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在周公巷的古树下,看见了周公的背影

五色石文斋 2022-02-17 09:56:21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每次走进周公巷,心里就冒出孔子的这句话。

周公巷与周公有什么关系?周公巷的周公,与孔子梦里的周公,是否是同一个周公?均不得而知。

我是一个喜欢对古旧事物追根问底的“思古”之人,见一座古塔就打听塔建于何时,遇一棵老树就想知道树是哪年所生所栽,甚至山野里走路看到一座平常的古墓或新坟,也要默默鞠躬之后,细读碑文,了解墓主生卒之年,想象一下他在世时的音容,好像我又认识了一位前世的故人——总之,我是一个经常发思古之幽情的人,而且觉得,经常感念和怀想一下那些逝去年代的人与物,我们的生命时空会得到极大的甚至无限的延展,把自己短暂的今生今世延伸到无穷的往生往世来生来世,自己就仿佛与生生世世都有了血脉亲情,而那些早已作古的人与物,也因了我的虔敬怀想而再次复活了。于是,死未必就是彻底死了,而是死而犹在,去而未远,分而未离——他们只是隐居到我们记忆的深山古庙里了。同时呢,经常缅想一下过往的无量时光,就更加知道自己的活着也只是很短暂的一小会儿的事,我们都是昙花一现的那朵昙花,时间的手指轻轻按一下删除键,一茬人、一茬物、一茬的功名利禄、一茬的荣辱悲欢、一茬的轰轰烈烈、一茬的热热闹闹,统统就清空了。所以,我觉得,经常发发思古之幽情,可感怀往昔,可追慕先贤,可戒除贪嗔痴嫉妒恨,可治疗世人容易发作的贪婪症、狂妄症、自我膨胀症、自鸣得意症、自以为是症———你以为你是谁呀?谁经得起时光删除键那轻轻一键呢,那看不见的手指随意一点,嚓,一下子就删除了你以为重要的一切,删除了一切的过眼云烟,哪怕你做过皇帝,也会被一键删除,顶多在万卷史书的某个字缝里,被轻描淡写一半句,就一笔带过。

我的思古病,病得不轻,但我不想治疗此病,就这么带病活着也好,有些病未必都要医治,有些病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健康更丰盛更深刻。若不经常得点小病,人就会得大病,平日里时不时得点小病,那是在训练你免疫系统的作战力,以警戒和对付那暗中窥伺你的大病。小病常有则大病无,不少人带病还能活到高寿,正所谓“歪墙不倒”,这就是阴阳相克,祸福相倚,苦乐相随,明暗相伴。这就如同我们都害怕感染细菌,其实有些细菌就是很好的有益菌,缺了这种菌群,医生还要帮助你培养呢,我们平日喝的酸奶,每千克里益生菌就达10亿个,帮助人体分解食物,清除病菌,改善微生态平衡。那些看不见的被我们轻蔑地称为“菌”的小小生命,却在暗中护持着我们的健康。而在上苍的眼里,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万物之灵”,他也是绝然看不见我们的,即使用放大无数倍的显微镜,也未必能看到我们,我们也是宇宙身体里活跃的一种菌嘛。

扯远了,言归正传,我本来是喜欢“思古”“问古”的人,是思古症患者,可是对于经常路过的周公巷,我却既不打听其来历,也不细思其深意,也懒得在网上百度一下,就这么不知所以然地糊里糊涂在周公巷里来来回回走了若许年。

到底为什么叫周公巷呢?这些天我想了一下,有了点感悟:还得从孔子那句话说起,“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是圣人,能让孔子日思夜梦的人,肯定也是圣人,甚至是更神圣崇高的圣人。孔子梦周公,是梦见了一个道德的榜样、高尚的君子,梦见了乱世里稀缺的那种芝兰香草般的人格和美德,也是梦见了一种纯正的礼乐文化的境界。当他晚年好长时间不复梦见周公,竟难过地叹息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是衰老了,怀疑自己求道的热忱和对理想境界追求的激情也随着衰老的降临而衰退了。

那么,最初为周公巷命名的那个年代的那茬人,是否也曾做着和孔夫子一样的梦:他们也想梦见周公,梦见圣人,遇见君子。

于是才把这个普通的街巷,命名为“周公巷”,以寄托他们盼望遇见圣人、遇见君子的期待和念想?

我想,这是一定的。君子文化乃我国古老文化的一脉清流,渴慕君子、尊敬君子、学习君子、成为君子,是自古以来无论高在庙堂或远在江湖的人们的共同的价值认同和精神渴望,几乎成了一种人生信仰。

那么,怎样的人才是君子呢?君子,是乱世里的侠者,是浊世里的莲花,是盛世里的美德;是匮乏时解囊助人的慷慨,是富足时自守简素的清廉,是危难时舍身取义的气节,是举世喧嚣为名利狂却洁身自好、本分自处的那份骨子里的干净、高贵和宁静……

而当小人得志,佞人得意,势利人得势,浅薄人横行,人海里浊浪滔滔,势利之网将人一网打尽,不为利来,即为名往。除了拜权,就是拜钱,势利之网外,几乎没了真人,没了君子,没了纯正之人,难得见到隐隐流动的一脉清流,为浊流污水里濒临窒息的鱼虾和水草,注入一丝招魂的清风和甘露。活在这样的人世,是否严重缺氧?是否呼吸困难?是否让人憋闷、压抑、不伸展、不自在?虽活着,却活得无趣?

我想,也许是我们的前人遇到了这样的世道,乱世,抑或是浊世?他们感到浑浊和缺氧,感到窄逼和压抑,感到呼吸困难,感到不自在和无趣,他们甚至一次次受到了小人的伤害,他们渴望着能遇见二三君子,他们渴望着自己成为别人遇见的君子,别人也成为自己遇到的君子。他们走在坎坷的路上,渴望着随时随处能遇见人格高洁、正直坦荡、宽厚仁义的好人和君子。

于是,我好像听见大街小巷里,总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叫着:归来兮周公,归来兮圣人,归来兮君子。

于是,我听见了先人为这街巷深情而郑重地命名:周公巷。

于是,我听见世世代代从这巷子里经过的人们说的话了——

过路的人问:难为你,先生,请教这巷子叫啥?

答:周公巷。

妇人:娃他爹,今儿下午你去哪儿抓药?答:周公巷。

一个孩子问另一个孩子:晚上我们去哪儿捉迷藏?

答:周公巷。

书生问路:请问,去文庙走哪里?

答:周公巷。

买雨伞的问路:麻烦你,到伞铺街怎么走?

答:过了周公巷向南拐,再走二三十丈就是。

……

就这样,世世代代的人们,打听着周公,念叨着周公,呼叫着周公,一茬茬的人们,都走进了一个名叫周公的深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平日里一声声呼叫着周公,梦境里会有多少人也做着孔夫子的梦,梦见了周公,梦见了圣人,梦见了君子?

在我的想象里,周公巷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梦境向真实世界的延伸,是梦境在人间得以落实的一部分,它并不飘渺,它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渴望路过,渴望停留,渴望定居的心灵的街区。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明月朗照、情意温润的古老的周公巷。

周公巷口,也许曾挂着一副流传久远的古训,提醒着往来的行人:世上数百年老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周公巷里,人们敬仰的是古圣先贤,守护的是素心美德,人们晴耕雨读,修身养性,忠厚传家,善良为本。

周公巷里,行走着琴棋诗书画,行走着仁义礼智信,行走着慈母严父,行走着孝子贤孙。

周公巷里,没有卑鄙,没有阴暗,没有戾气,没有伤害,没有势利眼,没有伪君子,没有小偷,没有小人。

周公巷里,柳丝依依,桃花灼灼,泉水潺潺,书声阵阵。

周公巷里,一年四季行走着明月清风,行走着淑女君子……

周公巷,周公巷,周公巷。

在历史的深巷,我们一声接一声地呼叫着周公,其实是在呼叫君子,呼叫圣人,呼叫美德,呼叫情义,呼叫一种古德古风,呼叫一颗高尚的灵魂。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走进周公巷,突然,在巷子中间那棵古树下,我看见了周公的背影。

我站定,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回过神来。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我想起了孔子的叹息。

看来,我刚才恍惚看见周公的背影,肯定是幻觉,是我病得不轻的“思古症”在作怪,导致了幻觉幻视。周公那年代太久远了,孔夫子也只能偶尔“梦见”,甚至“不复梦见”。

我想,在周公巷,我已不可能看见周公的背影,这是一定的。

那么,我又想:在周公巷看不见圣人周公的背影,那就退而求其次,在周公巷,我能看见君子的身影吗?我能遇见君子吗?

我想:刚才幻觉里的背影,也许是我看见了君子……

(文/李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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