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能将太阳作火炬高举,
能使风怒吼,海暴涨,云隐藏,
并对白人在祂的土地与子民身上犯下的罪行
知之甚祥的上帝啊:
白人的崇拜产生罪行,我们的崇拜迎来恩典与美好
但是,他那至高无上的美德要求我们复仇,
他将帮助我们找回实力,引导我们攻击,
践碎他们的神偶
他将会发现,并对我们眼中止不住的苦涩泪水感到满足
自由将至!愿你与我们心中的声音同在!
——节录自海地诗人Hérard Dumesle
1791年8月14日夜,在法属圣多明各北部平原森林深处,两百多名的黑奴领袖趁着夜色,逃出邻近的种植园,齐聚在下着雨、天空布满云的夜晚。被平日遭受奴役,鼓噪着不满情绪的众人所围绕的,是一位能够施展巫术的女人与一只野猪。女人在众人的鼓声与歌声中慵懒地跳着来自西非的祈神舞蹈,一边让自己进入起乩通灵的阶段,展开与神灵罗亚(Loa)沟通的仪式。女人用刀划开了野猪的喉咙,将滚烫的鲜血分给了在场所有人,疯狂且迷醉的气氛在此刻达到沸腾。
这场被后世名为Bwa kayiman的仪式,揭开了这块岛屿黑奴革命的序曲。奴隶们决定不再忍受剥削,誓言用岛上所有白人奴隶主的鲜血,向罗亚交易他们的自由。与殖民者的冲突从北部平原的各个种植园里陆续爆发,随后蔓延至整个殖民地。十三年后,西半球继美国之后的第二个独立国家,在这块土地上诞生了——她是海地,世界第一个黑人共和国。
森林里那场已分不清是神话还是史实的仪式,在海地的历史上被不断地传唱着。有人说,那一刻在西非神灵的领导下,海地人走向了解放。然而,也有人认为,海地人在独立之际,就把国家交易给了异教的魔鬼,从而注定了立国以来的灾难不断。
巫毒(Vodou)——那场仪式背后的宗教,正是围绕着海地种种迷思的核心。
▎ 黑奴交易:从西非跨海而来的巫毒术
巫毒是源自于西非的宗教,信众分布于现在的贝宁、多哥与加纳等国家,属于当地众多传统信仰的一支。在巫毒信仰里,世界由一个至高无上的造物者创造,常人无法企及造物者,只能透过各种具有与神灵互动能力的灵媒或祭司,与造物者之下的天地万物进行各种神灵沟通跟祈福。
巫毒祭司透过与神灵沟通,寻求给予常民的传统医学治疗药引,以及灵能治疗,祭司也透过祭仪,解决人们日常的各种问题,替人们带来成功、财富、灵性,或甚至性能力。简单来说,巫毒其实就像是世界各地都有的泛灵论,是种以神灵、祭司与常民三角关系建构出来的多神信仰。
那,巫毒是怎么来到新世界的呢?
1791年的法属圣多明各,是加勒比海各欧洲国家殖民地中最丰庶的地方。在这个土壤肥沃地力充沛的新世界,将近1000座生产蔗糖、棉花与咖啡种植园遍布,供应着欧洲一半以上的糖与咖啡等热带物产。
撑起丰富物产的,不是那些早因天花等欧陆传染疾病而大量灭绝的印地安人,而是来自大洋彼岸的庞大黑奴生产大军。自1512年起,最早的西班牙殖民者便自西非引进黑奴作为种植园的人力来源。两百余年过去,殖民地升起了法国的旗帜,横渡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却依旧数百年如一日的持续着。
Vodou一词,源自于西非丰族(Fon)语中的「灵(Spirit)」,这不止道出巫毒以服侍灵取得报偿的人神互动,更显示出巫毒与西非丰族文化之间的关系。在大西洋奴隶贸易昌盛的时代,欧洲国家在取得奴隶时,绝对不是跑到西非像抓宝可梦一样四处乱抓,在需要源源不绝奴隶生力军以撑起殖民地经济的考虑下,与殖民者交好的西非的黑人酋长或国王,就成为获得稳定人力的供货商。
海地的奴隶,即是当初与现今的贝宁、多哥与加纳一带的黑人领袖,以物易人购买而来。大部分海地黑奴来自于前述地区丰族部落的特性,使得即便后来也有从尼日利亚与安哥拉等地输入的约鲁巴人或刚果人,在海地黑人社群融合的过程里,大体上还是由丰族文化作为基调。
处在恶劣生存环境与劳动条件,让黑奴的死亡率一度高达20%。在这有着高占全加勒比海一半以上黑奴人口的地方,三万两千名奴隶主与45万名奴隶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也因为连年非人道的剥削而濒临破裂
▎ 白人的魔法:当个文明的天主教徒
面对数量远多于自己人的黑奴时,如何让黑人变得更「文明」、更「去异教徒化」,成了殖民者与庄园主极力努力的事情。仿似更文明的奴隶,可以更乖巧地被奴役。在法国国王一纸强迫黑奴改信天主教的命令下,含舞蹈与音乐性,带有祖灵崇拜色彩与疯狂迷幻色彩的巫毒信仰与仪式,成为殖民者努力拔根的重点。禁绝令之严,甚至将不从者加以鞭笞甚至处死。
然而,即便每位黑奴来到岛上后的八天内就必须接受受洗仪式,真心信仰天主的却是寥寥可数。为什么天主教无法有效的「教化」这些黑奴呢?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海地殖民者是以工具性的心态在向黑奴传教。在认为改变信仰可以有效管理黑奴的心态下,殖民者用填鸭的方式灌输黑奴天主教教条,而非教会或传教士强调的慈悲与同情。空洞的宗教无法打进黑奴的灵魂,使其对于天主教的想象,也只是当作一种「白人的魔法」而已。
另一方面,殖民者失败却严峻的改宗政策,逼得黑奴必须想出迂回的策略,在压迫里持续维持他们的西非信仰,以持续在失根且悲苦的日常中求得慰藉。从西非来的巫毒,便在压迫中,萌芽出富有生命韧性的样貌。
被逼得上教堂的黑奴,开始将看到的天主教仪式加以片面模仿,应用在日常的巫毒祭祀展演上,藉此躲避宗教禁令。而伴随改宗而来的禁说母语政策,也促使黑奴发展出了一套带有西非母语文化,却是以法语作为主要词汇来源的混成语,又称为海地克里奥语(Haiti Creole)。
对法国殖民者来说,他们也许乍听之下会觉得黑奴在讲法语,但对于整句话到底在讲什么,却完全摸不着头绪。克里奥语的出现对没有文字,必须口耳相传的巫毒信仰,提供了避免灭绝的关键契机,也让巫毒神祇换上了法语味十足的名字。
好比在原来的西非巫毒里,造物主是一位雌雄同体,名叫Mawu-Liza的神(也有一说Mawu跟Liza是一对兄妹)。到了海地巫毒,则演变成以罗马天主教的耶和华上帝形貌出现,以法语bon(好的)与Dieu(上帝)两字结合命名的Bondye造物主。而Bondye之下那些祭司与之沟通的神灵们,在西非是Mawu-Liza生下的七个掌管天地万物的子女,到了海地则统称为Loa。这个词源自于法语les lois(律法,或者可以解释为万物的规律、圭臬),模拟上相当于天主教里的各种天使或圣徒(Saint)。
仪式上,某些海地巫毒祭司会在祷告一开始,先念一段法语的天主教祷告文,之后才会转而使用海地克里奥语祈福,以及进行通灵的起乩仪式。像这样的习惯,都是过去巫毒以贴附在天主教信仰论述里,藉其元素作为掩护西非传统信仰内里的抵抗策略的遗绪。
躲过殖民者眼睛后的巫毒教,在为失根的黑人找到了连结大洋彼端故乡的一丝凭借外,也成为团结反抗殖民暴政的核心。海地巫毒信仰的形成过程里,有阶序且组织化,遍布大大小小种植园间的秘密结社亦日渐茁壮,为将来的海地革命提供成熟的联络与支持网络。更重要的,巫毒教给予受压迫的黑人愿意牺牲生命抗暴的勇气。其让人们相信战死的灵魂能够因此自种植园解脱,回到遥远的西非故乡。
宗教背后强大的社群黏着力量与精神力,使得海地黑奴社群相对于其他殖民地,能够成功地促成跨种植园的奴隶结盟协力作战,赶走殖民者。1804年,在经历长达十三年惨烈的战争,付出三十余万人死伤后,奴隶与黑人自由民组织的起义军接连地赶走了法国殖民者,以及其后的西班牙人。
然而,带领奴隶走向自由的海地巫毒,却在150年后,成了弱势者面对的高墙。
▎ 一尊神祇,两种面具:挥之不去的政治遗绪
什么都是巫毒的错吗?当问到本土企业家,或外国投资者对海地的看法时,他们不免会抱怨巫毒教里极强的宿命论,成为海地长久以来发展落后的绊脚石,以及当地人工作不积极的原因。甚至跨国保险业者在评估海地市场潜力时,也认为大众的宿命观,让推销保险的概念寸步难行。
人的出生是为了死亡(moun fèt pou mouri)
这句海地古谚,常常被引做巫毒宿命论的批注。生死都是注定的,而生活里的一切,都被无所不在的罗亚们支配。以海地最受敬重的资深祭司Max Gesner Beauvoir的话来说,「巫毒宿命论是一种对死亡的无惧。因为巫毒相信一个人总共能活16次,在每一次转生中,人将在不同的处境里积累智慧,最后聚合为造物主的一部份。」
然而,以此推论巫毒宿命观造成海地人不积极、懒惰,或甚至对生命缺乏自主意识的习性,未免有失公允。毕竟宗教论述的形成,总是与信仰社群的处境息息相关。
海地长期以来普遍贫穷(海地是美洲唯一一个被联合国列入极度贫穷的国家,一天人均只有两美元),让普罗大众难以对现世抱有任何美好愿景。带有宿命论,能透过祭司与罗亚交易而解决日常问题的巫毒教,自然成为艰困中的海地人,找到理解自身处境与调适的理性选择。
不愿细腻地同理并体察脉络,使得巫毒争议里加害者指责被害者的荒谬层出不穷。前述红衣主教的言论随即被海地裔美国人类学家Richard Morse反唇相讥:
如果你要讨论海地深根蒂固的巫毒「痼疾」,你就必须从过去海地人被剥削奴役的历史——那正好是你们这些天主教徒过去最热衷投入的——开始说起。所以啰,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立场好责备受害者的。
过去的纷扰,或多或少还影响着如今的海地巫毒,使得大部分祭祀仪式还是习惯台面下进行。据信高达80%的海地人都宣称自己信奉罗马天主教。然而对几乎所有人来说,白天信天主,晚上拜巫毒,参与巫毒祭司拿着天主经与圣母经作为祷词,却在西非舞蹈与鼓声中与Loa达成交易的祭祀仪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巫毒的鲜血早已渗进上帝、圣母玛莉亚与圣徒像的面孔里。「一尊神祇,两种面具」是卡在宗教角力下的海地庶民日常生活对信仰的最大共识。这也许正是无论宗教之间如何纷扰,都难以撼动的海地移民社会本质:对外来事物开放地拥抱、融合并再造,而后成为这块土地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