,试图劝他:“小杰,你要听话。”伏杰听了,忽然笑出了声:“够了吧姐,十年了……不说你们够了,我都够了。”他翻身下床,从抽屉里掏出一沓药,除了平时吃的抗癌靶向药,还有一些吗啡、待因之类的强效镇痛药。“就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伏薇的眼眶渐渐红了。“从十年前,我手术后在病床醒来,就被告知,以后都要用这么个玩意……”伏杰低头扯了扯腹部黏着的造口袋,“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每天带着这个东西,我没脸见人,没有社交,还要忍受无休止的治疗和痛苦……十年了……”“我听你们的话,忍受了十年……”“我活着,对你们来说是安慰,对我来说……却是折磨。”伏薇从伏杰房里出来的那一刻,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伏杰的每一句话都狠狠的敲打在她的心上,她竟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她忽然想,如果是她自己,她会怎么选择,答案令她心里一震。手机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伏薇看也没看,恍惚着按下接听键。“发生什么事了?”声音清冷,是许瑞松。伏薇怔了一下,许瑞松从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伏薇回过神来,淡淡地应了句:“没事。”“为什么删除我?”“不小心。”“……”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温和的声音夹杂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伏薇深吸一口气,眨去了眼眶内还剩的几许湿意。她漠然地挂断了电话。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她的处境和难处,只有自己可以解决,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第二天一早,伏薇满怀心事地离开家,刚出了路口,就突然看见了许瑞松。这么猝不及防的相遇,令她当场愣在了那。“这么巧。”伏薇说,即便是这样,她仍然不相信,许瑞松会专程过来找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许瑞松向她走来,问道。伏薇看着他越走越近的身影,初春时节还带着淡淡的凉意,他穿的很少,深邃的眉眼蕴含着些许疲惫,仔细看的话,眼中还藏着几缕血丝。鬓角的发丝不知什么时候被偷偷染成了黑色,在晨光的照耀下,竟添了一种年轻的朝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挺拔俊朗。伏薇恍然一想,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和程茹约会。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是,她想。“你和程姐谈的怎么样了?”伏薇顾左右而言他。许瑞松听她突然提起这个,淡淡道:“还不错。”科室打算引进一台机器人设备,现下正准备给年轻医师们做培训工作。“那就好,祝福你们。”伏薇笑了笑。许瑞松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我还赶着去上班,回见。”伏薇说完,也不管他作何想,抬脚就走,正好赶上了一辆刚刚到站的公交车。关于伏杰,伏薇艰难地考虑了良久,还是决定带着他的检查报告去找肿瘤方面的专家做最后的努力。这是每一个癌症病人家属都不难做出的选择,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想放弃,虽然她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是,还没等她联系好专家,伏杰就出事了。“薇薇,小杰出事了,他昏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怎么办怎么办……”电话里,伏母焦急又无助,声嘶力竭地喊着。伏薇听了,心脏猛地一缩,但她不能像伏母那样慌乱无主,急急忙忙地拨打了120,并简要交代了伏杰的病史。紧接着,伏薇似乎都没来得及思考就拨了许瑞松的电话,在她意识到什么之后,伏薇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挂断了电话。伏薇匆匆赶到医院急救中心的时候,伏母一个人孤苦无依地站在外面,满眼含泪地看着一大群医生围着病床,在对伏杰作急救措施。直到伏杰的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他还是没有醒过来。接诊的医生说,可能是脑袋里有转移病灶,才导致他昏迷不醒,但具体的原因还是要做一个加急的头颅CT才能明确。伏母这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伏薇一边安抚着母亲,一边准备按照医生的指示,推小杰去做CT。接诊医生刚给神经外科打完电话,要求派医师过来会诊,这边挂完电话,刚一转身就看见许瑞松急匆匆地进了急救室,直往他这边走来。“诶?许主任,怎么是你过来了?”一般来说,急诊这边有需要多学科会诊的情况,不是特别棘手的问题,一般都是该科室的主治医师过来。接诊医生很诧异,况且,他才刚打完电话,许主任就过来了,这也太快了。许瑞松看到伏薇,一刻也不想耽误,刚想上前,却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手术服。他想也没想,随手抓起一件不知是谁的白大褂就套上了,令旁边的医生看得目瞪口呆。许瑞松和这个接诊医生了解了伏杰的病情,便急忙来到伏薇的身边。“我来了。”他接过伏薇正推着的病床扶手,沉稳而坚定地走在她身边,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而这简单的三个字却令伏薇坚守多年的心一瞬间破防,脆弱不期然被释放了出来,令她的眼睛不禁湿润。她就这样看着许瑞松弯腰推着病床的身影,从来没有这一刻,觉得自己也是被爱护着的。CT检查结果也在意料之中,颅脑多发性肿瘤占位,已经丧失了手术时机。这个结论,是许瑞松亲口说出的。可即便是这样,面对如此年轻的生命,医生们也没办法说出让家属放弃治疗的话。最后还是建议,转到肿瘤科,再寻找治疗方案。许瑞松当即联系了肿瘤科,因为是危重病人,为免发生意外,伏杰被安排进了抢救病房。这期间,许瑞松一直跟着伏薇一家人忙前忙后。等到一切安顿妥当,许瑞松又找到肿瘤科的主任,和他详细讨论了伏杰的病情。伏杰现在已经出现了多脏器转移,脑子里也有,已经是晚期。“治疗与不治疗也就是差几个月的事。”主任说的很是直白。许瑞松看着他,突然就想起了伏薇那明明脆弱却故作坚强的身影。“没有其他特效药了吗?”许瑞松问道,又加了句,“钱不是问题。”话一出口,许瑞松自己都愣了。主任很诧异,许瑞松会这么说,实在有失一位专业医生的水准,通常会问出这种话的,只有不接受现实的病人家属。“许主任,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许瑞松扯了下唇角,摇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伏薇找到许瑞松的时候,他正在走廊尽头站着,对着窗户外面发着呆。“许瑞松……”伏薇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许瑞松应声回头。“谢谢你。”这声道谢很郑重。许瑞松沉默地看着她,恍惚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么对着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医生。”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就聘到这家医院,首先就去了急诊科轮转。他接手的第一个急诊病人就是她的弟弟伏杰,他对她印象很深。那天晚上,她就这么一个人背着急性肠梗阻的弟弟,敲响了急诊室的门,那个瘦弱孤独的身影就落入了他的眼里。她抓着他的下摆,眼里满是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只是说了句:“麻烦您了,医生。”直到抢救结束,他们的母亲才匆匆赶了过来。那时,她母亲只顾着围着儿子嘘寒问暖,而伏薇却悄悄地来到他身边,向他轻轻地道了声谢。没有人知道,忙碌了一个晚上的他,在听到这声谢之后,心里升起的那一股暖意。许瑞松恍然回神,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女孩,抬起手没有犹豫地落在她的头顶轻抚着。“别怕,我一直都在。”伏杰在转到肿瘤科的第二天就醒了过来。苏醒后的伏杰,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但却很是平静,令人意外的是,伏母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伏薇进来的时候,伏母正低着头给伏杰削苹果,伏薇没有忽略她红肿的眼睛。伏杰乖巧地吃下伏母递给他的苹果,突然笑着说:“姐,你推我出去走走吧。”外面的春色已然浓重,到处都酝酿着绿意,春天,本该是孕育的季节。“小时候,我最盼望着春天来了……”轮椅上的伏杰突然说道。“因为害怕冬天的冷,爸刚走的那一年,家里没什么钱,冬天连暖气也舍不得开,我记得,夜里我实在冷得厉害,就偷偷跑去钻进你的被窝取暖……”“结果,被你一脚踢下了床,我还哭着跑去跟妈告状……”伏薇推着轮椅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后来,你出去工作了,日子才慢慢好过了起来……可是,我却……”“真想一直活在春天里……”“姐,我想回家了。”伏薇停了下来,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伏杰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姐,这是你最近一年打给我的,我都没怎么用,对不起。”“你怎么这么傻。”伏薇再也控制不住,她走过来,蹲下身子,好半天才抬起头强忍着泪道:“还能治。”伏杰摇了摇头,眸色一片平静:“姐,我能活这十年,已经是奇迹了,剩下的日子,与其在医院里做各种痛苦的治疗,还不如回家,坦然地接受死亡。”面对这样的伏杰,伏薇竟然不忍心再说一句让他坚持的话。这种意义上的坚持,太过残忍。伏薇给伏杰办出院的那天,开了许多止痛针剂。就像这世上所有的晚期病人家属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对于医生来说,就如同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都会出现的一幕,不会引发任何侧目。他们一家,也只是这世上千千万万个癌症家庭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任是再坚强如她,也抵抗不了生老病死的结局。
伏杰离开的时候,春天还没有走完它的尾巴。五月里,总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而天色却并不阴沉。空气里到处都是柔暖和湿润的味道。伏薇忽然想起,伏杰曾经说的,真想一直活在春天里。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个季节,伏薇在他的墓碑前放下了一捧鲜花。她站起身时,看着身边默然无声的许瑞松。他鬓角的发丝从发根处又渐渐变白,他总是这样,染白他的也许并不是经年的时光,而是每一个平凡又忙碌的瞬间。伏薇回忆起过去这些年来的经历,这个时候的她突然释然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最后,在她人生当中最落魄的时刻,被身边的男人温暖了。“我那天说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伏薇看着他道。“什么话?”伏薇想了想,低下头看着脚尖:“我二十六岁了,过了这个春天就二十七了,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就在一起吧。”“嗯。”伏薇猛地一抬头,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许瑞松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无奈地叹了一声:“这么久以来,我做的还不够明显,是不是?”伏薇红了脸:“我还以为你和程姐……”“我跟她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许瑞松轻声解释着,突然拿起她的手,放在掌心,眼神缱绻地停留在上面。“伏薇,你想好了吗?”“什么?”“我年长你许多……甚至有可能不能陪你到老。”许瑞松看着掌心里这双因常年的劳碌而并不显细嫩的手,声音有些酸涩。伏薇笑了笑:“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世事无常,生命本就脆弱,如果无法白头偕老,那我们就有多远走多远。”面前的男人,抬起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