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一个初春的早晨,尽管柳条吐出了新芽,此时的空气中充满了菜花的芳香,但风吹在人的脸上还有一丝寒意。也就是这天早晨,王麻子家的母狗发情了,招惹来许多公狗,围着母狗团团转,任凭王麻子挥舞木棍吆喝追赶,这些公狗就是不肯离去。他转身前脚进门,后脚这群公狗又涌进院坝。无可奈何的王麻子“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只好烤火去了。
王麻子的小儿子起床后无所事事,在院坝里正玩着,看见一条狗朝自家狗的身上爬去,以为自家的狗遭受欺负,连忙跑过去拽住尾巴把它拉下来。没想到惹恼了这条公狗,公狗回过头大叫一声,把小儿子吓傻了,松开手就跑,惹得几条狗也在后面紧追不舍。王麻子听到哭喊声,连忙跑出来轰走了狗。从这天起,小儿子始终处于惊恐状态,特别是晚上睡觉,身体不停地抽搐,时刻从梦中醒来哇哇大哭,一连几天,服药打针都不见效。
王麻子见儿子如此症状,就把村里的“神汉”——一个被大家叫做“四舅爷”的人请来给孩子烧个蛋。
一般在穷乡僻壤的地方,都存在着一类特殊的人群,那就是巫师,也称之为跳大神的。如果哪家有点小病小灾不顺当的事,农村人没那么多钱,加之交通不便,就多半会请神汉或神婆子来禳灾求福。巫师在当地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受到人们的尊敬,在人们心中算是半个神仙。我们村的四舅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气。至于为什么都叫他神汉,我说不清,可能是因为某些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给闹的吧,治不好人,钱多少还得要。其实四舅爷烧蛋很少收钱,若村里人有个多灾多难的,请他来驱邪,凭着主家心意给多给少都行,但给的数目尾数必须带三,至于为啥,我不得而知。
四舅爷长着一副古铜色的脸孔, 尖尖的下巴上,飘着一缕山羊胡须。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又敏锐、又细致。他的言谈举止总是与众不同,使你几乎觉得他有妖法。平时闲了种点地,做点家务,若是有人请到他,就放下手头的活计去了。
这天,王麻子把他请到家里后,恭恭敬敬递上一杯茶,然后说明小儿子的症状。四舅爷慢慢地抿了一口水,吐出滑进嘴里的茶叶,说先烧个蛋看一下。女人一听这话,连忙从鸡窝里拿出一个,四舅爷拿着蛋让小儿子在鸡蛋上哈三口气,然后点燃一根香,照着鸡蛋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末了把鸡蛋放在火边翻烤,鸡蛋膨胀后裂开一个口子,释放出一股股液体和白气。
蛋熟了,四舅爷剥开蛋皮,然后掰开蛋清,留下蛋黄,拿在手里仔细瞧着,就像鉴赏着一件刚出土的文物。看了半晌,四舅爷猛地拍了一下膝盖:“哼!狗日的还有一凶噻。”两口子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凑过来,战战兢兢地问是啥情况。四舅爷指着奇形怪状的蛋黄,慢条斯理地说这还不是一般的鬼在作怪,是你家老房子基地有一座坟,坟里埋的是个屈死鬼,没儿没女,孤苦伶仃,没有钱花。你家修房时把这座坟搬迁了,答应每年七月半给他烧纸,泼水饭,但好几年都没办,他如今没有钱花了,所以今天才找上门来。
四舅爷要他们好好回忆,是否有这回事。王麻子记不得祖上的事,再说他父亲去世多年,已死无对证。倒是女人慢慢回忆说好像有这回事,她记得当年修房子时,挖出几块烂木块,好像是有骨头。这下四舅爷眼里发出一种异样的光,接着说:“你看,我说对了吧!这回看你信不信,不信我就治不了。”两口子连连点头,连声说信。事实上,你不信也得信,反正就是这个理儿。
四舅爷说得越玄乎,两口子就听得越糊涂,只是询问解决的办法。这下四舅爷才说明天晚上来驱邪,把孩子的魂收回来,然后叮咛一番应该准备的东西,就匆匆告辞了。
当年,家乡的文化生活很匮乏,一年到头没有啥娱乐活动。没有收音机和录音机,没有图书和报纸,没有电影和电视机。一到“猫冬”季节,晚饭后孩子们只能聚集在一起打沙包、抽陀螺、踢毽子等游戏;而大人们白天忙农活,晚上围在火塘前,除了抽烟,耍扑克牌,摆龙门阵外,再就是串门子,东家长李家短地闲扯,然后就回家关门睡大觉了。如果谁家请人跳大神,全村子就轰动了。这是个难有的机会,孩子们和青年人就闹哄哄地去凑趣,当作一台大戏欣赏。散神之后,一连几天,人们都在回味着跳大神的神秘意境。在田间地头,或上学路上,一有空就要学上几把“神”的动作和哼哼几句“神”的曲调,就像现代网络的经典流行话似的,一模仿就会流行好一段时间。
跳大神是一种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邪祟沟通的方式,官面上的解释则多归于迷信,充满了神秘的怪诞色彩。
舞蹈多是模仿鸟兽与各种精灵的动作,表演耍鼓旋转。一般来说,跳大神要有两个人共同完成。一个是一神,一个是二神。一神是灵魂的附体,二神是协助。一神多是献技旋转,二神多是献艺耍鼓,有固定的曲调和请神词。神请来之后,由二神负责与神灵沟通,回答人们的问题。请来的有时候是所谓的仙,有时候是死去的人的灵魂。现在,跳大神更多被作为一种民俗文化和非遗被保留下来。
跳大神的这天晚上,周围的村民老早跑过来看热闹。四舅爷更是早早地过来了,忙着在堂屋搭神案,从挎包里取出一木雕神像,恭恭敬敬地供在神案上,然后点燃香烛,燃几张纸,手拿司刀,嘴里念念有词:
锣鼓一住就开声,
弟子领兵出坛门。
没有兵马我不走,
没有将领我不行。
师祖师爷赐我兵和马,
弟子领兵出坛门啦......
四舅爷边唱边跳,一场下来,浑身疲惫,口干舌燥,可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报酬。一是压堂子钱要拿走的,也就一元三毛三或三元三毛三的不等。随主家看家底情况给,神用的白酒要拿走,也就一瓶两瓶的,每瓶也就块儿八角钱。还有就是插香用的粮食拿走,不外乎是包谷、谷子或小麦之类,最多也不过七八斤,再就是神汉平常家里有个大凡小事,必须要到场帮忙。别看当时农村穷,都还是蛮有人情味,有恩必报是乡里人做事的标准。
在我们大巴山一带,虽然现在跳大神偶尔也存在,但与记忆中盛行的时期相差很远。据说,现在请大神,报酬也涨了,压堂子至少一张红毛爷爷,瓶酒至少是一百元的。不过,这是民间根据消费水准自然形成的,不是巫师索要的。按原先老章法,给多了也不给你退,少了也不叫你补,全凭诚意。“神”给病人看病是义务的,为民解除灾难是职责,虽然谈不上报酬,但都乐意去做。作为精神大餐,跳大神是一种神圣的事,其宗旨也就界定了它的内涵和它超越的一面。
我从农村来到城市生活,一晃已有二、三十年,再没有见到那种场面了。可每当回想起在农村的往事,跳大神的情景就活脱脱地展现在眼前,那神秘诡异的面纱,像烟云一样久久不能散去。
(文/郝明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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