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念卷者

伏生散文 2025-02-11 22:12:34

快八十岁的代福周老人坐在屋内,口中喃喃低语:“一段词,三炷香,十二篇文。” 那声音,就像从岁月深处飘来的,轻柔又带着故事。念到 “文” 字时,他顿了顿,眼眸中悄然浮现出一抹怅惘。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屋内那张旧木桌上,摆满了宝卷。泛黄的纸张上,红色标记星星点点,记录着老人多年来对宝卷文化的坚守。随意翻开一本,便能看到那些写满人生智慧与民间烟火的内容。像《目连救母宝卷》,讲的是目连为救坠入地狱的母亲,历经重重磨难,凭借着坚定的孝心和无畏的勇气,在神灵的帮助下,最终将母亲救出苦海的故事。这其中细致描绘了目连在地狱中看到的种种恐怖景象,“刀山剑树,血河火海,受苦众生,哀号连连”,可即便如此,目连救母之心从未动摇,其行孝之举令人动容,也让听者在听闻故事时,心中对孝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还有《白蛇传宝卷》,讲述了白蛇白素贞与凡人许仙之间曲折离奇的爱情,“白素贞为爱水漫金山,触犯天条被压雷峰塔下,许仙情深意笃,日夜诵经祈福”,将人间至情至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同时也反映了世间的种种无奈与天理人情的纠葛。

宝卷,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起源可以追溯到唐宋时期。最早是唐代变文和宋代说经的产物,起初以佛教故事为题材,通过通俗易懂的说唱形式宣扬因果报应,在民间广泛流传。后来,宝卷不断吸收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等内容,从单纯的宗教宣传品,演变成了丰富多彩的民间说唱文学,在各地开枝散叶,各具特色。

我是从任积泉先生那里听说了代福周老人和他的宝卷。出于对这门古老艺术的好奇,我决定去拜访他。从城里到老人所在的安阳乡高寺儿村,车程一个多小时。车子在崎岖的路上颠簸,我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等睁开眼,午后的阳光正明亮。此时,正值寒冬,外面刚下过雪,田野白茫茫一片,空气清冷,乡村显得格外宁静。

在任老的带领下,我见到了代福周老人。快八十岁的戴福周老人,身形清瘦、脊背微驼,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透着矍铄的光。说起宝卷,他如数家珍。老人这一生,到底念过多少遍宝卷?恐怕没人能说得清。念诵宝卷的顺序和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哪怕在黑暗中,每个动作也都精准流畅,仿佛宝卷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伸出的双手,苍老又枯瘦,满是褶皱和青筋,指甲也萎缩了。可就是这双手,一辈子与宝卷、念珠、蒲团相伴,翻卷、点香、诵读…… 每个动作都无比熟练,承载着岁月的厚重,传递着文化传承的力量。

我关切地问:“做这些,累吗?” 代福周没有直接回答,神色中透着自豪:“念宝卷既能修心养性,还能传承文化。” 我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身形虽不再矫健,但精神矍铄,眼神里透着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沉静。

老人不经意间提到 “梵音”,我心里一惊,难道他是修行高深的高人?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他轻声念起一段宝卷,正是《目连救母宝卷》中的一段:“目连尊者孝心坚,地狱茫茫去救难。哪怕刀山并火海,为母何惧万重艰。” 声音低沉悠扬,带着历史的厚重和文化的韵味。念完,他看着我说:“这,便是我心心念念的‘梵音’。” 我这才明白,这简单的念诵,藏着他多年的心境和感悟。宝卷文字深奥,音调讲究,仪式繁杂,每一处都考验着诚心和毅力。

“我们当地念宝卷的历史,有好几百年了。” 代福周缓缓开口,给我讲起宝卷的故事。相传,古时一位高僧为宣扬佛法创作了宝卷,记载着人生哲理和善恶轮回。农闲时,村民们就聚在一起,请人念宝卷,寻求心灵慰藉和智慧启迪,这便是本地宝卷的由来。后来,宝卷内容越来越丰富,形式也越来越多样,孝顺卷、劝善卷、祈福卷…… 只要人们有需求,万事万物都能写进宝卷里,被赋予美好的寓意。

曾经,宝卷文化在农村十分兴盛,不仅教化人心,还为生活增添了热闹和温暖。过去几代人,每逢农闲和重要节日,村民们都会围坐在一起,聆听念卷者念唱宝卷,那是乡村生活里温暖而独特的文化记忆。

代福周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带着他听宝卷的情景。翻书、焚香、念诵,每一个步骤都有讲究。爷爷严肃地告诉他,要认真听、用心记,以后要靠他们传承宝卷,撑起村子里的这份信仰。那时天气炎热,代福周不停地擦汗,但爷爷的话让他明白,传承宝卷责任重大。

在村里,很多人家都是长辈带着后人学习念宝卷。老人们虽然说不清楚宝卷里的深奥道理,但在他们心中,念唱宝卷是神圣的。代福周就在这样的氛围里,从最简单的字句学起,十几岁就能独立念诵完整的宝卷。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对宝卷满怀热爱,仿佛爷爷引领他走进了一座神圣的殿堂。

只上过小学的代福周,却对 “文化” 有着深刻的理解。在他眼里,宝卷是文化的瑰宝,而他,作为宝卷的传承人,也算是文化使者。河西宝卷,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已有近 400 年历史,在河西百姓心中,有着度化人心、弘扬正义的重要作用。

代福周家的门框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红对联,透着质朴和岁月的痕迹。冬阳慵懒,洒在古朴的窗棂上。他身旁的旧桌子上,摆放着几本泛黄的宝卷,还有毛笔、香炉。如今,代福周看宝卷上的字有些吃力,得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一算,他从儿时跟着爷爷念宝卷,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

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个村民都听过代福周念的宝卷。他回忆道:“从前,大家一有空就聚在一起听宝卷,村子里可热闹了。后来,大家都忙着挣钱,没心思听了。” 他看着宝卷文化在时代浪潮中逐渐式微,心里满是无奈和坚定:“我不念,谁来念呢?”

村里有添丁、娶亲、做寿等喜事,主家都会请代福周编撰新宝卷祈福。更多时候,乡亲们拿着旧宝卷,请他去念唱。宝卷破烂了,他就补写内容。这些年,全村半数以上的宝卷都出自他手。就像村里张家娶媳妇时,他编写的宝卷里写着:“今日良缘天作合,夫妻恩爱意绵绵。百年好合情长久,家和万事共团圆。” 既贴合喜事氛围,又满含美好祝福。

代福周的儿子和女儿,都在外面为生活奔波,家都在不同的城市里。除了编写宝卷,他们老两口守着几分薄田,过着简单的生活。儿女们多次邀请他们进城享福,都被婉拒了。他们眷恋这片土地、眷恋宝卷文化,更眷恋相互陪伴的岁月。代福周的老伴,同样年逾古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坚定又温柔地说:“我们守着老屋子,守着宝卷,挺好,自在。”

代福周的人生,就像一本宝卷,写满了对这门技艺的热爱。小时候,他只要听到村里老艺人讲宝卷,就会瞪大眼睛,听得入迷。那些善恶有报、神仙鬼怪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他。凭借对故事的敏感和传承文化的直觉,他很快就能自己讲述简单的宝卷故事。夜里,他常常梦到宝卷里的奇幻世界,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把梦境写下来。

年轻时,他看到一些宝卷讲述者因技艺精湛备受尊敬,充实的生活让他心生向往。那时,他虽不太明白什么是理想的生活,但认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

听他讲述,我仿佛看到这样的画面:一位花甲老者,脊背微微弯曲,但眼神炽热。他翻开泛黄的古籍,指尖轻轻划过书页,感受着故事里的情感,聆听着先辈的教诲。

代福周笔下的宝卷,情节曲折,人物鲜活,语言富有韵律。无论是宣扬孝道的《救母宝卷》,还是讲述历史传奇的《岳飞宝卷》,在他的演绎下,都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在村子里,他念唱宝卷时,老人回忆往昔,孩子开启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场面十分温馨。像讲述《岳飞宝卷》时,他会激昂地念道:“岳飞元帅志满腔,精忠报国战疆场。金戈铁马驱敌寇,千古英名永流芳。” 将岳飞的英雄气概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随着市场经济发展,电视、网络、手机等新兴媒体涌入乡村,彻底改变了村民的娱乐方式。年轻人沉迷于网络游戏、流行音乐和短视频,觉得宝卷枯燥乏味。曾经热闹的庙会变得冷冷清清,宝卷的听众越来越少。代福周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失落,就像坚守城堡的骑士,看着城墙在时代冲击下逐渐崩塌。

没有了听众,他只好把讲述宝卷用的响板、醒木等道具收起来。这些物件虽已陈旧,但在他心中无比珍贵。他轻轻拾起,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着不舍。

偶尔,有老乡亲想起听宝卷的时光,登门邀请他。这时,他的眼睛会立刻亮起来,欣然应允。即便知道听众可能寥寥无几,他也会认真准备,挑选合适的宝卷,练习吟唱的音调,整理讲述的仪态,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这是他对宝卷文化最后的坚守。

时光流转,乡村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古老习俗逐渐消失,代福周是村里最后一位坚守宝卷传承的老人。曾经和他一起唱念宝卷的伙伴,有的离世,有的放弃,如今只剩下他,像孤独的灯塔,守望着这门古老技艺。

他四处打听,想找年轻人传承宝卷,甚至亲自登门,耐心讲述宝卷的魅力和文化底蕴。可年轻人都忙着走捷径、赚快钱,没人愿意花时间钻研晦涩的经文和复杂的曲调。代福周站在村口,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神情落寞,无奈地叹息:“怕是要失传了,如今世人的心,和从前不一样了。”

听说我想听他念唱宝卷,代福周从书柜里郑重地拿出宝卷。他的动作轻柔,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泛黄的书页满是岁月的痕迹,他轻轻抚摸,像是在和过去对话。屋内光线昏暗,阳光洒在他脸上,他深吸一口气,低声吟唱起来,这次是《白蛇传宝卷》中的经典段落:“断桥相遇情初种,伞下留情爱意浓。水漫金山虽有过,雷峰塔下盼重逢。” 他的声音不再洪亮,带着沙哑和倦意,但充满了虔诚和眷恋。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他对宝卷文化的热爱,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

我轻声问他,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坚持念宝卷的意义是什么。他沉默了很久,眼神深邃,仿佛穿越了岁月。许久,他缓缓抬起头,坚定又温和地说:“能念一天是一天吧。” 说完,他又低下头,沉浸在宝卷的世界里。他用衰老却坚定的生命,为即将消逝的传统文化,奏响了最后的乐章。

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略显佝偻却坚毅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每吟咏一句宝卷,都像是为渐行渐远的传统文化奏响一曲挽歌,虽充满悲伤和无奈,却也饱含着他对这门古老技艺至死不渝的热爱和坚守,让我深感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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