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像一本打开的书
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
是布满村庄的诗行
而字里行间的每一个方块
就是一个温暖的家
——题记
壹在二叔家中,供桌上那本《李氏家谱》,宛如一位沉默而沧桑的老者,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它以旧棉纱布包裹,封面泛黄,页面斑驳,边缘磨损,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彰显其历经沧桑的历史底蕴。叔叔告诉我,这本家谱重修于民国初年,仅记载了我们这一支系。而大族的家谱,在那动荡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已被付之一炬,连同李氏祠堂也未能幸免,其砖瓦木料被用于改建学校。这本家谱,是身为大队干部的二叔,在 “文革”之火与“扫四旧”的余烬中,如抢救珍贵文物般小心翼翼留存下来的。
轻轻翻开,那是杨道士门生以工整小楷书写的家族密码。笔力充沛,笔势圆滑,每一笔每一画,都凝聚着对家族历史的敬重与传承。从明代洪武十五年(公元 1382 年)开始,我们家族自山西大槐树下迁徙至此,十七代人的生命轨迹,在这泛黄的纸张上徐徐展开。至于迁移的缘由,家谱未作记述,民间众说纷纭,瘟疫、洪水、战争、发配……种种猜测,为这段历史增添了神秘色彩。但事实上,所谓故乡,最初皆为他乡。历经十七代的扎根繁衍,我们早已融入这片西北大地,成为地道的西北人。
祖宗们在这本家谱中复活。它宛如一棵饱经数百年风雨的参天大树,每一根枝干、每一片叶子,无论依旧繁茂还是已然飘落,都承载着家族的记忆。在这里,我第一次知晓了祖上的姓名,了解到村庄诞生的大致年代。指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纸张,仿佛能感受到先辈们穿越时空的目光。几百年前,世祖李茂林来到祁连山下这片土地时,田野定不如现在这般平整,而是荆棘丛生、灌木盘缠,乱石如虎踞龙盘,野生动物横行,食肉野兽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在一个太阳喷薄而出的清晨,他带着妻子儿女,从山西大槐树下踏上漫长迁徙之路,一步步来到这里。他看中这片地势开阔、土地平坦、水源充足的地方,就地打了几孔窑洞,以勤劳的双手开启世代耕种的生活,繁衍后代,延续着古老的农耕文明。他们遵循着自然的节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婚丧嫁娶、起房造屋。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逐渐增多,屋舍越建越多,大家庭分出无数小家,村落便在岁月的沉淀中渐渐成型。一同前来的人姓氏各异,张、王、李、赵、陈、周……由于居住分散,先人们依据各自居住的地方,以姓氏和地形地貌为村落命名,如李家庄、滕家庄、赵家庄、张家庄、杨家庄、张家沟湾等等,这些名字成为了家族与土地最初的纽带。
普通的家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书写着平凡而坚韧的篇章。十七代人,未曾出过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近代最大的官职也不过是一县之长。翻阅着泛黄的册页,追寻着先祖们纵横交错的目光与足迹,那些已终结的记录,仿佛在眼前幻化成无数模糊的影子。他们在荒草地间独自筑屋造房、垦田播种、生育繁衍。庄稼一茬又一茬地收获,土地一回又一回地翻耕,无论多么劳累辛苦,祖辈们心中的希望从未熄灭。当房舍上的炊烟伴随着暮霭缓缓升起,一天的劳累便随着夜色飘散。此时,田野里传来荷犁而归的悠扬歌声,饭桌上洋溢着愉快的谈笑,红烛摇曳间满是幸福的味道,大树下、院子里,不绝如缕的是对未来的向往。
一部家谱,就是一座跨越时空的人物画廊,每一页都像是先人们隔世的脸谱。我们的这本家谱,记述简洁,仅在每个先人的名字后,简单记录生卒年月、葬地、配偶姓氏、享年几何以及后人情况。从第十二代人之后的族亲,我还略有知晓,而第十二代之前的祖辈,只能在这本宗谱上探寻他们的名字与寥寥数语的生平事迹。漫长而丰富的一生,被浓缩成几十个字,简单而单调,不见褒贬,却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依旧脉络清晰。然而,岁月如流,一辈辈人离去,又一辈辈人到来,祖辈间许多人生故事大多已被岁月尘封。代代口传残存下来的故事,依旧按照各自的情节发展铺陈,而更多的则被岁月风干,深埋在厚重的历史尘土之中。
合上家谱,我的心情沉重而复杂,感慨万千。时间宛如一个巨大的轮回,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在家谱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它如一位忠实的史官,默默记录着家族的兴衰变迁,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日出日落,每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消逝。在它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家族的根系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虽历经风雨,却始终顽强生长,延续着家族的血脉与希望。
祁连山,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巨人,在岁月长河中岿然静默。即便是七月流火之际,洁白的雪线依然清晰可辨,好似天神不经意遗落在青灰色山脊上的银簪,散发着清冷高洁的光芒。
山脚下,有个规模不大、不足百户人家的村落。在冰冷的行政图册里,它只是被标注为“民乐县永固镇××村××社”这样毫无温度的符号。然而,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它如同一颗珍贵的琥珀,镶嵌在甘青两省交界之处,散发着独特光芒。
若向东前行十余里,便能看见马营滩大片的芨芨草,在微风轻拂下层层翻涌,好似泛起的银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若是往南走上十余里,青海境内茂密的云杉林,就像一片墨绿的屏障,在遥远的天际线处缓缓铺展开来,尽显大自然的雄浑壮阔。
西村、滕庄、张庄、杨庄等众多邻村,如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环绕在这个呈扇面形态铺陈开来的村落四周。村落北坡平缓舒展,宛如展开的扇骨,沉稳宁静;南坡则陡峭险峻,好似折起的扇柄,带着几分神秘威严。
康沿河与月草沟,这两条宛如孪生姊妹的河流,旱季时温顺如轻柔银链,蜿蜒穿梭于大地怀抱,水流潺潺,诉说着岁月静好。然而,一旦雨季来临,它们就会瞬间化身暴烈游龙,汹涌河水奔腾而下,浊浪排空,仿佛要将一切都卷入怀中,展现出大自然令人敬畏的力量。
227国道如一条黑色绦虫,静静匍匐在康沿河西岸,无情地将大片麦田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那些被分割的田地,像是大地破碎的拼图,每一块都承载着不同的故事记忆。
这里的土地有着祁连山特有的赭红色,犹如凝固的血痂,默默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沧桑与苦难。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旱地占了五成多,余下的水浇地犹如稀世祖母绿,珍贵异常,成为乡亲们心中不灭的希望之光。
古老农谚说:“种地须观天,丰歉在容颜。”雨水丰沛的年景里,层层麦浪随风起伏,如金色海洋,能轻易淹没孩童头上的小小草帽,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心头。可若是遇上旱魃作祟的艰难时节,龟裂的田畴宛如陶器淬火后,裂开令人心悸的纹路,一道道缝隙,似大地母亲隐忍的泪痕,默默诉说着干旱的无情绝望。
扁都口,这个连接着河西走廊与湟水谷地的咽喉要道,就像历史的一扇大门,见证了无数的金戈铁马与烽火硝烟。凛冽罡风,穿越六百年时光,犹带霍去病西征箭镞寒光,远古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在泛黄的《民乐县县志》之中,扁都口被重重地用朱砂批注,它无疑是一处至关重要的军事要塞,承载着无数的历史使命与责任。
轻轻翻开那本泛黄的《李氏家谱》,仿佛是打开了一部家族的史诗。墨迹记载着,在明洪武年的冬月,先祖李家模带着三子两女,背井离乡,从大槐树下踏上了漫长的逃荒之路,最终辗转至此。初来乍到,面对这片陌生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将红柳枝一根一根地编织起来,做成了简陋的篱笆墙。又不辞辛劳地将芨芨草一捆一捆地收集起来,夯筑成坚固的土坯房。在那寂静的夜晚,四周不时传来狼的嗥叫声,阴森恐怖,令人胆寒。但他们并未退缩,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毅然点燃了第一缕炊烟,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宛如希望的旗帜,在这片土地上宣告着一个家族的扎根与繁衍。
战鼓的余韵,就像一首永远无法停歇的悲歌,在这片土地的上空久久回荡,从未真正消散。1986年的春天,阳光洒在老宅的废墟之上,我和弟弟在墙基下挖土。突然从土里露出了一小截生锈的腰刀。刀身上,豁齿密布,如同岁月雕琢的印记,每一道豁口都默默低语着往昔的悲壮之战。那是一场血与火的较量,是生与死的考验,无数的生命在这场战争中消逝,只留下这半截腰刀,它见证了那段历史的残酷与英雄主义。
奶奶的老木箱,就像一个神秘的百宝箱,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岁月的沧桑。在箱底,压着一张民国十六年的地契,那泛黄的棉纸,仿佛在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张地契之上,还粘着一粒小小的弹壳。奶奶告诉我,那是在马仲英骑兵过境时,祖父为了保全这张地契,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灶膛之中,才得以逃过一劫。每当拿起这张地契,凝视着那粒弹壳,祖父昔日紧张而又坚定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个动荡岁月里,人们为生存不懈奋斗的坚韧与不屈精神,也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上。
而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1998年修渠时的那次发现。当挖掘机的巨铲缓缓地翻开泥土,一串生锈的麻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铜绿斑驳的钱币,紧密相依,宛如历史的低语,讲述着它们往昔的辉煌与荣光。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些钱币之间,竟夹杂着半片带铭文的箭镞。仔细辨认,那上面分明刻着西夏文的“夏州监造”,这反映了西夏文不仅用于正式文件,也广泛应用于日常物品,如钱币和箭镞。这一发现,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它让我们得以窥见西夏手工业的辉煌,感受到了那个时代手工业管理机构的严密和专业。仿佛看到了当年战场上的硝烟弥漫,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与深沉。
杨发掌的宅院遗址,如今已被岁月的洪流所淹没,只剩下一片荒芜。废墟之上,野刺玫肆意蔓延,紫红的浆果宛如凝结的血滴,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光芒。奶奶曾给我讲述过那个令人痛心疾首的雪夜。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两名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西路军战士,怀着一丝希望,敲响了杨宅的后门。他们渴望得到一点食物,一丝温暖,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竟是四条凶狠的狼犬。那锋利的狼牙,狠狠地撕扯着战士们的身躯。一位战士的喉管被撕裂,他在生命的余晖中,拼尽全力,于雪地之上,颤抖地刻下一个‘红’字。那殷红的血渍,在清冷的月光下,黑得发亮,仿佛是对这个世界不公的控诉,又像是对他们信仰的最后坚守。
工作后的某一天,我在整理档案时,偶然间在1951年的镇反名册里,看到了杨发掌的名字。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紧,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执行枪决的日期,正是惊蛰——这个象征着春雷炸响、万物复苏的时刻。我不知道,在那声惊雷响起的瞬间,是否惊醒了那些枉死的魂灵,让他们得以在天堂安息。但我知道,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太爷的烟枪,就像一个恶魔,无情地毁掉了三代人的安稳生活。在那个昏暗的日子里,当太爷为了满足自己的烟瘾,决定典当房契时,整个家族都陷入了绝望的深渊。祖父紧紧地抱着门柱,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那声音充满了愤怒与无奈,仿佛要将心中的痛苦全部宣泄出来。他的嘶吼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雨燕,却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从那以后,祖父为了偿还债务,不得不走进杨家大院,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长工生涯。在杨家大院的日子里,祖父每日寅时便起身,彼时,天地仍笼罩于幽暗与宁静的怀抱。他需先为骡马添上第三遍草料,而后借着朦胧月色,就着寒风中的冷馍,匆匆果腹。有一回,一伙凶神恶煞的土匪拦路抢劫,索要所谓的‘买路钱’,狠心的东家非但不予理会,反而强令祖父冒险登上垛口,与土匪周旋。于那生死存亡之际,一粒流弹呼啸而过,擦过祖父耳畔,留下灼热的痕迹,令他至今忆起仍心有余悸。多年以后,每当阴雨天来临,祖父的耳边仿佛还会响起那颗流弹飞过的声音,隐隐作痛的耳朵,时刻提醒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大爷的阵亡通知书,似一只折翼的信鸽,于岁月的洪流中缓缓沉没,最终消逝于茫茫时光尽头,唯余无尽的守望与哀思。民国三十一年的谷雨时节,天空中飘着细雨,仿佛是老天爷在为这个悲伤的时刻落泪。邮差踏着泥泞的小路,送来了一封盖着洛阳邮戳的信封。当家人颤抖着双手打开信封,信纸上的字迹却早已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兄今随军开拔,倘得生还......”后半截的内容,就像被时光的黑洞吞噬了一般,永远地消失在了时空的裂隙之中。大爷的离去,如同一个沉重的打击,让整个家族都沉浸在悲痛的氛围之中。
而邻村的滕钱善,却与大爷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他身居马步芳部军需处长之位,归来时,脚踏锃亮马靴,腰挎明晃晃军刀,威风八面,与大爷的凄凉境况形成强烈反差。勤务兵的马鞍下,拴着一条狼狗,看起来非常凶恶。后来他娶了两个老婆,新中国成立后还成了政协委员。同样的当兵之路,却是不一样的人生结局。
小爷的汉阳造步枪,曾经威风凛凛地挂在堂屋的西墙之上,枪托上的包浆,宛如岁月的烙印,默默诉说着小爷在民团生涯中的荒诞与辛酸。在成亲的那一天,小爷站在祖宗牌位前,神情庄重而又坚定。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酒碗,用力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他大声地说道:“从今往后,犁铧比枪杆金贵!”从那以后,小爷便告别了民团的生活,回归到了平凡的农耕日子。然而,小爷那暴躁的性子却始终难以改掉。在晚年的时候,他常常会举着旱烟杆,追打着小奶奶。烟锅中的火星肆意跳跃,点缀在小奶奶的粗布褂上,留下斑驳的焦痕。这些洞,就像小爷与小奶奶之间的感情伤痕,虽然无法抹去,但也见证了他们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爷爷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那片见证了他一生辛勤耕耘的承包田,这片土地自1980年代初开始,便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承载了他无数汗水与希望。他执意要去田边,再看一看那片土地,抓一把黄土在手中。癌细胞无情地吞噬着他的肝脏,让他的身体变得极度虚弱,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夺走他对土地那份深深的执念。当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地插入那片赭红色的土壤之中,仿佛是在与土地进行一场最后的对话。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轻声说道:“这是树窝子地里的土,带着潮湿的腥苦......”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爷爷与土地之间那深厚的情感纽带,这种情感纽带源远流长,宛如心中的故乡,是我们生生不息的根本。它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神秘契约,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亲密关系。
在那些年,我常常跟着爷爷巡田,那是我童年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一段回忆。爷爷就像一位知识渊博的专家,耐心地教我在晨露中仔细辨识野豌豆与箭舌豌豆。他告诉我,野豌豆虽然看起来与箭舌豌豆相似,但牲口吃了野豌豆会胀气,而箭舌豌豆则不会。夏夜,当繁星点点,银河宛如一条璀璨的玉带横跨天际之时,爷爷会指着银河,给我讲述那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他说,那是天界的沟渠,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朵晶莹的浪花,它们在天空中闪烁着,守护着这片土地。最让我惊叹的是,爷爷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仅仅通过观察蚯蚓粪的湿度,便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土地的墒情。这种本领,比公社配发的湿度计还要精准三分。爷爷对土地的了解,就像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每一页都写满了他与土地之间的故事。
在拆迁老宅的那一天,阳光格外刺眼,仿佛是在为这座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房子送行。当乡亲们小心翼翼地拆除房梁时,在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桐木匣。这个桐木匣,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宝藏,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人们的发现。当我打开匣子的那一刻,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包裹着褪色的红绸,红绸之中,是半块玉佩,还有一张民国三十八年的地契残片。那半块玉佩,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貔貅,它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静静地守护着这份珍贵的家族记忆。我想,这应该是当年太爷典当财物时,不小心遗漏下来的。而那张地契残片上,“马营路田三亩”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辨。看着这两样东西,我不禁想起爷爷常说的那句话:“好田要会呼吸。”原来,爷爷毕生都在努力治愈土地曾经被太爷典当的创伤,他对土地的热爱,早已深深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那年清明,我和兄长去祖坟栽柏树。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微风轻拂,仿佛是祖先们在天之灵的温柔抚摸。兄长的孙子满脸稚气,突然指着远处,瞪大眼睛好奇地问道:“爷爷,那些土墙为什么是波浪形的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坍塌的夯土墙,在岁月的侵蚀下,确如凝固的浪涛,一波接着一波。那是数百年的风沙与战火共同雕琢的形态,每一道波浪,都承载着一段历史,每一处凹陷,都诉说着一个故事。我轻轻地捧起一把坟前的土,学着爷爷的样子,深深地嗅着。这一次,我没有闻到腥苦,反而闻到了一股沙葱的辛辣味道。这是新世纪的味道,它带着希望与生机,让我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新生与活力。
如今的227国道,早已旧貌换新颜,从曾经的简陋土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面。车辆在上面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然而,每当有重卡轰鸣着驶过,那巨大的声响,总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古代胡马的嘶鸣声在耳边回荡。康沿河畔,一座崭新的门楼巍然屹立,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那鲜红的‘李上庄村’四个大字,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历史的光辉,默默诉说着村庄的沧桑巨变。去年土地整治,康沿河和月草沟已不复存在。这块田、那块地的称谓也不复存在。只有路边那些不起眼的小黄花,年复一年,顽强地绽放着,它们以柔弱的姿态,点缀着这片浸透着先祖热血的土地,默默诠释着生命的坚韧与不朽。
前年,我去镇上的村史馆。在村史馆里,陈列着许多珍贵的文物与资料,它们见证了村庄的发展与变迁。那些铜钱与箭镞,在射灯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仿佛在向人们讲述着它们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杨发掌的后人,如今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有一次,我偶然与他相遇,他热情地递来一支黑兰州香烟。在香烟的火星明灭之间,我不经意间看到他眼角有一颗泪痣,那位置,与我在镇反档案照片上看到的杨发掌的泪痣分毫不差。那一刻,我仿佛目睹了历史的轮回与传承,它犹如祁连山巅那变幻莫测的云雾,聚散无常,却又似乎在冥冥之中,遵循着某种难以捉摸的规律。
暮色四合之时,我独自站在曾经的忠字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大片的光伏板阵列,在夕阳的余晖下,泛起紫红的涟漪,宛如一本巨大的史书被风轻轻掀动的纸页,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更远处的风力发电塔,巨大的叶片在微风中缓缓旋转,仿佛是在切割着往事的经纬。我深知,这片土地正在书写着新的篇章,那些充满希望与活力的故事,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不断上演。但我也明白,那些深埋在黄土之下的记忆,永远不会被遗忘。它们就像一颗颗沉睡的种子,在某个宁静的春夜,当布谷鸟的啼鸣声响起,便会破土重生,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让我们永远铭记这片土地曾经的沧桑与辉煌。
在岁月的幽深处,记忆似一台老旧的放映机,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它缓缓转动着胶卷,那蒙着岁月厚尘的镜头,晃晃悠悠地闯入视野,又悠悠晃晃地隐入时光罅隙。刹那间,旧时光那扇厚重的大门訇然敞开,被岁月紧紧封存的温暖记忆,像决堤的潮水,汹涌地奔腾而出。
祁连山,这位沉默而坚毅的巨人,顶天立地地屹立于天地之间。它雄浑伟岸,成为这幅宏大画卷最为壮阔的背景。广袤无垠的大地,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的画框,框住了那一段难以忘却的旧时光——20世纪80年代初。画里,母亲的身影灵动而忙碌。她穿梭在生机盎然的碧绿麦田中,脚下的麦地像一块柔软无比的绿毯,向着远方无尽地铺展。她身后,便是我们的村庄。
村庄里的房舍,是岁月用土坯与黄泥精心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土坯垒砌的墙面糊着质朴的黄泥,远看过去,微灰泛黄的色调相互映衬,线条与面块和谐交织,简约却不失素淡之美,宛如一幅直接写在大地上的水墨丹青。几十户人家紧密相依,恰似一群血脉相连、相互依偎的亲人。那曲曲折折的巷子,如同蜿蜒的肠衣,巧妙地连接起一家又一家,串起了村庄里琐碎却温暖的烟火日常。
树木似乎被村庄的喧嚣所“排挤”,纷纷退避至村外。村外的一排排杨树,沿着地埂,以一种葳蕤蓬勃的姿态列阵开来。它们像一队队整齐威严的士兵,绵延数里,在村北筑起了一堵墨绿的树墙。透过茂密枝叶的间隙,能看到田间路上、河畔林中,人影绰绰,好似一幅流动的民俗长卷。村南,饲养室与村校相依相伴。村校前院,是仅有一、二年级的复式班,十来个学生在这里共享知识的甘露。老师在黑板前不知疲倦地忙碌着,教完这个年级,又转身投入另一个年级的教学。清晨,琅琅的读书声和着青草的芬芳、牛粪燃烧的烟火味,在空气中氤氲交融,为整个村庄编织了一层梦幻的薄纱。院前的小杨树上,细枝嫩芽奋力向外伸展,仿佛在探索那片广阔的蓝天;门前河沟里,小草不甘寂寞地冒出绿油油的尖儿,似乎在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几对麻雀,在屋檐上稍作停留,便又匆匆振翅而去,像是去赴一场神秘的约会。村旁,一只瘦小的花狗对着生人“汪汪”叫了几声,然后往村里退去,站定后,瞪着警惕的眼睛,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村子通到田间的大多是土路,有些路段被雨天的拖拉机胶轮或铁脚扒得坑洼不平,行路甚是艰难。然而,习惯了这些路的乡亲们对此毫不在意。他们穿着布鞋,扛着铁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步伐里满是对土地的熟悉与坦然。二叔猫着腰,一只手拉着小山羊,另一只手提着旱烟。烟丝抽完了,他蜷起左腿,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烟锅,然后熟练地将其别在腰带上,边咳嗽边缓缓前行。来到地埂前,他把小山羊拴在芨芨草上,自己半跪在地里,和婶婶一起点种菜籽。他一手握铲,一手点种,拇指和食指从毛线手套里露出来,黑色的泥土挤满了指甲缝,仿佛泥土在诉说着它与二叔的故事。二叔曾是多年的村干部,过去常因公事应酬而酩酊大醉。卸任之后,他将满腔热情倾注于那几亩承包地上。三个堂弟和一个堂妹都还年幼,生活的重担压得他瘦削、憔悴、衰老,像一块长满青苔、历经风雨打磨的石头。回想60年代初,二叔本在公社工作,却被爷爷叫回家种地。这一决定,让他受苦受累,孩子们也成了农户。若不是这几年出去打工,恐怕都还被困在村里。二叔常常埋怨爷爷,但他对村子里的事依旧热心。加上当过多年村干部,村里大事小事,大家都请他去管事。而二叔总能凭着自己较强的组织能力,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小叔是个肌肤黝黑、身材敦实、手脚粗大的汉子。他十六岁那年便辍学投身农事,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逐渐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农耕本领。记忆里,他常常驾驭着骡车拉土,嘴里叼着烟,烟雾在头顶缭绕。干得热了,他就抹去额头的汗水,褪下夹袄扔在地埂上,接着埋头苦干,不知疲倦。春日里的母亲一刻也闲不下来,除了操持一日三餐,她整天蹲在麦地里,细心地剔除杂草和野菜。不多时,母亲身后的筐中便已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草与野菜。在那个缺食少粮的年代,一些野菜成了我们的日常吃食,像苣苣菜、黄花草等。刚刚高中毕业的哥哥在大队当电工,一有空闲就到地里帮母亲干活。他修整地埂、挖掘沟槽的手法尚显生疏,母亲在一旁不时地高声或低声地给予指导。那时,姐姐随父亲去城里读书,每周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我和弟弟,还有几个堂弟都在村小学读书。上算术课时,我总是走神,心里想着祁连山顶上的松树是怎样长上去的,地里的鸟窝遇上洪水该怎么办。这些虚无缥缈的疑问始终萦绕心头,致使我的算术课,及至数学课,始终是我的软肋,即便步入高中亦未能改观。
村中央的涝池坡上,几个姑娘媳妇一边洗衣服,一边轻声说着私房话。几个没上学的孩子在水边捏泥人儿、打水仗,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欢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他们那幼稚的双眸,像清澈见底的河水,映照出世间最纯粹的光彩。有节奏的鼓声中,几个货郎担着担子走来,用日常用品换几个小钱。几个老人围在货郎身边讨价还价,小孩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乡人。几个烫着卷发、穿着喇叭裤的年轻后生也围在那里,谈笑风生。还有老人折下绿枝,退出嫩皮递给孩子,孩子们衔在嘴里,吹出简单欢快的旋律。
大院前面,一盘石磨静静地趴在树荫里,几只鸡慵懒地歇在上面,把石磨当成了自己的领地。薄薄的石板地面泛着青白的光,上面总有羊粪蛋儿和干硬的牛粪饼子。彼时,村落尚未通电,乡亲们的粮食加工全赖古朴的石碾。经年累月,粗糙的石头被磨得溜光。偶尔有人来碾粮食,就会有三五个老人聚过来,蹲在旁边一边聊家常,一边吧嗒吧嗒地吸水烟。一天的时光,就在磨棒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悄悄溜走。
村里住的都是同一祖先的后人,相互间称呼不是爷就是叔。邻里间偶因土地、粮食、田间灌溉等琐碎之事拌嘴、争执,乃至动手,然事后仍旧和好如初,亲如骨肉。平日里,乡亲们常端着碗串门共餐,或蹲坐于自家门槛之上,边咀嚼边高声谈笑。若有大事临头,各家便遣一代表聚首共商,以抓阄之法表决,力求公平公正,共定大计。遇到红白喜事、修房盖屋这些大事,全村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有力出力,无力出钱,齐心协力把事情办好。
儿时的乡村夜晚,丰富而美好,仿佛藏着无尽的诗意。月亮像慷慨的馈赠者,把所有美好洒向人间,让劳作归来的人们沉浸在温情之中。从村东到村西,每家院门前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谝闲传、纳鞋底。我们在其间嬉笑玩耍,玩着斗鸡、捉迷藏的游戏。我总是一头扎进草堆,把它当成最好的藏身之处。我藏得很隐蔽,小伙伴都被找到后,我还静静地躺在草堆里享受宁静。直到他们大喊我的名字,我才得意扬扬地跳出来炫耀。有时,玩捉迷藏还有意外收获——在草堆里发现几个鸡蛋,那是母鸡留下的。把鸡蛋拿回家让母亲煎荷包蛋,那种喜悦比玩游戏本身还要强烈。
如今,我虽久居城里,但我的记忆、想象和情感,却始终深深扎根于农村。独自一人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祁连山下的小村落。那熟悉的院落、杨树、野花、磨坊、涝池,以及镌刻在我记忆深处的美好往事,还有那承载着知识与希望的村校和充满生机的饲养室。三十余载光阴,恍若流水匆匆,村庄昔日风貌,已悄然蜕变,难觅旧影。好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深埋地下。然而,每当忆及往昔,那些记忆片段便如晨雾中的露珠,愈发晶莹剔透,恍若隔日重现。对我而言,乡村的时光虽然短暂,但那些短暂的瞬间,却在我的脑海中构成了细碎而珍贵的记忆。春去秋来,这些记忆宛若窖藏佳酿,在时光的洗礼下愈发醇厚,化作心中永恒的情结,难以忘怀。
生命,总在猝不及防的刹那,猛地扯动我的心弦,让我不由自主地回首往昔的岁月,目光深情且留恋。1969至1983年,短短13载有余,我在乡村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自初中起,随父亲奔赴县城求学,此后,乡村故土于我,便成了聚少离多的远方。工作之后,户籍记录里抹去我的姓名,像是岁月做下的封印,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在时光里一点点暗淡、模糊,如花瓣凋零,逐渐消逝。但一些故事,宛如璀璨星辰,构成了我乡村成长经历的全部,那是贫穷与快乐交织、底层隐秘温暖与幸福的真实投影。
近30年,如白驹过隙。我的乡村,似经历了一场沧海桑田的大梦。即便我鲜少归乡,故乡的消息与声响,仍似飘渺之风,不时拂过心田。忠字台轰然倒塌,那一声巨响,是时代变迁沉重的喟叹;村中水井竣工,清泉汩汩,润泽了乡亲们的生活,带来了便捷。昔日队长李生福,因病辞世,其生命之歌,戛然而止,令人扼腕。李发英不幸瘫痪,命运的巨锤将生活砸得粉碎;小平娃子的老婆跟人跑了,他在生活漩涡中徒劳挣扎;大字不识的李贤贵之孙,却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宛如黑暗中绽放的奇迹花朵;李得怀的儿子在哈密发家,接走老两口,开启新的生活篇章……
前些日子,堂弟的电话像一把古老的钥匙,“哐当”一声,开启了我记忆的闸门。儿时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忆及往昔,堂兄堂弟、堂侄们为谋生计,如候鸟迁徙,远赴上海、广东、新疆等地,辛勤劳作。这些年,见上一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几个堂弟,甚至已有十多年未曾谋面。
记忆深处,乡村生活如初春盛开的花朵般鲜活。那时家族近20个孩子,包括我们兄妹4个,嫡亲的堂弟妹和堂侄们,放学后、周末时,便是我们撒欢的时间。我和堂弟生娃(育贵)、平娃(石贵)、弟弟明娃(东贵)、堂侄新久娃(得涛)、重孙娃(得宗)等,就像一群无畏的骑士,骑在墙样厚实的老黄牛背上,哼着不成调的牧歌,摇摇晃晃出村。我们奔向广阔的田野、起伏的山坡、潺潺的河边,在河坡上尽情嬉戏,于田间探寻鸟儿的巢穴,在土地上展开激烈的土仗,犹如一群脱缰的小马驹,浑身沾满了泥土与青草的芬芳,精力旺盛得仿佛永不枯竭,安静下来的时刻显得尤为珍贵。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像金色的丝线,洒在盛夏的草地上,也温柔地落在我们身上,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如梦如幻的田园画。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们的家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几间土坯房,破旧斑驳,像垂暮的老人,在岁月的风中瑟瑟发抖。昏暗的房间里,几件简陋的家具静默地摆放着,更添了几分孤寂与冷清。土夯的地面,坚硬而潮湿,清晨,母亲总先撒些水,再用芨芨草扎成的笤帚,小心翼翼地清扫,仿佛在清扫生活的艰难。饭桌低矮,常被置于炕上,用餐时,大家或围坐在炕桌旁,或倚坐在门槛上,或蹲在街门的石头旁,尽管饭菜简单,却洋溢着家的温馨与甜蜜。我已记不清饭桌上的菜肴,只记得主食大多是黑面馒头、稹子稠饭和青祼面条。因父亲在供销社上班,家中生活稍好,常有公社和大队干部来吃饭。每次来前,队长生福叔和明贵哥便来通知。母亲犹如一位勤俭持家的智者,早早便开始精心筹谋每一顿饭,细心盘算着去邻里间借取鸡蛋与蔬菜。她还再三嘱咐我们,在客人用餐时不可直视,需待客人离席后,我们方可上桌。
在兄妹中,我排行老三。俗话说:“穷莫当长子,富别当厶儿。”大哥因体弱多病,高中毕业后未能如愿考入大学,只能回归乡土,协助母亲辛勤劳作。繁重的体力活让他力不从心,春种秋收、打场浇地,样样都让他累得流鼻血,且止都止不住。父亲只好央求大队书记,让大哥去村校当了民办教师。1993年,大哥考入地区师范学校,如今成为中心小学的特教老师。嫂子是典型农村妇女,随大哥在城里生活,他们有一个女儿,如今已出嫁,日子过得平淡又温馨。姐姐初中毕业后招工,在县城贸易公司当营业员,后来下岗,自己开了童装店。店铺的生意时而兴隆,时而萧条,而她的婚姻之路亦是坎坷不断。一子一女都在上学,生活压力如巨石压肩。相比之下,我算是幸运的。四年级时,我把邻村同学脑袋打烂,学校要开除我。母亲虽严厉责备,但终究心疼我,找老师让我继续读书。后来我在县城读完初高中,到省城上大学,最终成了公务员。妻子工作一般,工资维持生计,儿子上初中,调皮但懂事。弟弟中专毕业后在企业当会计,下岗后和弟媳在外地开汽配店,整日操劳,生活仅够温饱。我们分居不同城市,一年到头见面少,逢年过节在父母处相聚,也只是简单寒暄,然而,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与牵挂,始终深藏于心海深处,不曾消逝。
生活的艰难,让堂兄弟和堂侄们相继辍学,过早扛起家庭的重担。在外打工的日子里,他们因学识浅薄,屡屡碰壁,难以觅得一份称心的工作。这既是贫穷烙下的沉重印记,也是家长漠视教育所结出的苦涩果实。堂妹学习不错,却因叔叔不重视,三年级就辍学。1996年初冬,堂妹嫁给邻村民办教师。2005年秋,夫妻去上海打工。一场悲剧,在聚会后的夜晚降临。堂妹夫被车撞倒身亡,肇事车辆逃逸至今未找到。堂妹多次上访无果,留下一身债务和年幼女儿。然而,堂妹深知辍学的恶果,即便生活如嚼黄莲,她也咬牙坚持,誓要让女儿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从上海回来后,她在县城租房陪读。今年初我去看她,说起女儿学习,堂妹满脸欣慰,说女儿成绩优异,班里名列前茅。
堂弟们的命运,恰似不同轨迹的星辰。大堂弟育贵,二叔长子,小学四年级就辍学。我上高中时他结婚,新娘却好吃懒做,婚姻不到一年就结束。后来育贵再娶,去上海打工,却因工伤失去说话能力,命运残酷得让人落泪。二堂弟石贵,初中毕业后娶妻生子,现在儿子上高中。这几年他结束漂泊,回村种地,去年花四万多在老地基盖了新房,生活渐渐安稳。三堂弟柱贵,小学毕业后跟育贵夫妇去上海打工,后叔叔托关系让他看管机井,他嫌工资低又去外地。前几年结婚生子,可还是四处奔波,修水渠、修铁路、盖楼、当搬运工,难得回家,不过也攒了几万元存款。最小的堂弟鼎贵,小叔儿子,初中毕业后上县职中,去广东东莞打工受不了气候又回家,跟亲戚学理发,前几天开了个小理发馆,用汗水换幸福。乡村那曾经的宁静与温暖,已然难以拴住他们那颗渴望远方的心,他们宁愿在城市的喧嚣中颠沛流离,也不愿再回到那熟悉的乡村。但无论他们身在何方,乡村给予他们的那份忠厚、沉默与温良,始终如影随形,不曾离去。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岁月如一辆无情的列车,滚滚向前。如今,村里青壮年大多去了城市,留下老弱病残的老人和年幼孩子,守着空旷孤寂的院落。曾经充满生机与灵性的乡村,渐渐变得苍老世俗。水泥路代替了泥土路,砖瓦房换走了土坯房。“年”字辈的长辈们已长眠在祖坟,从村庄的舞台上永远谢幕。或许,消失是乡村永恒的命题。但消失不是断绝,一代又一代,村庄在变化中顽强延续。恍惚间,我已过不惑之年。乡村岁月教会我们许多:人应当脚踏实地;处世应当温良敦厚;对于那些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应该珍惜当下的时光,在变化中坚守内心的那份执着与期待。
近30年的时光悠悠淌过,那片生我养我的村庄,依旧静卧在记忆的深处,如同一位历经沧桑却始终坚守的老者。村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面容依旧熟稔亲切,那是岁月沉淀下抹不去的印记。我也总会在不经意间,寻得空闲回村子里走走,仿佛这样,就能离曾经的时光更近一些。
可当我踏入这片土地,却惊觉一切早已沧海桑田。曾经熟悉的乡野轮廓,变得疏阔而又模糊;邻里间曾经热络的招呼声,已随着时光流逝,悄然湮灭,只留下一片空旷与陌生的静谧。儿时一同嬉戏的街巷,如今冷冷清清,曾经聚满了人的院落,如今只剩残垣断壁,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离散的哀伤。往昔的热闹与鲜活,如同梦幻泡影,已渐渐远去,只留下我在这物是人非的现实中,怅然若失。
当我以50多岁这已被岁月雕琢的身躯,试图去眺望13岁以前那个稚嫩懵懂的自己,往昔的一切,宛如汹涌奔腾的水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地逝去。我眼睁睁看着它们沿着时光的河道一去不返,仿若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也在这无情的流逝中,一点点被掏空。那些年少时的欢乐与泪水、那些与我一同成长的人、那些在时光长河中闪闪发光的往事、还有如手足般亲密的兄弟姐妹,都已被岁月剪辑成一部怀旧电影,在记忆的荧幕上循环播放。
然而我也明白,尽管时光如同一个调皮又冷酷的魔术师,不断变换着世间的模样,但我与那片村庄、与那些人和事之间的联系,早已如同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盘根错节、坚韧无比。村庄的水土早已融入我的血脉,那些深藏在心底的回忆更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拼图。无论未来的时光将我带往何处,无论风雨如何侵蚀我的灵魂,这份羁绊都会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永远照耀着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