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路向北,在连绵起伏的一片白皑皑的雪山中,我看见了几个巨型大字:卡房水库。
这是按王羲之书体写的,有种超然、飘逸的感觉。平时这几个大字不会这样醒目,山影会遮挡住其中的一部分,近处高茂的树木也会遮挡人的视角。下雪天就不一样,那几个猩红的大字仿佛竖着从天上掉在水库的大坝之上,让人惊叹。
群山、树木已白,只有几乎垂直的大坝雪无法积下来,就愈加显出了红色大字的力度,是可以开天辟地的大手笔。大坝夹在两座山之间,约是一百多米高,二三百米长,修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本地人喜欢叫它:茅坪堰。堰,很有些诗意和自信,大的如都江堰、六门堰一样,是名垂史书的水利枢纽,小得像一些家用的堰塘,可以养鱼和取水。
据说,修建茅坪堰的时候,那时全县每一个生产队都要抽出几乎全部的青壮年劳力,自带粮食及生活用品,住自己搭建的简陋的茅棚,开山劈石,移土砌浆,不避风雨,日月同行。几个月下来,缺胳膊少腿的人虽不是很多,骨折、生病的人却不在少数,还有个别的人就永远留在了那里——茅坪堰既是他们的功德榜,也是他们的纪念碑。每个乡轮换,前后共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建成。
在打一个隧洞的时候,由于技术员计算的误差,从两头打起的隧洞却无法对接,高低相差一米多,需重新打洞,时任工程总指挥的县委书记悄然泪下。现在的孩子很难理解,这样一个不太大的水库就那样难建,要知道,那时几乎全部是人工,没有吊车、挖掘机、打桩机,四轮小型拖拉机也很难用上。
茅坪堰的确给人们带来了很大的益处,灌溉几个乡的大部分农田,没有米的地方有了米。后来人们总结这一工程时,把它比作河南的红旗渠,有艰难创举的意味,也有人定胜天之意,更多的有一种自豪感:一种烙印在秦岭群山之中的巨大样本。这是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自豪,也许今天的人们并不欣赏这种有点自恋的自豪,以六十多人死亡、许多人伤残、无数人患病的代价换取的自豪。
有人在提炼那种艰难创业的精神时,用了“敢于牺牲”这个词,廉价却又慷概地概括了这个伟大工程。“敢于”这个词初听起来很响亮,还有一种战争时代的光环,可仔细一想,又不知道怎么思量。政府没有做过详细统计,那些为修建茅坪堰而死去的人,他们的家庭承受了多大的悲怆,如果他上有父母、中有妻子兄弟姐妹、下有儿女,那一家人会在什么样的伤痛中度过他不在的日子?那些伤残的人,那些常年患病的人,在一种无法分解的黑暗中,他们不得不用残疾的身体面对生活的种种艰难与无奈,面对岁月的无情与撕裂。
我再次看了看那几个用血和汗写成的雕刻在大坝上的红色大字,它们和它们高高筑成的大坝,沉甸甸地压在山谷之中,正如那个“卡”字,这才是这座大坝和中国农民永远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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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雪
一场春雪,沿着家乡细小的跑道,大步跑了起来。它越过所有的人,畜生,庄稼和房屋,甚至越过了村庄最高的视线和一个季节的标尺。
它想改写什么,一个村庄,一个季节,还是一些人的内心?
那些在雪中行走的人,一一被雪漂白——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世,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思想,最后只剩下一团白色在移动。那个雪中瘦小的动词,可是我年老的父亲,他还没有把自己从生活里扎紧,一些时光老是在外面跑动。
雪抱住了村庄和它的一切,抱住了人们的梦。一个人渐渐困了,他随着这场雪跑了好久,才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夜晚。
而我知道,村庄还没有睡,一个小小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灯,那是村庄在酣睡前最后的呼吸。灯下,父亲把满身的雪花一片片卸下来,交给自制的炉膛。
(文/肖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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