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隐蔽事实。
说到京都,很多人都会想到身穿和服的艺妓们走在街道上的景象,但想在京都成为一名艺妓(geiko)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国中毕业后15至20岁者要先到置屋(okiya)学艺,经过「仕込み」到「见习い」的研习阶段,才能正式出道成为一名舞妓(maiko),到了20岁左右才能晋升成艺妓。
京都的艺舞妓文化,不只是吸引各地观光客前往京都一探究竟的重要推手,更肩负着传承日本传统艺能的重要任务。然而,外界对于艺妓与舞妓的美好想象,却在去年6月的爆料推文摧毁殆尽。
即便这起事件已经过了半年,Netflix最新日剧《舞伎家的料理人》上线时,仍有不少民众受到爆卦内容的影响,担心剧情会再一次过度美化花街世界。负责统筹执导这部片的是枝裕和,也在日剧上线之后在官方网站上发文澄清,整部片拍摄时间都是在推特爆卦之前,并没有影响到剧本走向,日剧版会出现原作中没有的批判性角色,完全是因为别的考虑。
当时一系列关于舞妓的爆料到底说了什么?这些内容都是真的吗?
未成年饮酒、性骚扰事件频传
去年6月26日,一个名为「Kiyoha@物书きさん」的推特账号发了下面这一则推文:
「虽然事实可能会消灭在这个世上,但这就是舞妓的实情。当时才16岁就被迫喝下大量的酒,还以和客人一起入浴(お风吕入り)的名义强迫混浴(虽然全力逃跑了)。这真的是传统文化吗?希望大家多想一下。图为和客人比一口气喝完山崎18年获胜时,还有喝酒的照片。」
这则贴文底下还有一长串爆料内容,例如:
「顺带一提,现在还有『旦那制度』,舞妓或艺妓有了旦那之后,就会冠上对方的姓氏。在花街游玩的人、在花街生存的人都公认这个组合,可以想成是在花街结婚。我当时差点以5000万日圆以处女之身被卖掉,而且舞妓不会拿到这些钱。」
或是
「曾经有过(客人)从身八口(编按:女性或儿童的和服,在胸口侧边、腋下位置的开口)把手伸进去被袭胸,或是在单独房间里下摆被拉开被摸大腿。舞妓基本上里面不穿内裤,只要和妈妈(=置屋或茶屋主人)说这件事,就会被骂『是你不好』」
未成年饮酒、被限制行动、没有手机、在籍期间只有微薄的零用钱、酒席上成为被凝视的对象,甚至是被性骚扰、陷入难以脱身的环境,也有舞妓因此身心状况出了问题。
发文者是桐贵清羽,她是曾经在京都五大花街之一的先斗町以「市驹」之名出道的舞妓。由于爆料内容实在太过冲击,短短3天就创下12万转推与30万次爱心收藏,令人难以相信在21世纪的现在,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京都有五大花街,每个花街都有不同的特色。这次爆料的内容不一定是桐贵清羽曾隶属的先斗町全貌,但有多名顾客或曾为舞妓的民众现身说法,不能排除类似恶习还存在京都花街的可能性。在了解桐贵清羽的受害经历之前,先从她的故事说起。
成为舞妓前是地下偶像
1999年生于山口县的桐贵清羽,从小跟着家人待过好几个县市。9岁(2008)时通过选拔进入演艺圈,来年(2012)转去当地下偶像,在姊姊后面伴舞。桐贵清羽说自己歌唱得不好,个子又小在舞台上跳舞很难被看到,所以在地下偶像的世界里也很难继续发展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桐贵清羽开始练日本舞,一头栽进日本舞的世界。此时,刚好有人介绍桐贵清羽,国中毕业后可以到京都五花街之一的先斗町当舞妓,就能继续精进舞艺,她便决定跳进花街的世界。
2015年2月,桐贵清羽正式进到先斗町的置屋从「仕込み」开始习艺,同年10月成为「见习い」可以绑上半截的长腰带(半だらり)和艺妓们一起到茶屋习舞。1个月后,当时才16岁的桐贵清羽成为舞妓「市驹」,在花街正式出道。
桐贵清羽出道时没有纸本契约,只有口头上说「6年奉公(意即「绑在这家置屋工作6年」)、每月零用钱5万日圆」和交杯仪式。但等待着她的舞妓生活,却和想象中差了许多。
违法超时工作、充满性暗示的酒席游戏
成为舞妓之后,除了原本早上的练习时间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晚上要陪客人饮酒作乐的「御座敷」(ozashiki)。每天的御座敷会分成前、后半场,晚上18点到21点是第一场「先口」,晚上21点到凌晨1点是「后口」。按照法规,未满18岁只能工作到晚上22点,舞妓如果待完整场「后口」就已经违法了。
在日本,未满20岁不得饮酒。舞妓们基本上都未满20岁,理论上只能看着客人喝酒,自己不能喝。
但桐贵清羽的经验不是如此。她曾经拒绝喝酒,却被客人骂:「舞妓不能说这种话」、「不会喝酒的人给我滚回去」,身边大人们都没有出来帮忙挡酒。「其他置屋有些会禁止未成年饮酒,我的话是被逼着喝酒的。」
为了要能在这个环境生存下去,她只能让自己的酒量变得更好。然而,有些男性客人喝了酒之后,手就不安分了起来。像是:突然抓住舞妓的手、硬把手从女性和服腋下开口伸进去袭胸、或是从和服下摆把手伸进去往上摸。
就算遇到好的客人,「御座敷」常玩的小游戏也充满性暗示。例如,和客人比赛猜拳,输的人就要趴在地上当马,赢的人能坐在输家身上上下摆腰。
桐贵清羽说,「舞妓还是小孩子,所以什么都不懂」是花街的大前提,所以就算知道这个动作充满性暗示,客人都在笑,舞妓也要装不懂。她回忆道,自己有次猜赢坐在客人身上前后扭腰,被在场的客人说:「这个摆腰方式一定不是处女」,连在场的艺妓姊姊们都笑了。
桐贵清羽当时就曾经和其他人反应,觉得这些小游戏已经是性骚扰,但大家的响应都是「只能忍耐」。桐贵清羽隶属的置屋妈妈还反过来骂她:「是你先诱惑人家的吧!」,让她很受伤。
逃亡与赞助商的旦那制度
桐贵清羽作为舞妓「市驹」只有短短8个月的时间,在正式退出舞妓之前,她曾2度试图逃离置屋。
某天客人的一席话点醒了她,便拦了一辆出租车逃回家。她事后回想起来,当时出租车司机的反应好像很习惯遇到这种事情,也许这就代表在那附近遇到逃跑的舞妓有多常见。桐贵清羽才刚逃回老家,马上就接到置屋联络,希望她回到置屋,不然就要支付上千万元的违约金。置屋提议,如果桐贵清羽愿意回到置屋的话,会有男性客人代替她付违约金,而这名男性客人就会成为桐贵清羽的赞助人,也就是花街所谓的「旦那」。
回忆起这件事情,桐贵清羽当时听置屋妈妈桑说,当时有3名候选人,开价是3000至5000万日圆。其中有一名候选人还是萝莉控,和她说:「市驹是处女吧?不是处女的话我不要,成为妳的旦那后就一起去旅行吧。」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桐贵清羽说,多数的「旦那」,都是单纯想要支持艺妓才成为艺妓的赞助人,但她觉得自己的状况不太一样,比较像过去代替艺娼妓偿还债务的「身请」(miuke)。她也说,现在虽然花街已经没有卖初夜(水扬げ)这种事情,但确实有客人误以为成为艺、舞妓的「旦那」,就是买下对方的初夜。
和置屋谈到最后,替桐贵清羽找一个旦那代付违约金的事情没了,她也回到置屋继续当舞妓,但等待着她的噩梦还没有完。
以「入浴」为名的男女混浴
桐贵清羽回到置屋的1个月后(2016年3月),茶屋的妈妈要桐贵清羽把某一天空下来「和客人一起去温泉旅行」。她一听到「温泉」两个字,马上想起之前曾多次听过艺妓或舞妓姊姊们说要去「入浴」(お风吕入り),代表和男客人混浴的意思。茶屋妈妈还说「是很熟的客人,没什么好害羞的」这让桐贵清羽很不知所措,也没有办法拒绝,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一天。
当时的内规是,如果不是和自己的旦那的男性客人外出旅行,就要配2名以上的艺舞妓。当天和桐贵清羽同行的姊姊和她年纪相仿,她告诉姊姊自己不想「入浴」后,当时遇到的姊姊真的很帮忙,使用了各种推延战术延后泡汤时间。客人说要泡汤时,先动之以情拒绝对方,最后还使出大绝招,假装喝醉闹事,故意撞到头还流血引发一阵骚动,才顺利避开「入浴」。
桐贵清羽知道当天是自己运气太好,如果遇到比较强硬的姊姊逼她脱衣服的话,绝对逃不了。而且逃得了一次,不一定代表能逃过下一次,便决定和置屋妈妈摊牌,辞职不当舞妓了。没想到这次置屋妈妈也没拦她,让她铁了心离开花街。
离开花街后,税金催款跟着来
在桐贵清羽辞职回家后不久,她收到了住民税缴款书(纳付书),代表她担任舞妓期间,置屋有以个人事业主的名义帮她报税,离职后又有帮她「废业」,才会在辞职之后马上收到税金催款单。不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收入」,也不觉得自己是劳工。
桐贵清羽在职期间,每个月只有5万日圆的零用钱,拿来买化妆品、生理用品和休假日的餐费。而这张一期9万日圆的住民税催缴单,代表置屋帮她报的收入绝对不止每月5万日圆的零用钱。
劳权律师渡边辉人指出,置屋或茶屋是舞妓研习学艺的地方,所以不适用《劳动基准法》(労働基准法),但舞妓提供陪伴客人的服务,会产生对价关系和所得,所以很难否定舞妓的工作性质;如果舞妓是劳工的话就适用《劳动基准法》,如果是以个人事业主的身份工作,就算是未成年也不适用《劳动基准法》。
他也说,考虑到舞妓是听从置屋或茶屋的指示来提供服务,舞妓比较像是劳工而不是雇主,置屋和舞妓之间应该要明文写定职务内容与工资,签署劳动契约会比较适当。
桐贵清羽成为舞妓的那一天,只有口头约定,舞妓和置屋之间当然是没有纸本劳动契约。
在花街的命运取决于置屋好坏
桐贵清羽离开花街后,先后在大阪北新地与东京银座的酒店工作。虽然一样都是服务业,但在酒店工作期间未满20岁之前,店里妈妈桑或前辈都会帮忙挡酒。她说,在花街以外的世界可以选择拒绝不想要做的事情,面对性骚扰等不喜欢的事情,也不用假装自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渐渐找回自信心。
会选择在去年爆料,是因为酒店业在疫情期间受到冲击,桐贵清羽先后经历转职、结婚、生子,现在即将迎接第二胎,觉得如果不正视舞妓时代的自己,就没有办法继续前进。
她说:「现在有时候也会想着,如果那个时候有大人愿意认真倾听,处理未成年饮酒、性骚扰的问题,会变得怎么样?现在的我只希望能透过我的爆料改变花街。」
实际上在桐贵清羽发文爆料后,也有不少已经毕业的艺舞妓匿名证实,这些指控很可能都是真的,或是出面分享自己的经历。也有花街相关人士告诉媒体,桐贵清羽发文隔天各个花街都要求舞妓只能在茶屋里面喝酒,也有一个花街立刻要求全面禁止未成年饮酒、舞妓们晚上22点前都一定要回到置屋休息。
但事情这样就解决了吗?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认识桐贵清羽的前舞妓接受网络媒体ABEMA采访时就说:「虽然她说的都是事实,但很容易让人有负面观感,现在在推特上写的事情,我觉得看起来比较是置屋妈妈的问题。」这点桐贵清羽自己也知道。
桐贵清羽说,刚进到置屋时,前一代置屋妈妈都会用心准备晚餐,但前一代过世之后就换人准备餐点,中午只有渍物配饭或茶泡饭这种粗茶淡饭,但御座敷前的晚餐就会变超大份餐点。艺舞妓的饮食生活很极端,餐点也取决于所属置屋。
「孩子不能选择父母叫做『父母转蛋』(亲ガチャ),花街就是『置屋转蛋』(置屋ガチャ)的状态」,桐贵清羽如此说。
只是想要让舞妓文化变好
就像前面提到的,京都有五大花街,每个花街都有不同的特色,桐贵清羽爆料的内容不代表花街全貌。也一定有有心经营的置屋,在爆料之前就会替舞妓挡酒,或是改成无酒精饮料。
花街相对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一般顾客没有人带领,很难见到艺舞妓一面。就算是御座敷的常客,也未必了解艺舞妓在置屋的生活面貌。对于桐贵清羽来说,花街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隐蔽事实。她认为,这就是这么多年下来,都没有其他人敢爆料花街问题的原因。
「为了要让花街文化可以留存,就算不愿承认我的主张也没关系,至少要让外界看得出来,花街有意改善现状。」桐贵清羽如此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