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祁连山,宛如一位遗世独立的巨人,在岁月长河中岿然静默。即便是七月流火之际,洁白的雪线依然清晰可辨,好似天神不经意遗落在青灰色山脊上的银簪,散发着清冷高洁的光芒。
山脚下,有个规模不大、不足百户人家的村落。在冰冷的行政图册里,它只是被标注为“民乐县永固镇××村××社”这样毫无温度的符号。然而,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它如同一颗珍贵的琥珀,镶嵌在甘青两省交界之处,散发着独特光芒。
若向东前行十余里,便能看见马营滩大片的芨芨草,在微风轻拂下层层翻涌,好似泛起的银浪,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若是往南走上十余里,青海境内茂密的云杉林,就像一片墨绿的屏障,在遥远的天际线处缓缓铺展开来,尽显大自然的雄浑壮阔。
西村、滕庄、张庄、杨庄等众多邻村,如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环绕在这个呈扇面形态铺陈开来的村落四周。村落北坡平缓舒展,宛如展开的扇骨,沉稳宁静;南坡则陡峭险峻,好似折起的扇柄,带着几分神秘威严。
康沿河与月草沟,这两条宛如孪生姊妹的河流,旱季时温顺如轻柔银链,蜿蜒穿梭于大地怀抱,水流潺潺,诉说着岁月静好。然而,一旦雨季来临,它们就会瞬间化身暴烈游龙,汹涌河水奔腾而下,浊浪排空,仿佛要将一切都卷入怀中,展现出大自然令人敬畏的力量。
227国道如一条黑色绦虫,静静匍匐在康沿河西岸,无情地将大片麦田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那些被分割的田地,像是大地破碎的拼图,每一块都承载着不同的故事记忆。
这里的土地有着祁连山特有的赭红色,宛如凝固的血痂,见证着这片土地曾经的沧桑苦难。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旱地占了五成多,剩下的水浇地格外珍贵,如稀世祖母绿,是乡亲们心中的希望之光。
古老农谚说:“种地须观天,丰歉在容颜。”雨水丰沛的年景里,层层麦浪随风起伏,如金色海洋,能轻易淹没孩童头上的小小草帽,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心头。可若是遇上旱魃作祟的艰难时节,龟裂的田畴宛如陶器淬火后,裂开令人心悸的纹路,一道道缝隙,似大地母亲隐忍的泪痕,默默诉说着干旱的无情绝望。
(二)
扁都口,这个连接着河西走廊与湟水谷地的咽喉要道,就像历史的一扇大门,见证了无数的金戈铁马与烽火硝烟。凛冽罡风,穿越六百年时光,犹带霍去病西征箭镞寒光,远古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在泛黄的《民乐县县志》之中,扁都口被重重地用朱砂批注,它无疑是一处至关重要的军事要塞,承载着无数的历史使命与责任。
轻轻翻开那本泛黄的《李氏家谱》,仿佛是打开了一部家族的史诗。墨迹记载着,在明洪武年的冬月,先祖李家模带着三子两女,背井离乡,从大槐树下踏上了漫长的逃荒之路,最终辗转至此。初来乍到,面对这片陌生而又充满希望的土地,他们用勤劳的双手,将红柳枝一根一根地编织起来,做成了简陋的篱笆墙。又不辞辛劳地将芨芨草一捆一捆地收集起来,夯筑成坚固的土坯房。在那寂静的夜晚,四周不时传来狼的嗥叫声,阴森恐怖,令人胆寒。但他们并未退缩,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毅然点燃了第一缕炊烟,那袅袅升起的炊烟,宛如希望的旗帜,在这片土地上宣告着一个家族的扎根与繁衍。
战鼓的余韵,就像一首永远无法停歇的悲歌,在这片土地的上空久久回荡,从未真正消散。1986年的春天,阳光洒在老宅的废墟之上,我和弟弟在墙基下挖土。突然从土里露出了一小截生锈的腰刀。刀身上,豁齿密布,如同岁月雕琢的印记,每一道豁口都默默低语着往昔的悲壮之战。那是一场血与火的较量,是生与死的考验,无数的生命在这场战争中消逝,只留下这半截腰刀,成为那段历史的见证者。
奶奶的老木箱,就像一个神秘的百宝箱,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岁月的沧桑。在箱底,压着一张民国十六年的地契,那泛黄的棉纸,仿佛在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张地契之上,还粘着一粒小小的弹壳。奶奶告诉我,那是在马仲英骑兵过境时,祖父为了保全这张地契,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灶膛之中,才得以逃过一劫。每每拾起这张地契,凝视那粒弹壳,祖父昔日紧张而坚定的面容便浮现在眼前,那个动荡岁月中人们为生存奋斗的坚韧与不屈,也跃然心上。
而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1998年修渠时的那次发现。当挖掘机的巨铲缓缓地翻开泥土,一串生锈的麻钱出现在人们的眼前。铜绿斑驳的钱币,紧密相依,宛如历史的低语,讲述着它们往昔的辉煌与荣光。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些钱币之间,竟夹杂着半片带铭文的箭镞。仔细辨认,那上面分明刻着西夏文的“夏州监造”。这一发现,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它让我们得以窥见西夏手工业的辉煌,感受到了那个时代手工业管理机构的严密和专业。仿佛看到了当年战场上的硝烟弥漫,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与深沉。
(三)
杨发掌的宅院遗址,如今已被岁月的洪流所淹没,只剩下一片荒芜。废墟之上,野刺玫肆意蔓延,紫红的浆果宛如凝结的血滴,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光芒。奶奶曾给我讲述过那个令人痛心疾首的雪夜。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两名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西路军战士,怀着一丝希望,敲响了杨宅的后门。他们渴望得到一点食物,一丝温暖,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竟是四条凶狠的狼犬。那锋利的利齿,无情地咬向了战士们的身体。被咬断喉管的战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雪地上艰难地写下了一个“红”字。那殷红的血渍,在清冷的月光下,黑得发亮,仿佛是对这个世界不公的控诉,又像是对他们信仰的最后坚守。
工作后的某一天,我在整理档案时,偶然间在1951年的镇反名册里,看到了杨发掌的名字。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紧,仿佛时间都凝固了。执行枪决的日期,正是惊蛰——这个象征着春雷炸响、万物复苏的时刻。我不知道,在那声惊雷响起的瞬间,是否惊醒了那些枉死的魂灵,让他们得以在天堂安息。但我知道,正义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太爷的烟枪,就像一个恶魔,无情地毁掉了三代人的安稳生活。在那个昏暗的日子里,当太爷为了满足自己的烟瘾,决定典当房契时,整个家族都陷入了绝望的深渊。祖父紧紧地抱着门柱,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那声音充满了愤怒与无奈,仿佛要将心中的痛苦全部宣泄出来。他的嘶吼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雨燕,却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现实。从那以后,祖父为了偿还债务,不得不走进杨家大院,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长工生涯。在杨家大院的日子里,祖父每天都在寅时即起,那时候,整个世界还沉浸在黑暗与寂静之中。他要先给骡马添完第三遍草料,才能趁着微弱的月光,啃上一口冰冷的馍馍。有一回,一伙凶神恶煞的土匪拦路抢劫,索要所谓的‘买路钱’,狠心的东家非但不予理会,反而强令祖父冒险登上垛口,与土匪周旋。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颗流弹擦过祖父的耳际,那灼热的感觉,让祖父至今心有余悸。多年以后,每当阴雨天来临,祖父的耳边仿佛还会响起那颗流弹飞过的声音,隐隐作痛的耳朵,时刻提醒着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四)
大爷的阵亡通知书,宛若一只折翼的信鸽,在岁月的长河中渐行渐远,最终消逝于无垠的时光深处,徒留无尽的守候与哀愁。民国三十一年的谷雨时节,天空中飘着细雨,仿佛是老天爷在为这个悲伤的时刻落泪。邮差踏着泥泞的小路,送来了一封盖着洛阳邮戳的信封。当家人颤抖着双手打开信封,信纸上的字迹却早已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兄今随军开拔,倘得生还......”后半截的内容,就像被时光的黑洞吞噬了一般,永远地消失在了时空的裂隙之中。大爷的离去,如同一个沉重的打击,让整个家族都沉浸在悲痛的氛围之中。
而邻村的滕钱善,却与大爷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他当了马步芳部的军需处长,每次回来,穿着锃亮的马靴,挎着明亮的军刀,那威风凛凛的模样,与大爷的悲惨境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勤务兵的马鞍下,拴着一条狼狗,看起来非常凶恶。后来他娶了两个老婆,新中国成立后还成了政协委员。同样的当兵之路,却是不一样的人生结局。
小爷的汉阳造步枪,曾经威风凛凛地挂在堂屋的西墙之上,那枪托上的包浆,仿佛是岁月留下的勋章,记录着他在民团岁月里的荒唐与无奈。在成亲的那一天,小爷站在祖宗牌位前,神情庄重而又坚定。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酒碗,用力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他大声地说道:“从今往后,犁铧比枪杆金贵!”从那以后,小爷便告别了民团的生活,回归到了平凡的农耕日子。然而,小爷那暴躁的性子却始终难以改掉。在晚年的时候,他常常会举着旱烟杆,追打着小奶奶。烟锅中的火星肆意跳跃,点缀在小奶奶的粗布褂上,留下斑驳的焦痕。这些洞,就像小爷与小奶奶之间的感情伤痕,虽然无法抹去,但也见证了他们一路走来的酸甜苦辣。
(五)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爷爷心中唯一的牵挂,便是那片见证了他一生辛勤耕耘的承包田,这片土地自1980年代初开始,便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连,承载了他无数汗水与希望。他执意要去田边,再看一看那片土地,抓一把黄土在手中。癌细胞无情地吞噬着他的肝脏,让他的身体变得极度虚弱,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夺走他对土地那份深深的执念。当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指,缓缓地插入那片赭红色的土壤之中,仿佛是在与土地进行一场最后的对话。突然,他的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轻声说道:“这是树窝子地里的土,带着潮湿的腥苦......”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爷爷与土地之间那深厚的情感纽带,这种情感纽带源远流长,宛如心中的故乡,是我们生生不息的根本。它是一种刻在基因里的神秘契约,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亲密关系。
在那些年,我常常跟着爷爷巡田,那是我童年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一段回忆。爷爷就像一位知识渊博的专家,耐心地教我在晨露中仔细辨识野豌豆与箭舌豌豆。他告诉我,野豌豆虽然看起来与箭舌豌豆相似,但牲口吃了野豌豆会胀气,而箭舌豌豆则不会。夏夜,当繁星点点,银河宛如一条璀璨的玉带横跨天际之时,爷爷会指着银河,给我讲述那古老而又神秘的传说。他说,那是天界的沟渠,每一颗星星都是一朵晶莹的浪花,它们在天空中闪烁着,守护着这片土地。最让我惊叹不已的是,爷爷拥有一双慧眼,仅凭观察蚯蚓粪的湿度,便能精准无误地判断土地的墒情。这种本领,比公社配发的湿度计还要精准三分。爷爷对土地的了解,就像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每一页都写满了他与土地之间的故事。
(六)
在拆迁老宅的那一天,阳光格外刺眼,仿佛是在为这座承载了无数回忆的房子送行。当乡亲们小心翼翼地拆除房梁时,在一个隐蔽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桐木匣。这个桐木匣,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宝藏,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人们的发现。当我打开匣子的那一刻,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包裹着褪色的红绸,红绸之中,是半块玉佩,还有一张民国三十八年的地契残片。那半块玉佩,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貔貅,它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故事,静静地守护着这份珍贵的家族记忆。我想,这应该是当年太爷典当财物时,不小心遗漏下来的。而那张地契残片上,“马营路田三亩”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辨。看着这两样东西,我不禁想起爷爷常说的那句话:“好田要会呼吸。”原来,爷爷毕生都在努力治愈土地曾经被太爷典当的创伤,他对土地的热爱,早已深深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那年清明,我和兄长去祖坟栽柏树。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微风轻拂,仿佛是祖先们在天之灵的温柔抚摸。兄长的孙子满脸稚气,突然指着远处,瞪大眼睛好奇地问道:“爷爷,那些土墙为什么是波浪形的呢?”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坍塌的夯土墙,在岁月的侵蚀下,确如凝固的浪涛,一波接着一波。那是数百年的风沙与战火共同雕琢的形态,每一道波浪,都承载着一段历史,每一处凹陷,都诉说着一个故事。我轻轻地捧起一把坟前的土,学着爷爷的样子,深深地嗅着。这一次,我没有闻到腥苦,反而闻到了一股沙葱的辛辣味道。这是新世纪的味道,它带着希望与生机,让我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新生与活力。
(七)
如今的227国道,早已旧貌换新颜,从曾经的简陋土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柏油路面。车辆在上面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然而,每当有重卡轰鸣着驶过,那巨大的声响,总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古代胡马的嘶鸣声在耳边回荡。康沿河畔,一座崭新的门楼巍然屹立,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那鲜红的‘李上庄村’四个大字,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历史的光辉,默默诉说着村庄的沧桑巨变。去年土地整治,康沿河和月草沟已不复存在。这块田、那块地的称谓也不复存在。只有路边那些不起眼的小黄花,年复一年,顽强地绽放着,它们以柔弱的姿态,点缀着这片浸透着先祖热血的土地,默默诠释着生命的坚韧与不朽。
前年,我去镇上的村史馆。在村史馆里,陈列着许多珍贵的文物与资料,它们见证了村庄的发展与变迁。那些铜钱与箭镞,在射灯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光,仿佛在向人们讲述着它们所经历的漫长岁月。
杨发掌的后人,如今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有一次,我偶然与他相遇,他热情地递来一支黑兰州香烟。在香烟的火星明灭之间,我不经意间看到他眼角有一颗泪痣,那位置,与我在镇反档案照片上看到的杨发掌的泪痣分毫不差。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历史的轮回与传承,它就像祁连山巅那变幻莫测的云雾,聚散无常,却又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定数。
暮色四合之时,我独自站在曾经的忠字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大片的光伏板阵列,在夕阳的余晖下,泛起紫红的涟漪,宛如一本巨大的史书被风轻轻掀动的纸页,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更远处的风力发电塔,巨大的叶片在微风中缓缓旋转,仿佛是在切割着往事的经纬。我深知,这片土地正在书写着新的篇章,那些充满希望与活力的故事,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不断上演。但我也明白,那些深埋在黄土之下的记忆,永远不会被遗忘。它们就像一颗颗沉睡的种子,在某个宁静的春夜,当布谷鸟的啼鸣声响起,便会破土重生,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让我们永远铭记这片土地曾经的沧桑与辉煌。