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到老家原野尽头的落日了。
它低悬在遥遥西天的边际,鲜红鲜红,很亮很亮。
我们村西边几里外,是西苏村,从西苏村再往西走十来里,就是西南坝。天气晴朗的日子,落日时分,夕阳悲壮地缓缓下沉,我们村西头的那些树,西苏村的那些树,甚至西南坝的那些树,都在逆光里显得很线条,很黑,像是谁丢弃在大地边上的铅笔速写画;而那些上面悬着鸟巢的树,更让人产生出在欣赏水墨画的错觉。
秋末季节,大地上空荡荡的,三五个农人闲闲散散地犁着地,地平线上就出现一些动态的版画,他们好像走进了夕阳里,过一会儿,又从夕阳里走出来。
一群一群的鸟儿,是些漂移在高天的小黑点,时聚时散,时稀时密。它们习惯在一天的末尾,迎着晚风再飞一会儿,再摇一会儿自己的小铃铛。
落日越沉越低,恍惚那些树都在缓缓地往上长,地平线也在缓缓地上升。
现在还记得,那时,我最担心的是夕阳被那些树枝刺破了,把西苏村或西南坝淹没在血海里。
我们村子后面一两里处,是一些乱乱的丘陵,上面东一片西一片地种着些庄稼。有些日子,傍晚时分,我和哥哥还在丘陵上拔槟豆秧或打油桐果,不小心就看见红红的夕阳了。
那种时候,我们会停下手里的劳作,坐在草坎上静静地往西看,跟我们一起上坡的黑狗也安静地蹲在旁边往西看——宽阔的大地上散落着一些村庄,岛屿一样;江水亮亮地在南山脚下蜿蜒,一直匍匐到无限远处;十几里外的古城是一簇黑压压的房子,街道;城墙隐隐约约可以看到。
最让人遐想不已的是城南的七层砖塔。那时,我还不知道它是唐代的佛塔,只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意味。关于佛塔,当地人叫它荸荠塔,我想一定是人们把菩提塔的声音叫讹了。它的民间传说很多。只要是在本地出生的、长大的人,都听说过那些神秘的故事。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县份,那里的口音和四面邻县的都不同,倒和关中的很像,这也就引发了人更多的一些推测和猜想。
我和哥哥坐在丘陵上,往往要等到夕阳完全沉没了,才如梦方醒地开始背着背篓下坡回家。
看过夕阳的晚上,大多是要做梦的,梦里会再现出那风烟杳渺、一川苍茫的景象。
二十几年前,我教初中语文,讲授列子的《两小儿辩日》一文,山里的孩子怎么也想不通:太阳在早晚真得比中午时大许多吗?我淡淡地一笑,对他们说,早晚的太阳真得很大很大,而且非常鲜红,不管我怎么说,孩子们都是将信将疑。
因为那里的人们是看不到真正的旭日和落日的,虽然不是“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四周高大的山岭却毕竟遮住了早晚红日磅礴出没的景象。
一生,或者童年时段,见不到落日,算是人生的一大缺憾,因为有些自然景象太像历史和人生的隐喻了。
前些年,我在读博尔赫斯的诗句“夕阳多么低多么红地挨着大地的边沿”,愣了很久的神,那种景象真是意味深长。
多少电影大片在表现帝国的没落时,都用了落日的情景加以渲染,那种博大、悠远、壮阔、无奈,以及无限的悲凉,太相似于历史的某些年代或瞬间了,也太相似于人生的某些年代或瞬间了。
一个人在童年,有没有站在高处看过夕阳下的场景,是不一样的。看过的人,他就会有另一种人生的视角,另一种人生的感慨和气度。
同样,看过落日的人,他也会更深切地知道:落日可以有多美丽,就可以有多感伤!
(文/黄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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