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地区鲜少有机会跃上新闻头条,因为这个地区,什么都缺乏:缺干净的淡水、缺稳定的电力、缺充足的粮食,还有,缺少值得上新闻的议题。国际媒体关注的第三世界国家,从战火未歇的中东,到天灾频仍的中亚。而非洲,穷苦饥荒早已是陈旧的新闻,媒体的镜头早已转向其他更具话题的焦点,阅听人对非洲的印象也逐渐依稀。
Jeffrey D. Sachs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也是联合国特别顾问,近日刚发表了一份《全球快乐指数报告书》,调查全球158个国家人民的快乐程度,评鉴的标准有客观的指标,如:平均收入、健康数据、社会福利、言行自由、对政府的信任感;也有较主观的标准,像是安全感、生活焦虑等。
报告中的结果是:世界最不快乐的国家,多哥;倒数第四名,贝宁;倒数第七到第十名,布吉纳法索、科特迪瓦、几内亚和乍得;其他西非地区的国家:马里、尼日尔、塞内加尔也都落在倒数20名之内。集中的程度之高,让人几乎可以断言,这是世界上最悲伤的一块大陆。
若是实际走在这块悲伤的土地上,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百姓满面愁容、民不聊生吗?
不是的!你的第一眼的印象应该会是到处充满着温暖和生活小确幸。
在传统市集里头,一个妇人虽有着一张饱受风霜的面庞,和被烈日晒到不能再黑的皮肤,脸上却带着笑容,两个肩膀上各挑着一麻袋的树薯和洋葱,头顶上还顶着一盆土香蕉,摇摇晃晃走了市集,后面还跟着一位个子勉强高过妈妈膝盖的小小孩,学龄前就懂得帮忙生计。
迎面碰到的另一个妇人,在对面卖一样的蔬菜,她身上的负载也不遑多让,而且背上还用花布背绑了一个小娃,一大清早骑着脚踏车从别的村子里来的。要这样背着小孩一整天,直到菜卖完为止。两个妇人明明是竞争的商家,表现得却像家人一般亲切。
「早安,早上好吗?」问候的声音很高亢。
「很好很好。」毫不犹豫回应。
「那真谢天谢地。家人、孩子还好吗?」
「很好、都很好。」讲得时候脸笑瞇瞇的。
才早上六点多,太阳已经有些灼热感了。买菜的、卖菜的都陆续涌入泥巴地上的传统市集,有负责肉摊的男人,用驴车从屠宰场载了两三只山羊,铁条磨利当刀子,木板擦一擦成了砧板,准备分割部位卖个好价钱,秃鹰已经在上头盘旋,牠们知道肉摊老板切剩下的边肉,会往空中抛,且不会再掉回地面。还有游牧民族,缠着头巾,推着一车的锅碗瓢盆和五金,走到哪个城市就卖到哪里。
市场里卖的东西,单价大多在50~200西非法郎之间,合人民币仅1~3块,遇到比较贵的蔬菜或水果,就切开来卖,1/4颗高丽菜75西法,一片西瓜100西法,连大蒜都是一瓣一瓣剥开来卖的,这样大家就买得起,东西也卖得出去。卖不完的、别人挑剩的NG蔬果,就晚上带回家里,煮一锅蔬菜酱饭,还可以喂饱一家人。
工作之余的消遣,就是上当地的maquis(小酒吧)喝罐啤酒。几乎每个国家都有当地生产的啤酒,连西非国家也不例外。周末的夜里,破旧的卡车,在叽叽轧轧声中,将一箱一箱的啤酒载到各城镇的maquis里。那回收填装的玻璃酒瓶有点脏、瓶盖有点生锈、啤酒没什么味道,但这都是不打紧,大家还是喝得很享受。
更好一些,一串100西法的烤肉串,是最好的下酒菜。那是一根大陆制的竹签,插上一些羊肉的碎肉和洋葱丁,放在炭火炉子上,半熏半烘烤熟的。当地人会沾土辣椒粉,一口吞到肚子里。或是吹声口哨「嘶!」叫旁边蹲着的小弟过来,他篮子里卖的是从土里刚拔起来的花生,还连着叶子。边剥边嗑那小粒仔的生花生,可以消磨一整个夜晚。
乍看之下,他们很快乐,虽然讨生活不易、赚的钱微薄,却偶尔能勉强喝点酒、打个牙祭。他们有乐观、活在当下的个性,他们不常被烦恼折腾,不论大事小事都会回说「没问题!」他们不会皱眉头,鲜少看到人们哭泣,还不曾听闻有人想不开。每天都笑嘻嘻的,甚至有点嬉皮笑脸,来面对生活的不顺遂。比起我们,他们似乎更快乐。
为什么还是被评为最不快乐的国家?
快乐只是表象。在他们每一个微笑的背后,都藏着数不尽、说不完的悲伤。问候他们,总是得到「我很好」的答案,那是礼貌,也是将苦难埋藏的习惯,为了继续过着日子。将苦水吐出了,还是一样深陷在贫穷的泥淖之中,愈挣扎愈是向下沉,就闭上嘴,费力向前划去。
西非经济货币组织(UEMOA)的成员,使用西非法郎的八个国家中,许多国家的人均GDP仍不及1000美金,平均20%到30%的人口生活在赤贫线之下,即购买力平价下每人每日生活费不到一美金,没有干净的饮用水,电力既昂贵又不普及,夜晚的一盏灯都是件很奢侈的事。
市集里的妇人真的过得好吗?追问下去的结果,是她的家里还有五个小孩,其中两个生病了,应该是得到疟疾,不满五岁的孩童得到疟疾很危险,但是进口的抗疟药物又很贵,她其实焦急如焚,只能祈祷。在发达国家已近乎绝迹的疟疾,在西非地区仍然猖獗,藉由蚊子传染的疾病,每年都会带走60到70万人的生命。比狮子老虎更恐怖。
缺水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却仍是当地的居民每天对健康生活和环境卫生的挑战,村子里就这么两到三处水井,一早发现打不出水了,就得赶着驴车到其他的村子去找水源。沿途经过一座座干枯的湖泊,每年只有雨季的三个月左右有水,之后的两个月变成浅沼泽,猪只在泥巴里面打滚。接下来的半年多,都是干涸龟裂的的地表,荒凉。
物价低也不代表国民的购买力就相对比较高,实际的情况是当地的物价低也仅限于农产品。因为缺乏工业生产,除农产品之外的生活物资往往得仰赖外地进口,但舶来品的价格也非斗生小民负担得起,村庄里人民的生活依旧很原始。
大环境经济活动低迷、地理位置的偏远、交通的落后、缺水电价高,都使得外资进入西非地区少之又少,不论多么创新或蓝海的企业,都看不到这里的潜力,一个不毛之地。久而久之,人们有种「努力念书也找不到工作」或「努力工作也赚不到钱」的无奈,失去了生活的热忱。
杂货店的年轻人,整个早上都没有客人光顾,下午就把门一关,跑到后头的树下睡午觉;一些公务员,上班时间跑回家里,跟左邻右舍聊天,串个门子偷个闲。过一天算一天,有乐当下享,烦恼明天说。傻傻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问题自有出路,「没问题」是大家的口头禅,但生活却没比较好过。
小确幸也有不确定性,今年一月初当地的啤酒厂员工抗议薪资及工作条件差而罢工一个星期,出不了货,民众经历了生活最黑暗的一周,全国的maquis几乎全部歇业,晚间街上一片死寂,没有半点人声。平常即便停水停电的日子也不曾如此寂寥,因为没水没电还是可以出外喝酒寻欢,没料到连酒也会断,一切活动就倏然停止。
贫富差距更是忧郁的来源,不患贫而患不均,西非地区是很好的例子。当地的权贵人士往往来自于公部门,贫穷国家接受到的外援,大都由政府掌控,形成国家有钱、百姓穷苦。官员上下班皆是进口吉普车代步,出入高级餐厅一顿饭可花上10000西法,若一天吃三餐,就等同于乡村里一个家庭一个月的收入了。
他们的悲伤总归还是贫穷,无尽地吶喊却难以翻转命运,于是幻化成一张张微笑的脸孔。面对无法翻身的绝望,依照生物的演化,为了生存下去,学会将不快乐深藏心中,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过滤过的豁达、无奈的开朗、带有惆怅的笑容。
如果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贫穷国家就是百姓哀。对照着全球快乐指数报告,人民快乐程度的排名,几乎就是国家经济发展的排序,多么讽刺,像瓦努阿图、不丹这样生活简朴又快乐的国度,终究只是少数乌托邦的神话。多数人还是会因担心着下一餐而焦虑万分。
这块大陆,黑色不仅是居民的肤色,更是处于世界的阴影边陲,暗不见天日的心情。一无所有,又不再拥有别人怜悯的眼神,似被遗忘的小孩,已不再哭泣,剩下孤独和忧伤的心灵。
欧美社会因经济发展趋向平缓而大喊「新平庸」,但又有谁注意到,那个「老是很平庸」的西非地区,近半个世纪来的发展已从后段班变成放牛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