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皮影人

伏生散文 2025-02-13 23:18:51

一声清脆的敲击声,悠悠地从历史深处飘来,宛如神秘的召唤,轻轻将我引入了皮影世界。

这是位于民乐县三堡村的一座老旧院落,斑驳的墙壁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院中的杏树伸展着粗壮的枝丫,默默守护着一间略显简陋却满溢艺术气息的工作室。

房门半掩,我轻轻推开,一股淡淡的牛皮香气扑面而来,那是时光沉淀的味道,带着岁月的记忆。鲁振国正坐在低矮的木凳上,背对着我,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听到声响,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缓缓起身,动作间透着些许慌乱,他迅速将手中刚刻了一半的皮影放在案板上,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

环顾满屋,长短不一的牛皮片随意摆放,粗细各异的签子散落一旁,案板上刻刀、颜料、砂纸和墨线一应俱全,仿佛是一片等待被唤醒的艺术海洋,每一件物品都蕴含着无尽的可能。角落堆积如山的半成品皮影,宛如等待出征的士兵,沉默而坚定,背负着传承的使命。

鲁振国在这纷繁的物什中央,已默默坚守了四十多个年头。此刻,他重新坐回木凳,准备继续手中的雕刻。他的右手轻轻拿起刻刀,那刻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他的左手则稳稳地按住一块打磨好的牛皮,微微低下头,眼睛紧紧盯着牛皮,目光中满是专注与深情。他轻轻呼气,让自己的情绪更加平稳,随后,刻刀缓缓落下,在牛皮上轻轻游走,那神情,仿佛不是在雕刻,而是在与牛皮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诉说着古老而动人的故事。

在如银月般清冷的灯光下,刻刀于牛皮表面舞动,伴随着沙沙作响的声音,宛如远古传来的神秘歌谣。他的手腕轻轻转动,刻刀的角度也随之微妙变化,每一刀的力度都掌控得恰到好处。遇到细微的线条,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力度更轻,动作更慢,像是生怕惊扰了牛皮上沉睡的灵魂。刻制眉眼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刻刀与牛皮的接触点,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而在刻画服饰纹理时,他的动作又变得流畅起来,手腕有节奏地起伏,力度时轻时重,如同一位指挥家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乐,将服饰的纹理栩栩如生地呈现出来。

自跟随爷爷鲁金章踏入皮影这一行当,坐着便成了鲁振国生命中最漫长却又最执着的姿态。他身材瘦削,神情中透着岁月磨砺后的沉稳与内敛。他的话语如同珍贵的珠玉,稀少而凝练。多数时候,他沉浸在光影的世界里,专注而沉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任凭时光悄然流逝。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科技浪潮汹涌,可他的心始终停留在这一方小小的工作室中,守护着承载千年历史的技艺。

张掖皮影,于张掖人民而言,是心中割舍不断的眷恋,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化相互交融的璀璨结晶,是深深印在灵魂深处的文化符号。它从先秦时期的模糊雏形开始,历经无数个春夏秋冬的轮回,无数次朝代的更迭。从最初在民间的隐隐萌芽,到明清时期的鼎盛繁荣,它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张掖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哪怕在历史的长河中,经历了无数风雨的洗礼,它依然像一颗耀眼的星星,熠熠生辉在张掖大地上。

曾经,这片土地战事频繁,匈奴的铁骑、吐蕃的弯刀都曾踏足,百姓在战火和饥饿中艰难挣扎。然而,即便身处如此困境,人们从未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皮影戏,便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他们心灵的慰藉。农闲时节,村民们围坐在皮影戏台下,那一方小小的幕布,就成了他们逃离现实苦难的港湾。他们沉浸在那一幕幕精彩的剧情中,忘却了生活的艰辛与困苦,仿佛进入了一个充满奇幻与希望的世界。

自晚清以来,社会的动荡不安如同一场无情的暴风雨,使得皮影戏的发展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战争、饥荒和社会变革接踵而至,让这门古老的艺术几近凋零。无数的皮影艺人被迫放下手中的刻刀,流落四方。然而,总有一群人像鲁振国一样,用自己的执着和坚守,为皮影戏的传承点燃了希望的火种。

从爷爷鲁金章那一代就开始演绎皮影,再传承给父亲鲁绪昌,如今又传承到他和弟弟鲁振邦手里,皮影已经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20世纪70年代,鲁振国、鲁振邦弟兄拥有一家专属的皮影团队,一般从农历九月到次年的二月是农闲时节,他们在民乐、山丹、酒泉、嘉峪关等地巡回演出,近处驾着皮车,拉着道具和演员们一起去,远处就要坐火车去。在农闲时节,民乐各生产队会到鲁家“写戏”,以确定到他们公社唱皮影的时间和剧目,食宿一般安排在农户家,或生产队直接接待。白天演唱一场,晚上再演唱一场,每天50元演出费。

那时候没有电视电影,皮影班到了生产队寻一处开阔地,栽上杆子,四周围上席子,搭好篷布,摆好道具、撑开“亮子”,戏台就算搭好了。台子前挤满了戏迷,或蹲或坐,或立或倚,戴皮帽、偎皮袄、穿大头皮鞋者甚多,又有人双手相互递进皮袄袖子里抱个膀子。有的时候地方上过庙会、县城过交流会,皮影戏班也会去赶场子,一期半月或者20天。演出剧目有《王进宝鞭扫大草滩》《金鸡岭》《财神图》《岳飞传》《霍去病征西》等。

那时候,在婚丧嫁娶、节日庆典等各种重要的场合,皮影戏处处都有其身影,成了人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008年,张掖皮影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无疑是对这门古老艺术的认可和肯定,也为它的传承和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然而,在现代化的浪潮下,这门古老的技艺依然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新的娱乐方式层出不穷,手机、电视、电脑等电子产品占据了人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关注度逐渐降低。皮影戏的市场越来越小,传承人的队伍也日益萎缩。就连鲁家的孙子辈们,如今在外工作或谋生,皮影已经成为一种搁浅的梦想,只留存于怀旧和记忆之中。

在民乐,大家普遍接受的关于皮影的起源传说为:汉武帝时期,他的一位妃子去世,汉武帝十分伤感。大臣们照着李夫人生前的样子做了一个模型,夜晚时举灯于帷幔后,假人能动,汉武帝感觉李夫人又回来了。皮影由此演变进化而来。再后来,皮影戏的创作灵感源于人们的日常生产和生活。放牧的场景、农耕的劳作、民间的传说和故事,都成为了皮影戏的创作素材。工匠们通过精心雕刻和艺术加工,将这些生活中的场景搬上了皮影戏的舞台,让观众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在那一方小小的幕布上,展现出的是张掖人民的生活百态,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鲁振国给我们介绍道:“民乐皮影由前声、签手、坐槽、上档、下档组成。‘前声’演唱生旦净丑、打大鼓、弹月琴;‘签手’负责操纵皮影表演,控制手的签杆有两根,控制身子的签杆是一根;正是所谓‘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坐槽’负责敲锣、打碗碗、击挠、打梆子;‘上档’负责拉二弦琴、吹唢呐;‘下档’负责拉板胡、吹长号,配合签手。”

眼前一个已经完成的皮影人物吸引住了我,那是三国时期的关羽。紧绷而柔韧的牛皮上,彩色颜料绘出的盔甲和战袍栩栩如生,线条流畅自然,尽显大将风范。每一片鳞片,每一道褶皱,都刻画得细致入微,仿佛能看到关羽在战场上的飒爽英姿。关羽那卧蚕眉、丹凤眼和长须,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起来,透出一股威严和正气,让人不禁为之动容。这不仅仅是一个皮影,更是鲁振国心血与技艺的结晶,是传统文化的鲜活呈现。

“隔壁屋子里还有更多精彩的皮影,我带你去看看。”鲁振国轻声说着,然后挪动脚步出了门。走进摆满皮影的房间,仿佛走进了一个奇幻的世界。各种形态各异、色彩斑斓的皮影仿佛在向我诉说着古老的历史和神秘的故事。

长时间的雕刻让他的右臂疼痛难忍,但他总是咬咬牙坚持下来。他常坐的那张木凳,已经被他的身体磨得光滑如镜,仿佛是他与这门手艺之间的一种默契见证。

他告诉我,每完成一个皮影,都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从选皮、制皮、描样、雕刻,再到上色、装订,每一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马虎。他所赚的每一分钱,都是用自己的时间和汗水换来的。

鲁振国的妻子也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她负责帮他准备材料、整理工具,有时还会帮忙上色和装订。虽然她没有鲁振国那样精湛的技艺,但她的付出同样不可或缺。有一次,妻子在给一个皮影上色时,不小心涂错了颜色。鲁振国并没有责怪她,而是耐心地指导她如何修改。看着两人相互配合的默契模样,我不禁被他们的感情和对皮影戏的热爱所感动。

从光影交织的世界中出来,我们回到鲁振国的房间,坐在那些牛皮和刻刀中间。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仿佛是皮影戏在现实中的倒影。我们开始了一段简单却又充满深意的对话。在成为一名优秀的皮影艺人之前,鲁振国足足跟他爷爷和父亲学习了10年。在张掖的皮影行业,有一个流传已久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在过去,一门手艺就像是一个家庭的生命之根,是家族得以延续和生存的保障。这个规矩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手艺的纯正性,但也限制了它的传播和发展。

第一年,他主要负责打杂和打下手,帮忙泡皮、刮皮、磨皮。虽然这些工作又脏又累,但他从不抱怨。他知道,只有把基本功打好,才能有更好的发展。在这个过程中,他用心观察爷爷和父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不断地学习和积累经验。

第二年,爷爷和父亲开始教他刻刀的使用技巧。刻刀是皮影制作的关键工具,不同的刀法和线条可以表现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和情感。鲁振国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练习刻刀,从最简单的线条开始,逐渐到复杂的图案。他的手上布满了伤口和茧子,但他从未想过放弃。

第三年,爷爷和父亲开始传授给他染色的技艺。染色是皮影制作中最具挑战性的环节之一,因为不同的颜色在牛皮上的表现效果不同,需要根据皮影的风格和主题来选择合适的颜色。

就这样,一年一年,周而复始。皮影的制作工艺极为繁复精细,鲁振国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工具:锋利的刻刀、粗细不一的锥子、打磨光滑的砂纸。一块经过特殊处理的驴皮,便开启了它化身为精美皮影的奇妙之旅。他先是用铅笔在驴皮上精心勾勒出人物的轮廓,从眉眼的灵动到衣袂的飘逸,每一笔都蕴含着他多年的经验与智慧。接着,他拿起刻刀,轻轻落刃于驴皮之上,只听见“沙沙”的声音,刀锋游走,像是在与驴皮进行一场古老的对话。刻制眉眼时需极度精细,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而在刻画服饰纹理时,又要掌握好力度与节奏,方能呈现出栩栩如生的效果。

一片片皮影在他的手中初具雏形。这些皮影人物造型丰富多样,有忠肝义胆的英雄、温婉动人的佳人、滑稽可笑的丑角。每一个人物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力,仿佛只要一上场,便能在幕布上演绎出世间百态。待皮影刻制完成后,还需经过上色这一关键环节。他用天然的颜料精心调配色彩,红的鲜艳夺目,绿的生机勃勃,在光影的映照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夜幕降临,在村子里的广场上,一场皮影戏即将开演。幕布后的灯光渐渐亮起,鲁振国和他的弟弟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伴随着一阵激越的锣鼓声,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场景在幕布上徐徐展开。一群将士手持长矛,挥舞着旗帜,呐喊着冲锋陷阵。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手中的皮影杆,皮影人物便在幕布上活灵活现地舞动起来,腾挪跳跃,刚劲有力。台下的观众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幕布,沉浸在这精彩绝伦的表演之中。孩子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老人们的脸上则露出了欣慰与怀念的神情。如今,像这样的演出越来越少,纯粹的皮影艺人也越来越少了。

鲁振国曾站在村口的那棵树下,迎接过好几个想来学徒的年轻人。他说他愿意收下这些年轻人,而且一分拜师钱都不收,只是发不出工资。这条件,与他学徒时相比,已然宽厚太多了。然而,年轻人却一个个都摇了摇头,打退堂鼓离开了。他不能也无力奢望或勉强他人,只是觉得现在的人太心急了。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手艺学走,恨不得一伸手就拿到高报酬。那些需要长期钻研和耐心等待的职业,就这样被人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从前那个“慢”的时代,再也回不去了。他和弟弟把儿女们送去学校求学,关心他们的成绩胜过关心世事的变迁,他深信把书念好才是正道。除非迫不得已,他不会让孩子们再走自己走过的路。

除了偶尔进行演出,鲁振国有时也会被请到学校里去,给孩子们讲述皮影戏的历史与文化,展示皮影的制作过程。他盼望着能有那么几个孩子被这古老的艺术所打动,愿意接过他手中的刻刀和皮影杆,将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传承下去。他带着皮影戏班走出乡村,走进城市的剧院,让更多的人了解张掖皮影戏的魅力。但不可否认的现实是,即使皮影戏深受人们喜爱,即使国家级非遗的金字招牌为其传承注入了新的活力,但皮影艺人日趋减少,仍然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于是,鲁振国之于民乐皮影的意义,便愈发显出珍贵。

与鲁振国告别时,加了他的微信。点开他的朋友圈,自 2019年起,动态屈指可数,拢共不足十条。每一张定格的画面,皆是他倾注心血雕琢的皮影佳作。

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温柔婉约的貂蝉,诙谐逗趣的猪八戒,气宇轩昂的关云长皮影。这些皮影照片,没有任何文字赘述,却在无声中澎湃着他对皮影艺术的满腔热忱。唯一在评论区留下的痕迹,是他回复他人的简短话语:“再难都得做。” 恰似他平日所言:“我不懂那些花哨的,我只知道把手艺做好。” 质朴无华的言辞,却沉甸甸地装满了对皮影这一传统技艺的坚守与传承的担当。

在一方小小的皮影舞台上,鲁振国兄弟用他们的坚守与执着,将过去的故事与文化一一呈现。他们就像是时间的守望者,在时间的长河中,用皮影的光影编织出一个个美丽的梦想。

在返城的路上,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记忆的浪潮将他演出皮影时的模样清晰地推到眼前。夜幕如墨,浓稠地泼洒在大地上,四下里一片静谧,仿佛世间万物都被按下了静音键。他,从长时间的端坐中缓缓起身,动作稍显迟缓,一只手下意识地扶住酸痛不已的后腰,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半开的卷闸门犹如一道时光的缝隙,一阵凉风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裹挟着丝丝寒意,在他那一声悠长而缓慢的叹息里,久久徘徊不散 。这叹息,像是对往昔皮影辉煌岁月的怀念,又像是对当下传统技艺传承困境的忧虑,更像是在漫漫时光里坚守的疲惫与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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