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弥漫于天地之间,将万物温柔包裹,营造出一片如梦似幻的神秘氛围。我们的车,缓缓行驶在民联至童子寺的县道上。车窗外,祁连山余脉的褶皱层层叠叠,恰似一部被岁月之手轻轻摊开的古老佛经,每一道褶皱都隐匿着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往。随着车子前行,这些褶皱犹如翻涌的书页,从眼前一页页划过,似乎在无声诉说着尘封的故事。
同学稳稳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这一幕,瞬间将我拉回三十年前的学校图书馆。那时的他,正专注地翻动着《血色黄昏》,神情与此刻如出一辙。彼时的我们,年少青涩,满心懵懂,常把书中北疆知青的艰难境遇,无端错当成自己在民乐一中读高三时的投影。在那些迷茫的日子里,我们试图从文字中找寻自己的影子,幻想能在那黑白书页间,寻得生活的答案。如今,我们再次踏上探寻之路,这一次,目的地是承载千年历史的童子寺,车在蜿蜒县道上疾驰,窗外景色不断变幻,而我的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
暮色渐浓,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缓缓拉开帷幕。翟寨子水库的平静水面,刹那间被余晖点燃,波光粼粼,万千金箔般的光点在水面欢快跳跃。这水面又似一面历经岁月揉搓的古铜镜,虽微微扭曲,却忠实地记录着世间万象,倒映着那半轮摇摇欲坠却仍散发炽热光芒的赤阳。
这宛如镜子的水库,恰似一位沉默却洞悉一切的长者。回溯千年,北凉沮渠蒙逊的驼队浩浩荡荡自远方而来,清脆驼铃声在寂静旷野中久久回荡。驼队身影在水库边短暂停留,被它一一映照。而在那动荡岁月,承载无数文化瑰宝的敦煌遗书,在逃亡途中历经艰险,其留下的水渍也被水库收纳,成为历史沧桑的又一深刻注脚。
读了同学晓明的《清悠童子寺》,也看过宋轩写童子寺的散文,对童子寺的历史有了更深了解。据说,童子寺始建于北魏时期。相传,一位高僧云游至此,夜晚梦见一童子在山间诵经。次日清晨,高僧循梦探寻,竟在山岩间发现一尊天然形成的童子像,与梦中所见毫无二致。高僧认定此处为祥瑞之地,遂开山建寺,取名童子寺。此后,历经朝代更迭,童子寺始终香火旺盛,声名远扬。到了明代,因皇家尊崇佛教,重视寺庙,对童子寺进行大规模修缮,并赐名 “报恩寺”,后又恢复旧称 “童子寺”。这一名称的转变,见证了寺庙在历史长河中的命运起伏。
当童子寺飞檐上悬铃的颤音,穿过雾霭悠悠传来,那细微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仿若一根无形丝线,瞬间将我拽回遥远的明代。恍惚间,我看到一位身着朴素布衫的画工,从《甘州府志》中款步走出。他手持一支精心挑选的银毫毛笔,笔锋纤细而富有弹性。此时,他微微俯身,将笔毫轻轻浸入暮色之中,仿佛在汲取天地间最神秘的色彩。蘸满颜料后,他屏气敛息,在经卷边栏认真勾勒,那一笔一划,庄重有力,正是将 “报恩寺” 改称 “童子寺” 的敕令。每一道笔触,都在诉说着寺庙这一重要的命运转折。
山门口,一株虬曲的白杨如忠诚卫士,扎根于此,默默守望岁月变迁。它的枝干扭曲盘旋,似被一双巨手肆意摆弄,却又在这扭曲中彰显出顽强生命力。皲裂的树皮,犹如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写满沧桑。树皮下,冰晶在余晖照耀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每一道光芒都串联起七个世纪以来的每一个或明或暗的晨昏。
遥想北魏时期,僧人们身着粗糙芒鞋,一步一步仔细丈量佛龛进深。他们神情专注虔诚,手中测量工具在佛龛石壁上轻轻划过,留下岁月痕迹。那时,童子寺初建,工匠们在高僧指导下日夜劳作,一锤一凿精心雕琢每一尊佛像、每一处佛龛,为寺庙奠定最初模样。到了清代,香客们怀着敬畏之心纷至沓来,他们或伸出粗糙之手,或伸出细腻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年久失色的彩塑。这些彩塑虽褪去昔日鲜艳色彩,却依然散发着神秘力量,让每一位触摸它的人都能感受到历史的温度。在清代,童子寺依旧是河西走廊上重要的佛教圣地,每逢重大节日,寺内梵音袅袅,香客云集,热闹非凡。
同学忽然开口:“这树皮上的沟壑,和电视片《河西走廊》里描述的河西地脉简直太像了。” 此时,他鬓角的霜色在暮光中微微闪烁,宛如岁月特意留下的标记。这让我想起洞窟壁画中那些永远年轻的供养人,他们或是身姿婀娜的女子,或是神情庄重的男子,虽被定格在壁画之中,却仿佛拥有永恒生命,与这古老寺庙一同,成为历史长河中不朽的画面。这些供养人,有的是当地富商巨贾,为求福报慷慨解囊资助寺庙建设;有的是普通百姓,怀着朴素信仰,奉上自己微薄财物,只为能在这神圣之地留下自己的一份心意。正是他们,共同支撑着童子寺在岁月的风雨中屹立不倒。
我们沿着台阶拾级而上,石缝间残存的野柳条,正将最后几片黄叶归还大地。这种源自犍陀罗艺术的纹样,在北魏画工笔下,化作供养天女身上美丽的璎珞,而此刻,却在寒风中蜷缩成褐色小点,像是岁月书写的省略号。知客僧递来一盏酥油灯,跳动的火苗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 “观自在菩萨” 残缺的经幢上,经幢上那个仅存宝盖头的 “观” 字,恰似敦煌遗书中被伯希和裁切的经卷,残缺却又带着无尽沧桑。
爬过狭窄走道,走进中心柱窟,还留存着半幅 “曹衣出水” 式的飞天壁画。朱砂晕染的裙裾,在盐碱侵蚀下,已变成血泪般的暗红色。同学举起相机准备拍摄时,惊动了洞顶栖息的斑鸠,它们振翅飞起的声音,瞬间与北魏画工研磨矿物颜料的捣杵声重叠在一起,仿佛穿越时空,将过去与现在紧密连接。
我们在南窟 1 号洞的《西游记》壁画前驻足良久。著名电影明星李铃玉老师曾带领一个团队来此拍摄过西游记专题片。清代画师用赭石描绘的火焰山,和三十里外明长城烽燧的夯土颜色竟然一模一样,令人不禁感叹艺术与现实的奇妙呼应。壁画上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孙悟空的灵动、猪八戒的憨态可掬、沙僧的忠厚老实,都被画师以精湛技艺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与甘州大佛寺内的高老庄壁画风格相似,这些壁画不仅是艺术的呈现,更是历史的见证,记录了当时人们的信仰、生活和审美。
洞窟里的每一处壁画、每一尊佛像,都宛如一位位沉默的讲述者,向我们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它们历经岁月洗礼,见证朝代更迭,尽管有些已被破坏、褪色、残缺,但所蕴含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意义丝毫未减。在这昏暗洞窟中,我们仿佛能看到当年画工们专注的神情,听到他们手中画笔的沙沙声,感受到他们对佛教艺术的虔诚与热爱。
斋堂里,松烟的味道混合着《心经》抄本霉变的气息,在梁柱间弥漫,仿佛织就了一个无形的曼荼罗。守夜僧往铜钵里倾倒面汤的那一刻,蒸腾而起的水雾模糊了同学镜片后的眼神。他说起母亲临终前,一心想要来这里供奉《妙法莲华经》,可最终,这个心愿却在洪水冲毁童子河中桥的那个夜晚,成了永远的遗憾。檐角的铜铃突然响起,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无数在时光褶皱里湮灭的朝圣者,正沿着月光铺就的山路,一步步拾级而上,他们的身影在月色中若隐若现,带着虔诚与执着。
在藏经阁晾晒的典籍中,有一页上的虫蛀痕迹,形状恰似童子寺航拍图的等高线。同学用手机扫描时,电子荧光的冷色调与经卷的昏黄在玻璃展柜上交相辉映,这一幕,让我想起敦煌藏经洞的麻纸与伯希和的柯达相机相遇的瞬间,古老与现代的碰撞,在那一刻定格。
当《河西梵影》记载的密宗坛城图在晨光中渐渐显影,那些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木构梁架,似乎正把我们的足音,编入新的年轮,记录下这一时刻的相遇与探索。这些经卷,是寺庙的灵魂所在,它们承载着佛教的教义、智慧和历史。每一页经卷上的文字,都像是一颗颗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人们心灵的道路。经卷的存在,让我们深切感受到时间的厚重和文化的传承。它们历经千百年风雨,依然保存至今,见证了童子寺的兴衰荣辱。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这些古老经卷仿佛一股清泉,滋润着我们干涸的心灵,让我们在喧嚣中寻得一份宁静与智慧。
月光透过菱花窗棂洒进屋内,砖地上的光影与北魏僧房遗址的夯土纹路奇妙地重合在一起。躺在木床上,床板发出吱呀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山涧的流水声,伴着守夜僧的梆子声,悠悠地传向唐代开凿的观音洞窟。那声音,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穿越时空隧道,将我们带回到那个遥远的年代。突然就想起了叶舟在《敦煌本纪》里的那段话:“月亮像一本缄默的经书,就藏在人世间的高处,让整个夜空,仿佛一座秘密的佛龛,却无人识读。”
同学在手机备忘录里写道:“三十年前宿舍的熄灯声,原来竟是穿越时空的引磬。” 这行字在手机屏幕的蓝光中若隐若现,就像敦煌绢画上褪色的墨迹,带着淡淡的回忆与感慨。三十年前的我们,青春年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而如今,岁月的沧桑已经悄然爬上我们的脸庞。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我们裹着寺内师傅递来的棉布衲衣走向山涧。结冰的溪面下,北魏供养人铭文的拓片,正与智能手机的蓝光达成一种神秘的默契。同学突然说:“水库倒影里的童子寺,也许才是真正的本相。” 这句话让我想起敦煌遗书里 “镜中佛国” 的偈语,仿佛所有在现世崩塌的飞檐,都在水面下以完美的 45 度仰角,保持着原本的模样,那是一种超越现实的宁静与完整。
在这禅房之中,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镜像交错的时空里。过去与现在、现实与虚幻,在这里交织融合。我们可以感受到古人的生活气息,可以触摸到历史的脉络。禅房,不仅仅是一个居住的地方,更是一个心灵的栖息地,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寻得一份内心的宁静与平和。
晨钟敲响,厚重的声音撞破山间的雾霭,九层洞窟构成的立体坛城,在光影中慢慢苏醒。我们站在唐代观音窟前,看着自己的影子与壁画上残缺的千手观音重叠在一起,仿佛在那一刻,与历史有了直接的触碰。同学指着明代重塑的童子观音像说:“你看这泥胎里的麦秸,是不是很像《敦煌本纪》里描写的河西麦客?” 阳光透过椽缝洒下,把我们镀成了两尊移动的鎏金造像,在这古老的寺庙中,留下了属于我们的印记。
下山途中,白杨树的年轮在积雪下悄悄酝酿着新的纹路,仿佛在为下一个轮回做准备。转过山梁回望,晨雾中的寺院就像《山海经》插图里的沃焦山,神秘而又充满魅力。同学忽然说:“其实我们三十年前就开始朝圣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敦煌遗书里某位不知名僧人的批注:“所有抵达都是出发的倒影。”
山风从耳边掠过,把北魏僧人的凿击声、明清香客的祈愿声,还有我们相机的快门声,糅合成了一曲新的梵呗。水库的倒影里,童子寺的轮廓比现实更加清晰,仿佛千年的时光都凝结在了这面液态的敦煌铜镜中,记录着过去,也映照出现在。我们知道,当夕阳再次把经幢的残影投向山门时,那些被我们脚步惊醒的历史尘埃,又将开始新的轮回之舞,在岁月的长河中,永不停歇地演绎着属于童子寺的故事。当越野车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时,反光镜里的童子寺缩成敦煌铜镜上的朱砂痣。车载广播里的秦腔《火焰驹》撕开晨雾,将北魏的凿击声、明清的祈愿声、相机的快门声缝合成天衣。同学摇下车窗的瞬间,三十年前的少年抱着《血色黄昏》从祁连山褶皱里走出,发梢还沾着童子坝河的水汽。
童子寺,这座坐落在河西走廊的古老寺庙,宛如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历史的沧桑与文化的厚重。它见证了朝代的更迭、岁月的流转,也承载了无数人的信仰与希望。在这趟朝圣之旅中,我们不仅仅是在欣赏美景、探寻历史,更是在寻找内心的宁静与归宿。愿这河西梵音,能永远在时光的褶皱里回荡,为后人带来无尽的启迪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