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日。平静的阳光。旧式的田埂。
田野里,冬灌的水声比虫子还细,还寂。
天空有些高了。那是一个人用心撑开的怀。麦子依然,懒懒的,那种绿有些旧,腰弓着,似乎低头在泥里找着什么。
这是腊月。远处的人正频繁走动,他们把离年很近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搬回家。
一些轮子,铃声,汽笛和多条无用的手机信息,还有一些动物的胃。
油菜更是垂头丧气。
它得了相思病,春天在不远的地方正准备着行囊。
我看见了,一条沟里的梨树,正准备把整条沟让出去,让给蜜蜂或别的什么动物。这些小东西,在冬天的墙缝里,显得蠢蠢欲动。
二
一个人走在田野上。
他的身体渐渐缩小,像一只远行的黑色蚂蚁。阳光薄薄地展开。
身边是空寂的冬水田,是一个季节留下的苍老的记忆。
枯萎的草。黑色的玉米叶。腐烂的稻草根。水渠边中摇曳的芦苇。
银灰色的芦苇花,梭状的花腔。冬天围在一根缓缓的轴心上。
水,清清的,薄薄的,像奶奶手里的一片雪白的棉,把满腔的语言变成一些亮光。
田野里撒着一个人不想说的那些话。
三
从城里回到乡村,阳光的味道就突然从身后传了出来。
它经过家乡的那些菜地,一条小路,几棵椿树,和一些路边玩耍的孩子。
经过长长的、没有明确结构的建筑。
在老家灰色的瓦檐的一棵草上,我看到了它。
它毫不吝啬,从房檐上跳到我的身上。
一些故乡细细的针丝扎在我的皮肤上,轻轻蠕动。
我看到身体里闷了一个冬天的阴郁。
索性解开衣服,让更多的阳光将身体的城市打退。
在一条木椅上,我斜了身子,阳光穿过了我的侧面。
在正面流行的城市里,侧面常常被我忽略。
让身体中另一个隐蔽的部分也尝尝阳光的味道。就像关了很久的人突然开了门,见到了久别的亲人。
四
寂寞的时候,我记起了一个人的名字:江堤。
这可不是堤坝的名字。与此有关的,是湘西草堂,长沙废墟,瓦片,是有形的灵魂。
木瓜村一位早逝的乡土派诗人,在光线中跳动和隐退。
他最终退为一片瓦砾。
他说,他喜欢《瓦片》这个名字,它有一种残缺的温馨。
而此时,我坐在五楼的阳台上,近处的电焊声长久不停。我没有看见他书中的一匹瓦,一些草木,一些山水。
只有一些阳光将我的眼睛和耳朵轻轻合上。
一些与瓦片相间的时光闪现,像一只草丛中窜去的狐。
五
两位亲人在住院。
阳光被高高的楼房挡在了几百米之外。
几百米之外的地方,太阳正走在宽阔的大街上。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一条街和另一条街。一片阳光和另一片阳光。
此时我站在十字路口。大街上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打在一条阴暗的小巷上。
那条小巷面向医院的一个幽暗处。
一些人在哭,一些人默默地坐在那。
电梯依然在两层楼之间,问,谁要上下?
六
年越来越近,阳光也越来越近?
嘈杂的集贸市场上,一些人讨价还价。
一个人把一窝白菜的粗纹叶子扳下来,扔在地上。
可我知道,那片厚厚的叶子至少长了多个星期,收藏了多个太阳,多个月亮。
人们的嘴都薄了吗?难道没有一片白菜叶子的厚度?
旁边是一些剥下的鱼鳞,一闪一闪的,像一些湖光的碎片。
年集在这里。年将一年的日子集到这里。
一个个的人,一窝窝的蔬菜,一声声的叫卖。
年伸出了手。混杂的,模糊不清的,尾部的路。
那些来到的人,和那些还没有来到的人,都在年的站台上滚着铁环。
年手里的那杆秤,无法准确地称出一个人幸福的重量,却能称出冬天的阳光,是如何走入每一个家门。
像一阵挤入车站的小股春风。
七
阳光将冬天全部堆在向南的土墙下。
这是一堵旧壁,一些泥土已经掉队,像一个人的帽子被谁弄到了地上。
墙皮上的麦糠闭上陈年的眼睛。
一人,两人,五人。我数着这些靠墙的老人。
一堆,我数不清他们被树从远处挡住的身影。
村子被一个时代结算,余下的是老人。
他们用漏温的身体,收集阳光,收集一年中最后不多的阳光。
他们中的一些,像一片掉下的墙皮,再也无法收集这些冬天最后的光线了。
不远的电线上,几只麻雀已经飞走,只留下两根电线,在平行的空白中
等待。等待另一个冬日,或另一个要去的人?
展着细微的眼神,也不停地向内寻找着久藏的秘密。
它们可曾找到,因为在秘密的深处,是时间苍老的、无性别的呼吸。
这些藏在时间深处的湖水,得以让我看到时间古老的容颜,那纯粹的一尘不染的蓝和它的一尘不染的忧伤。它们是液态的时间,而时间也成了静止的湖水。
有时候,望着这些幽幽靛靑的湖水,我想,不是时间忘记了它们,而是它们忘记了时间。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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