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现在脚下站着的地方叫圪凼(gēdàng)湾。当地山民祖祖辈辈这样叫,却没有人在乎这两个字究竟怎么写。
圪,是土丘、土岗的意思,多用于地名。凼,指水坑。“凼”字本身就很形象,像一个凹进去的容器,让人联想起马勺、深坑。“圪”与山相关,“凼”与水相关,“圪凼”合起来不正是眼前这样狭窄、偏僻、瀑潭相连的奇山秀水么?
沿谢窑路到大河坝,车子右转,过溢水河,进入桂溪峡口。再溯溪而上,约二三里,便可到达这个叫圪凼湾的地方。
溪流在这里拐了两个大弯。
路随溪转,峡谷变得愈发窄逼,两边的山头伸过来,似乎要截住流水的去路。山上,嶙峋的怪石仿佛面目狰狞的巨兽,随时都会从两边猛扑而下。银白的溪流在大大小小的石头缝里捉迷藏,不时传来汩汩的水流声。
溪流有时被铁黑的石头粗暴地拦住去路,有时又调皮地从相叠的石隙间闪了出来,在乱石中蹦蹦跳跳,弹奏出悦耳的曲调。遇见石台或断崖,下面必是或圆或方的一汪深潭。这时的溪流就出落成了一名才华横溢的歌唱家,或高唱一曲激越的壮歌,一头从石楞上纵身跃下,莹洁的身姿闪耀着白花花的亮光,发出振耳发聩的声音,激起无数的浪花,响彻峡谷。或低吟一首甜美的柔曲,欢腾的溪流被断开,一溜一溜地,贴着青黑的岩壁滑下去,再被撕成一根根细线,散落成一串串晶莹的珍珠,款款地掉在崖下的石头上,摔成更多细碎的珍珠,四散着落入潭中。清流从这个幽潭滑向那个幽潭,清滢澄澈,泠泠有声。深幽幽似有蛟龙静眠,碧溶溶恍若翡翠浸染。
溜板石梁和赛丰都梁紧紧扼住桂溪,守卫在两侧,使得在桂溪入河处挤出圪凼湾这样的峡口。其实,这两条梁在桂溪沟的沟垴又有支脉相连,“圪凼”里面的桂峰村活像一个倒放的葫芦,两条山岭是葫芦身子的轮廓,圪凼湾是葫芦嘴,桂溪就从葫芦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桂峰村的山民世世代代也便在这个大葫芦里繁衍生息。
周边的西沟、漆树沟、堰沟、白火石沟、潘家山沟等一众沟壑的清流汇入桂溪。经年累月,涓涓长流,流过圪凼湾,注入溢水。
二
今天我们要经白火石沟上溜板石梁,踏访石梯,重走古道。
沿着去桂峰村的山路盘旋,在一个陡坡处一拐,再盘旋往复,车子就爬上了白火石沟村口。
向导说,古时候,这条沟遗存有两块巨大的白火石,所以老祖宗就叫它白火石沟。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他经常和小伙伴坐在最大的一块白火石上打扑克玩耍。只可惜后来被商人相中,开采殆尽 ,踪迹全无。
“那是两块怎样的白火石啊?”
向导激动地说:“最大的那块有三层楼房那么高,两间房那么大。1981年谢村区成立综合厂,请了六个石匠开石头,开了一年时间都没有开完。中途一炮炸开,有个四川石匠竟拾得一块鸡蛋大的黄澄澄的金子。我小时候听爷爷讲,这块大白火石的东边有个洞,筛子大,每到夜深人静,洞里就传出推磨子的轰隆轰隆的声音,人们循声前往,里面却鸦雀无声。久之,就有人说洞里有个金鸭子在推磨,还有人说金鸭子大白天去溪沟喝水,见人来就钻进洞里了。”
向导接着说:“大白火石对面的山坳里有个小白火石,说它小,其实也有一间房大,两层楼那么高。小白火石顶上有一块凸起的乌黑的石块,石匠们认为这一坨东西丑黑无用,便敲下来弃置在料场,再无人问津。直到有一天来了一辆军车,把那块乌黑的石头拉走了,说是一块钨金,是卫星发现的。”
我们来到大白火石曾经坐落的地方,一块坡地上满是细细碎碎的白火石渣,堆得有半间房高,附近还修起了楼房。遇一老乡,老乡也兴冲冲给我们讲了大白火石的故事,边说边指着他家地基一侧的高坎让我们看那一层一层的白火石渣子,并说那块小白火石曾经就在前面的那棵大白杨树旁。
告别老乡,汽车继续钻沟。我们走的是桂溪沟东侧的一条支沟。桂溪沟是桂峰村中间的一条长沟,把大葫芦一分为二。东边的大印梁生出几个山头,西边的太白庙梁生出几条沟壑,沿桂溪生成的“葫芦肚”便形成了一张“非'字型水网。山民们临水而居,或三五家聚居,或一两户独处,像一枚枚葫芦籽,撒了一地。
我们必须从沟垴的山嘴爬起,爬上大印梁,再沿山岭走一程路才能到达溜板石梁古石梯。
从大印梁生出的这个山嘴,小径崎岖,山势陡峭,人迹罕至,不足800米的山峁我们歇了三次才爬上岭脊。稍事休息,沿着逶迤的山脊又继续前行。
山脊的路还算宽大,毕竟自古就是灙骆道的一条分支。虽是分支小道,直至民国仍有商旅,如今,撵山的、挖药的、砍柴的、摘野果的、挖红刺根的.....也时有过往。
山路时而缠山绕砭,时而在仅有四五米的山脊上盘旋。无论走在哪里,脚下都是厚厚的柞木叶,偶尔也搅和着一些松针。车走在上面绵绵软软,极富弹性,就像赤脚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儿扎的感觉。
三
大约走了四五里地,峰回路转,眼前突然叠起一座石山。山上生着一块一块黑魆魆的大石头,立的、卧的、高耸的、斜插的......形态迥异,大小不一。
向导高喊一声:“溜板石梁到了!”
我们顿时来了精神。我们沿着石山的西侧迂回过去,只见不远处一道长二、三十米,高有四米的石坎儿,宛若一条长龙顺着山体从山头扑到半山腰去,在疏疏密密的山林里若隐若现。石坎是花岗岩和硅石的结合体,或直或曲,连续不断,色彩混杂,深浅不一,变化无穷,自成一道巉岩危壁,巍然岳立,风韵别致。
整座石山东侧是悬崖峭壁,高而不可登攀。古道要翻过山头,须得越过西侧的这道石坎。如果忽略了石缝长出的杂树,西侧的山就全是一片光溜溜的石山,即俗语所说溜石巴地貌。古代的先民便在这片溜石巴上开凿了石梯,让天堑变成了通途。
由于大量的槲叶飘落在石梯上,站在平缓处,只见一条一米多宽、十余米长的石阶斜斜地伸了上去。溜石巴被凿下去一米多深,靠山头的石壁长满了黄黄绿绿的苔藓,有些已经干了水分,变成了黑褐色,有些地方布满了白蒙蒙蓝莹莹的高山藻类,在石壁上形成一片一片斑块。
向导找来一根树枝,刨光了石梯上的枯叶,又拿弯刀清理了半尺厚的腐殖质。我们便沿石梯径直上到石坎的平台,数了一下刚好二十七步。起步的地方,石阶稍显凌乱,越往上,踏步越规整,也越来越宽。石梯的塄坎上,或有碗大的窝子,或有拳头大的豁口,我们研究了半响,最终还是不明确这些印痕从何而来。
据向导讲,他小时候常听爷爷讲石梯的往事。说旧社会,大宏岭上的古道繁忙,不光人来客往,还常常有驼队经过。驼队到了石梯,负重的骆驼稍不留神,石梯像溜溜板一样脚下打滑,就会连货物一起滚下沟去。这也之所以叫“溜板石梁”的缘故。一旦肇事,赶骆驼的人,只得下到沟底割去骆驼的两只耳朵,扛上货物,回家复命。
向导的爷爷曾亲眼目睹有人提着血淋淋的骆驼耳朵赶路。那时候,大宏岭上常有贼人图财害命。这些强盗拦路抢劫,为非作歹,杀人不眨眼。他们还与洒金场的店家勾结,沆瀣一气,开黑店,残害客商。
我请求向导带我们去洒金场看看,向导欣然应允。从石梯出发不到三里地,我们来到一个山垭。古道沿山脊继续北上,我们从山垭斜斜走过一个山坳,来到一个约有二十亩地大的平埫,说这就是洒金场。
洒金场其实是桂溪沟垴一块平坦的地方。传说此地沙土含金,古时候官府曾在这里开辟矿场,去沙淘金。因当地把挖金、淘金这一过程叫洒金,故而得名,沿用至今。
站在洒金场可以清清楚楚眺望桂峰水库,看见水库上的房子。我纳闷,就问向导,为什么我们不从桂溪沟登石梯,而要绕道很远的白火石沟爬山?原来桂溪沟看着距离近,但由于水库阻隔,没有上山的路,其它地方荒山野岭的更没有可行走的捷径。
眼前的洒金场,背靠桂溪沟垴,东西二岭对立,勾勒出了葫芦状的完美曲线。三座馒头形的小山包与沟垴一起环抱着,把洒金坪这块平埫揽入怀中。山包上,沟垴里,长满郁郁苍苍的青松,荫天蔽日,幽静而恬淡。
四
乱世过后,大概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个杨姓木匠从紫阳逃荒过来,在此搭草庵安家落户。随后又引来三家,这里便成了一个有四户人家的小村舍。
四户人家开荒垦地,挖塘蓄水,凿渠灌田,洒金场周边就有了良田沃地。他们互帮互助,靠山吃山,三两年便一个个把茅草庵换成了青瓦房。
后山满坡生长着的桦栎树林,优良的生态资源成了他们的摇钱树。他们种庄稼、栽天麻、点木耳、务香菇、养土蜂、挖药材,一年四季从不歇闲。
随着国家脱贫攻坚政策实施,从2012年开始陆续有人家搬迁至平川大坝,或居住到了城镇移民点。老杨一家是最后一个搬走的,那一年是2016年。
脚下的洒金场周边,二十来亩田地已经被荒草荆棘锁实。我们正要离开,却发现小山包下的一片翠竹林边,还残存着一座木屋,说是杨木匠家的。
地里野梅刺长得很茂盛,梅刺上爬满了野黄豆,我们小心翼翼地从黄豆蔓子上踏过,向木屋靠近。
不料,在地畔发现一个直径七八米的圆形水塘,尽管塘沿垮塌不少,里面还积蓄着半塘水。塘边有个土岗,岗下遗存着一个苕窖,五六米深,窖口小巧,圆圆的,直径最多四十厘米,平滑的窖壁上长满绿茸茸的苔藓。
正欲转身去木屋,又发现土岗旁的塄坎下,遗留着一座砖瓦土窑。土窑不大,直径两米多,深三四米,窑口坍塌,棚木还在,窑门洞仅剩脸盆那么大,被杂草覆盖。窑壁上长满青苔,蓬松着烧熟的红土,偶有蕨类茵茵地绿着,一株樱桃树长得像胳膊一样粗。窑周边有少许残砖剩瓦,码放砖瓦坯子的龙桥还结结实实地搭在窑里,上面落满了枯叶。
木屋原来是一座废弃的烘房,可能是主人用来烘烤香菇的房子。两小间房子,一间已经倒塌,另一间摇摇欲坠。转身到倒塌的一边,木屋的檐下,还存留有一部老旧的米机。屋子里安放着一口棺木,盖板掀放在一边,棺内一角垒着马蜂窝。棺板足有三寸厚,漆得油黑发亮,是上好的铁力松木质,坍塌的椽木全部盖在了棺木上边。
溜板石梁古道,商旅往来,驼铃叮当。
杨木匠远道而来,空手而去,到头来连自己的老棺也留在了荒山野岭......
这一幕幕岁月的镜头都被木屋旁的那株百年老栎树尽收眼底,记录在一圈一圈的年轮中,永远不为外人诉说。
(文/周志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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